南直隸要比后世的散裝省更大,下轄十四府,四直隸州。
江南五府,應天府、蘇州府、松江府、鎮江府和常州府,但是蘇鎮常松三府,并不認可應天府也是江南的,畢竟南京有一部分治地在長江以北。
江北揚州府、淮安府、鳳陽府和廬州府。
其中鳳陽府地位特殊,是大明祖陵所在,鳳陽皇城是專門圈禁皇族罪犯的。
鳳陽和淮安兩府一般都是并列,大明一般設置右僉都御史總督漕運,巡撫鳳陽淮安諸府,所以稱呼為淮撫或者鳳府。
如今的淮撫就是工部侍郎王之桓。
揚州府是鹽業樞紐,廬州府有重鎮合肥,是江淮防務核心。
沿江還有四府,這四府主要是軍事上的重鎮。
安慶府控制鄱陽湖口,是防范贛閩流民進入南直隸的要沖。
池州府要防治河汛,是長江排洪的主要出口,每次長江發大水都要倒霉。
太平府是扼守金陵的屏障,當年是定都南京時期的京畿。
寧國府治所宣城,是皖南山區防御樞紐。
這四府是南直隸中最衰落的,主要是南京已經不再是政治中心,這些軍事屏障的重要性下降,主要功能成為阻擋流民的地區,需要安置大量涌入南直隸的流民。
這四府經濟負擔沉重,還要和南直隸一起卷科舉,是南直隸十四府最不滿的地區。
另外還有四直隸州。
直隸州,就是一種特殊的行政單位,地盤介于府和縣之間,類似直轄市。
徐州不必說了,徐州地方的故事眾所周知。
滁州也很有名,環滁皆山也,是江北馬政中心,太仆寺有官署。
和州是江防重鎮,封鎖長江巢湖水道。
廣德州是南直隸和浙江交界,也是軍事重鎮。
蘇澤自己就是蘇州府人,他總結南直隸的散裝原因主要是三點:
治權混亂、經濟差異和文化鄙視鏈。
南京曾經是首都,所以南直隸就是京畿。
南京的治權是非常混亂的。
十四府四州的行政權,理論上歸屬南京六部的。
但實際上,明廷又特別喜歡在這些府上設置巡撫。
比如海瑞之前那個應天十府巡撫。
再比如鳳陽淮安的淮撫,這都是常設機構了,還被稱之為天下第一巡撫,根本不理睬南京六部。
這已經是災難了,更災難的是,沿江四府,也就是安慶池州太平寧國,再加上四州,屬于軍事特區。
這里有時候設置兵備道,有時候不設,但是都屬于軍事重鎮,歸屬于南京守備太監監督管理。
運河沿岸的各府,要征課鹽稅,主要是淮安揚州,又歸屬于漕運總督管理。
這種治權混亂下,南直隸的地方官員往往十分的混亂。
申時行他養父擔任過的蘇州知府,這個職位受到南京吏部、應天巡撫節制,同時還要被織造太監監督。
經濟差異就更大了。
蘇松二府占據了南直隸過半的糧稅,但是鳳廬二府也有話說,他們的還是要課馬稅的,這可要比蘇松二府痛苦多了。
淮揚也要說了,他們歲入鹽課折銀可是超過整個南直隸的田賦了,論納稅淮揚不是更重。
最后就是文化鄙視鏈了。
南直隸說著是一個整體,實際上文化上根本就不是一個圈子,各地方言差異都極大。
具體說,北方是中原文化,徐州算是魯文化圈子,習俗和語言和山東類似。
江淮官話是蘇中地區的主要方言,淮揚也同樣歷史悠久,底蘊上也不差。
江南是吳文化圈子,大明就是江南文化最昌盛,江南的概念不斷縮小,江南文化更是鄙視北方地區。
南直隸西部地區,也就是后世安徽地區,又是徽州文化,這里也是自成一派,名人古跡也不少。
四個圈子可以說是完全不同,卻強行融合在南直隸中。
不散裝才怪。
最反對開征商稅的,就是江南地區了。
這里商貿發達,政治上士紳治理鄉村,不希望官府插手鄉間事務。
文化上書院私塾林立,也不需要公辦小學來兜底。
但是讓蘇澤沒想到的是,南直隸第一個跳出來要求開征商稅的,竟然是揚州府。
揚州府,下轄江都、儀真、泰興、寶應、興化、如皋和高郵州,是南北漕運的重要樞紐,也是整個南方鹽稅的核心。
七月二十九日,揚州知府申思科上書,整個揚州府縣衙門,加上本地士紳學子聯名,請求朝廷在揚州府開征商稅!
當這個請愿送到內閣的時候,首輔高拱和次輔張居正都激動起來!
果然這個方法是對的!
從府開始,逐個突破,只要每一個省能有幾個府開征商稅了,那很快其他府就會看到好處,也會繼續跟進。
等一個省大部分的地區都征收商稅了,對于那些不征商稅的地方來說,他們反而是吃虧的那一方。
因為在分稅改革下,征收商稅的地方官府是獲利的。
揚州,是大運河沿岸的重鎮,一旦揚州開征商稅,那么運河運輸的江南貨物,都要在這里被課稅一次。
這些稅收會進行分賬,分別落入到京師朝廷和揚州官府手里。
而如果是揚州自己生產的商品,在生產的環節課工業稅之后,憑借稅單就可以免除沿途的商稅。
也就是說,揚州自產的貨物,揚州官府能夠拿到稅,途徑揚州的貨物,揚州官府也能課稅。
這就變相等于揚州官府在替朝廷,向江南的商品抽稅了。
分稅改革竟然還有如此妙用!
這下就連張居正都開始服氣了,這世上怎么有蘇澤這樣的財政天才?
越是這樣,張居正越是追悔莫及。
張居正矢志改革,一生做事,很少后悔,現在他唯一后悔的,就是蘇澤為什么不是自己的弟子。
如果有這樣的弟子全心相助,自己的改革目標肯定能完成,而且自己完成改革之后,也可以放心的將朝政托付給蘇澤。
一個完美的助手兼完美的政治繼承人,竟然就這樣和自己擦肩而過。
張居正再看看自己剩下的弟子,申時行老成周全,王錫爵剛正能干,可和蘇澤一比,又差得很遠。
“號外號外!陛下御準揚州府士紳開征商稅!”
從直沽匆忙趕來京師的顧憲成,剛剛抵達城門后,就立刻買了一份最新的《樂府新報》,簡單看完了之后,就迅速前往無錫會館。
等到顧憲成來到會館后,立刻找到了自己的同鄉好友高攀龍。
“叔時兄(顧憲成字),你怎么回京師了?”
上一次吳淞鐵路籌備協商會議之后,顧憲成大受打擊,他選擇了放棄科舉,前往直沽,報名了范氏開辦的鐵路學校就讀。
只能說顧憲成的眼光果然很準。
直沽鐵路學校第一期開班之后,顧憲成是讀書人,本身也有算學基礎,很快就在一眾學員之中脫穎而出。
直吳鐵路公司成立之后,直沽到京師的鐵路開始修建,朝廷急缺鐵路上的人才,于是鐵路學校這批學生還沒畢業,就被直吳鐵路公司錄用了。
顧憲成一邊學一邊干,半年多的時間,就從實習技術員,變成了正式的技術員,已經成為鐵路施工的技術骨干了。
而他的月薪,也已經變成了一個月十銀元。
這個月薪讓高攀龍都眼熱了。
縣令明面上的俸祿,也就是四十銀元一年。
而顧憲成的年薪算起來,已經是一年一百二十銀元了,這已經是知縣俸祿的三倍了!
這對于普通人來說,這是一筆巨款了。
顧憲成還說,如果繼續升遷,成為高級技術員,一個月的薪水可以漲到十五銀元。
再往上進入鐵路公司的中層,那就要計算年薪了。
也因為顧憲成的示范,好幾個無錫同鄉都去報名了鐵路學院,準備放棄科舉轉而找一份鐵路上差事。
顧憲成一口水沒喝,直接說道:
“云從兄(高攀龍字),我在直沽讀到報紙,揚州要開征商稅了!”
高攀龍點頭說道:
“這件事在同鄉之間熱議了幾天了,揚州士紳目光短淺,他們要開征就讓他們征去吧,只要我們不征就是了。”
顧憲成急切說道:
“糊涂啊!揚州開征,就等于對我們常州府開征,這等于我們讓常州府的人給揚州府交稅!”
“揚州是運河總樞,我們的貨物從運河北上,都要經過揚州府,等于都要被抽水一次,難道因為稅收放棄運河漕運?那成本要多高?”
高攀龍的臉色有些難看,他當然明白漕運的重要性,也清楚陸地運輸的損耗和成本。
“我們常州府辛苦所產的物產,抽稅之后還要分給揚州人,這是什么道理?”
聽到這里,高攀龍的臉色就就更難看了。
被朝廷抽稅,已經是屈辱了,可比起來要被揚州府抽水,那就不是屈辱,簡直就是凌辱了!
常州府和揚州府隔江相望,和揚州府還有一個“領土糾紛”。
常州府下的靖江縣,也是在長江以北的,和揚州府的泰興縣接壤。
靖江縣屬于常州府,也就屬于江南,但實際上和泰興縣更臨近,雙方摩擦不斷。
揚州府一直想要將靖江縣也納入到自己的治下,這樣揚州府就控制了整個長江下游的長江北岸地區。
可常州府其他縣也瞧不起靖江,卻始終不肯松手。
雙方為了這個縣沖突不斷。
對啊,以后靖江的商品進入泰興都要給揚州府交稅,這是什么道理?
常州府的士紳不是要氣炸了!
高攀龍的拳頭都硬了!
他連忙問道:
“叔時兄,怎么辦?”
顧憲成非常果斷的說道:
“咱們常州府也要開征工商稅!”
“什么!?”
這下高攀龍不理解了。
“朝廷的工商稅,都是只征收一次,避免重復征收的。”
“如果常州府開征商稅,那常州府生產的商品,只要完稅后獲得憑證,再路過揚州府就不用交稅了。”
高攀龍一想,好像還真是這么一個道理。
顧憲成又說道:
“朝廷和地方約定,開征商稅前三年,六成分給地方官府,等到三年屆滿,對半分成。”
“常州府征稅了,那必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本地,可以用來興修水利整修道路,也能用來興辦學校,自然是有百利的事情!”
“可如果讓揚州府征了去,豈不是給他人做嫁衣?”
“此乃蘇翰林的陽謀!”
聽到這里,高攀龍也開始點頭。
其實顧憲成的話也有邏輯上的漏洞。
常州府的商品,也不都經過揚州運輸到其他地方,還有很多商品都是出口了的,其實嚴格來說,能從大運河漕運運輸出去的商品,并不是常州府商品出口的大部分。
可即使如此,顧憲成這句,常州府生產商品,讓揚州府抽稅的言論,還是讓常州府上下無法接受!
憑什么我們江南的稅收,要由你們揚州府來收啊!
但是高攀龍又說道:
“我們要怎么辦呢?如何才能說服家鄉父老開征商稅?”
“寫文章!”
顧憲成也已經吃一塹長一智了。
上次吳淞鐵路協商破產,他這個無錫人差點被常州府開除出籍。
想要靠團結來讓江南一起做事是不可能了,那現在就剩下“仇恨”一條路了。
“云從兄,你聽說《江左雅報》了嗎?這是江南士紳籌辦的新報,已經發行了幾期,在江南很有影響力。”
“我寫了一篇稿子,準備刊登在《江左雅報》上。”
李攀龍接過了顧憲成的文章,這是一篇煽動力十足的文章。
標題就非常辣眼:
《莫使常州膏血,盡入揚州囊橐!》
顧憲成在文中寫道:
“揚州府役吏手持稅票,所征者非止朝廷之銀,亦分潤于揚州官府與彼處士紳!”
“試問諸公?我常州子弟辛苦經營,所獲之利,豈容彼江北之揚州坐地分肥?”
“豈有坐視本府子民之血汗,反哺宿怨之鄰的道理?”
“若拱手讓與揚州,無異于剜我常州之肉,補彼揚州之瘡!豈有江南物產反資江北之理?!長此以往,常州利源枯竭,揚州坐享其成,我堂堂江南雄府,豈不淪為他人附庸?”
“吁請吾常州府縣衙門,合我士紳學子,速速聯名上書朝廷,懇請與揚州府同時開征工商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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