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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連中四元,天下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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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北顧策馬由南熏門內大街向東,穿過喧鬧的東大街,按照前方甲騎的引導,來到了禮部貢院東側的期集所。

  這是一處頗為寬敞的官廨,青磚黛瓦,大門洞開,門楣上懸著“期集所”三字匾額。

  門前古柏參天,春日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眾人在樹旁的一排拴馬樁處相繼下馬,自己或由牽馬的仆役拴好馬之后,準備入內。

  按照規矩,新科進士們需在此地完成“拜黃甲、敘同年”的儀式。

  此時,門前的案旁,已經有三位身著青袍的官員等候在此了。

  他們是期集所專司今日事宜的題名官、小錄官與掌儀官。

  題名官在更靠近他們的位置,其面前的案上擱著筆墨紙硯以及題名錄,眾進士進門之前都要在此題名登記,算是一個“登記處”。

  陸北顧第一個題名登記,隨后,往大門的方向走,在案的另一端,有個面前放著幾堆裝幀精美小冊子的小錄官,遞給陸北顧一本小冊子。

  陸北顧接了過來一看,名為《同年小錄》。

  他用手指“唰”地快速翻動了一下,上面記載著嘉祐二年丁酉科進士的名錄,包括每個人的排名、姓名、籍貫等信息。

  “這《同年小錄》顯然是提前印刷好的,只是不知道是東華門外放榜之后才送到了這里,還是提前送過來的,要是提前送,怕是這幫人比我們還早知道排名情況。”

  陸北顧看著小冊子,心里琢磨道。

  不過,他們從東華門進宮朝見,其實是耽誤了不少工夫的,按照大宋科舉制度的嚴謹程度來看,這小冊子大概是宮里印好之后,等東華門外唱名了,方才派人送過來。

  堵在門口的掌儀官神情很嚴肅,顯然是今日儀式的主持者,他看著陸北顧正在翻小冊子不進來,倒也沒催。

  等陸北顧匆匆掃過幾眼之后,他方才側過身來,說道。

  “狀元郎先進去吧。”

  陸北顧對其頷首為禮,隨后進入了期集所。

  期集所的占地面積其實并不大,但是格局布置的好沒多少房間,兩廂圍出來的空地很寬闊,就顯得敞亮。

  而兩廂前的空地上,正齊整擺著數百張鋪錦坐褥的木椅,按東西方位分作數排。

  眾人題名登記并領了《同年小錄》,便也都陸續進了期集所里,只是因為沒規定順序,所以都各自抱團隨意地待著。

  等到題名官確認人已到齊,期集所的大門便被“吱呀”一聲關上了。

  掌儀官高聲道:“請年四十以上者,立于東廊;年四十以下者,立于西廊。各自熟悉,互致問候,稍后行拜黃甲、敘同年之禮!”

  眾人聞言,立刻收斂了方才游街時的興奮,肅靜下來,依言按年齡在堂前空地間分流,衣袂窸窣間,已各依序站定。

  東廊這邊,都是些沉穩持重的中年人乃至老年人,他們互相拱手,寒暄間帶著歷經滄桑的感慨;西廊則是青年才俊,氣氛更為活躍,彼此介紹,笑語不斷。

  在此之前,雖然一起經歷過考試、放榜,但認真來講,大家其實并沒有經歷過一個能待在一起互相交流的場合。

  而陸北顧,也因此新認識了不少人.在此之前,他所結識的人,其實是以蜀地同鄉這種籍貫關系以及青松社這種結社關系為紐帶的。

  然而小圈子雖然關系密切,但卻不能只玩小圈子,還是要團結大多數的。

  多認識些人,對他沒壞處。

  而這些同年面對陸北顧這個大宋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態度也多是羨慕且恭敬。

  是的,陸北顧刷新記錄了。

  上一個大宋最年輕的狀元郎,是天圣八年那屆的狀元王拱辰,就是歐陽修“新袍失狀元”的故事里講的那位,當時王拱辰是十九歲。

  而陸北顧是寶元二年一月十九日的生日,現在滿打滿算才剛十八歲。

  題外話,王拱辰跟張方平、錢明逸的關系特別好,這仨人是一個小圈子,曾被韓琦彈劾為朋黨雖然韓琦跟文彥博、王堯臣、包拯更像是朋黨一些吧。

  反正,大宋的廟堂就是這樣的。

  大家都忌憚被扣上朋黨的帽子,但其實大家都在搞朋黨,不然勢單力孤沒人幫襯肯定是混不下去的。

  過了一會兒之后,掌儀官見眾人對身邊之人已大致熟悉,便擊掌示意肅靜。

  掌儀官目光掃過全場,朗聲道:“黃甲榜前,俱是同年!今依古制,行‘拜黃甲’之禮,尊長攜幼,以示我朝敦睦之風,傳承之序。”

  “請特奏名進士,壽春朱戎之出列——”

  但見東廊緩步走出一位拄鳩杖,被同鄉攙扶著的老者,他身形佝僂、雪髯垂胸,正是年逾古稀的朱戎之。

  此人乃是特奏名進士,年已七十八歲,雖步履蹣跚,但精神尚健,臉上洋溢著夢想終得實現的激動神情,遠遠看去,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紅光滿面”。

  “狀元公,請。”

  掌儀官向陸北顧示意。

  陸北顧整了整身上的綠襴袍,從西廊走出,穩步走到場中,面向那位年長的特奏名進士。

  在黃甲榜,也就是俗稱的“杏榜”前。

  兩人按照掌儀官的引導,轉身向北,先是一起對著黃甲榜作揖行禮。

  隨后,就是狀元對最年長者行禮。

  別問“要是狀元就是最年長者怎么辦”這種問題,既然有特奏名進士制度的存在,那就是不可能出現的事情。

  陸北顧神色恭敬,依禮躬身,深深一揖,朗聲道:“陸北顧拜見朱公!老先生皓首窮經,終登科甲,此大毅力,令人敬仰!”

  “狀元公折煞老朽了!”

  朱戎之見狀,連忙顫巍巍地作揖還禮,聲音帶著哽咽:“老朽庸碌一生,唯持一念,幸蒙圣恩,得附驥尾.今見諸位少年俊彥,如見朝陽,我朝文運昌隆,老朽于愿足矣!”

  言語間,老淚縱橫,在場眾人無不動容。

  敘禮畢,掌儀官又道:“請三甲進士,眉州蘇轍出列——”

  還好,有蘇轍這個比陸北顧小一個月的進士存在,要不這儀式就真出問題了.

  陸北顧是大宋最年輕的狀元,而蘇轍則是嘉祐二年丁酉科最年輕的進士。

  蘇轍走到陸北顧面前,兩人如法炮制,先是對著黃甲榜作揖行禮。

  不過接下來,就是最年輕者對狀元先行禮了。

  蘇轍恭敬行禮,聲音清越:“蘇轍見過狀元公!陸兄大魁天下,才識卓絕,弟當以兄為榜樣,砥礪前行!”

  陸北顧含笑受禮,隨即道:“子由賢弟年少英才,前程遠大,你我既為同年,當同心戮力,共報君恩!”

  蘇轍鄭重稱是。

  因為兩人早就認識而且關系比較好,所以二人一來一往間,竟顯得格外溫情。

  曾鞏在對面看得分明,偏頭對身邊人低語道:“陸狀元頗有古君子之風。”

  期集所特意舉辦的這一整套“尊長攜幼”的儀式,雖然簡潔卻寓意很是深遠,整個儀式既彰顯了對苦讀一生老者的尊重,也包含了對年輕后進的期許,更強調了以狀元為核心的同年紐帶。

  禮成后,掌儀官宣布道:“請諸位同年,依年齒所分東西之席就座!”

  眾人這才按照指引,在東西兩邊鋪著錦褥的坐墊上安然落座,柔軟的褥墊緩解了此前騎馬帶來的顛簸感,堂下的氣氛比剛進門時也融洽了許多。

  而掌儀官則拿著《同年小錄》開始逐一唱名。

  每念到一個名字,相應的進士便要起身對大家行禮,做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并且讓大家看到他的模樣。

  如此一來,翻著《同年小錄》,再看看人,便能把人和名字對應上了。

  可能很多人都受限于記憶力記不太清楚,但最起碼,是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不至于以后對面不識。

  “蔣之奇、張琥、鄭雍、葉溫叟、晁端彥、邵迎、刁璹、蘇舜舉、程筠、傅才元、鄧綰、蕭世京、吳子上、王琦、陳侗、莫君陳、蔡元導、蔡承禧、黃好謙、單錫、李惇、丁騭.”

  許許多多的名字被念了出來。

  這些人或許不能如這屆的名人們那般能在《宋史》中立傳,但毫無疑問,他們既然能出現在千年龍虎榜上,那就絕不是無能之輩。

  所以,陸北顧并未小覷于他們,而是認真地努力記住每個人。

  而期集所的這些儀式,正如同一條條無形的絲線,將這群來自天南地北、年齡各異的士子緊密聯結在一起。

  “同年”二字,自此便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眾人結束了在期集所的儀式后,繼續步行走到同樣位于東大街的大宋最高學府國子監,去謁謝至圣先師。

  陽光正好,灑在青石板路上,映得綠襴袍愈發鮮亮。

  陸北顧走在最前,腰間的金荔枝帶隨著步伐微動,流光溢彩,引人側目。

  國子監內早已得了消息,自判國子監事楊安國以下,學官、胥吏、監生上百人,皆整齊列于庭院之中,屏息等候。

  以前可沒這么整齊過.看著太學的人耀武揚威有什么意思?

  所以往年呢,國子監也就是把門一開,放人進去拜孔夫子,然后再喝頓酒。

  甚至全程大多數環節都是胥吏在操持,最多有個助教出來當做禮儀引導,不會有什么國子監的正經學官露面。

  但今年就不一樣了。

  今年是國子監十余年來所取得最好的科舉成績,一名狀元,兩名三甲進士。

  這種成績,讓長期衰落的國子監上下,可謂是振奮不已!

  見新科進士們抵達,楊安國率先迎上。

  這位紫袍大員今日特意收拾得精神矍鑠,雪白的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茍,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他目光灼灼,最先落在陸北顧身上,笑容瞬間綻開,朗聲道:“恭迎諸位新科進士!今日我國子監雙喜臨門,一賀諸位進士金榜題名,二賀我監生陸北顧大魁天下,連中四元,此乃千古未有之盛舉!”

  話音未落,身后眾人已齊聲賀道:“恭賀陸狀元!賀我國子監!”

  這祝賀明顯是事先排練過的,聲浪震得庭中老樹都枝葉輕顫。

  眾進士面面相覷,沒料到還有這一出,更沒料到陸北顧這么有排面。

  按照規制,新科進士需先至孔廟謁謝至圣先師。

  而國子監作為大宋最高學府,不管如何衰落,在官方角度上講,這里的孔廟依舊是唯一能夠代表朝廷的孔廟。

  眾人被引至大成殿前,整肅衣冠,依序入內。

  殿內孔子及四配像莊嚴肅穆,香燭高燃,煙氣繚繞。

  以陸北顧為首,三百余進士跟著負責引導的學官,齊刷刷躬身行禮,感念先師教化之恩。

  而整套儀式其實相當繁瑣,不過因為全程都有引導,所以倒也沒什么難的,只是有些熬時間。

  儀式禮畢,他們便來到堂中休息,有胥役抬出早已備好的數十壇“聞喜酒”。

  這場聞喜酒宴,按照慣例,是需要由知貢舉官“押宴”的,當然如果知貢舉官有事或者不想來,也會有其他考官負責“押宴”。

  不過歐陽修本來就好酒,再加上也出身國子監,根本就沒推脫,很爽快地就來了。

  同時呢,朝廷的館閣學士們,不管是否參加了本屆科舉,也都會來參加。

  而楊安國本來就是館閣里地位數一數二的學士,哪怕是為了給他個面子,館閣學士們也不好推脫,故而此時人來的很整齊.除了梅堯臣、王珪、韓絳等陸北顧能叫出名字的全都來了,旁邊還有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館閣學士也都來了。

  今日歐陽修看起來心情極佳,也不等胥役拿,自己親自動手抱了壇酒過來,然后熟稔地啟封,酒壇泥封甫一拍開,濃郁酒香便彌漫開來。

  隨后,歐陽修竟是自己先嘗了一口。

  “不錯,這酒有年頭了!”

  見梅堯臣、王珪、韓絳等人都有些發愣,歐陽修哈哈大笑道:“等什么呢?喝吧!”

  國子監胥吏們趕忙給眾人倒酒,先給館閣學士們倒,然后給進士們倒。

  一般來講,這“聞喜酒”其實就是走個形式,因為接下來還有瓊林宴呢,故而每人喝一杯意思意思就行了。

  但美酒在前,歐陽修這位“醉翁”可沒打算走形式。

  歐陽修直接便與眾人暢飲起來,不管是館閣學士還是國子監的學官,亦或是新科進士,只要端著酒來敬酒,統統來者不拒!

  而新科進士這三百多人里,當然也有好酒之徒。

  于是哄鬧之間,你一杯我一杯,竟是真有不少人痛快喝上了。

  因著國子監也大方,提前準備了數十壇,故而眾人敞開了喝也無妨。

  酒過三巡,歐陽修已是滿面紅光,興致勃發,自顧自地捧起一壇酒,仰頭痛飲,引得滿堂喝彩。

  不多時,他便酒力上涌,步履微晃,被身旁的梅堯臣笑著扶去歇息了。

  聞喜酒宴雖然結束,但國子監出了“連中四元”自然不會這么簡單就完事了,楊安國還另有安排。

  而楊安國方才雖然也沒少跟歐陽修喝酒,但他酒量很不錯,起身連搖晃都沒搖晃。

  隨著楊安國擊掌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只見幾名身強體壯的仆役,吃力地將一座蒙著大紅錦緞的石碑抬至院中醒目處。

  楊安國整了整紫袍,走到碑前,聲音洪亮:“嘉祐二年,文星璀璨,尤以我國子監廣文館生陸北顧,連奪監元、解元、省元、狀元,成就‘連中四元’之曠古佳話!程頤、程顥二位監生亦高中進士!今日,老夫便為嘉祐二年國子監進士題名碑揭彩!”

  說罷,他親手抓住紅錦一角,用力一扯。

  紅錦滑落,露出青石打磨光潔的碑身,上面以工整楷書刻就“嘉祐二年國子監進士題名碑”字樣,其下赫然便是“陸北顧”,緊接著是“程頤”、“程顥”,字字深刻,填以金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因為殿試不黜落人,所以這碑在禮部省試之后就開始雕刻,前幾天就已經完工了。

  眾人見狀,驚嘆羨慕之聲不絕于耳。

  儀式至此已近頂峰,楊安國卻似意猶未盡,他含笑看向陸北顧,招了招手示意上前。

  隨后,一名胥吏立刻躬身捧上一個更為精致的紫檀木托盤,上面覆著綢緞。

  楊安國揭開綢緞,剎那間,一抹溫潤光華流轉而出,竟是一塊玉牌。

  那玉質細膩無比,潔白無瑕,宛如凝脂,在日光下竟似有微光內蘊,懂行的一看便知這是極其珍貴的和田羊脂白玉。

  此玉華貴非凡,價值連城,因為產出稀少,比黃金都要昂貴許多。

  而大宋玉器工藝冠絕天下,加工技巧自然也不同凡響,只見玉牌上方鏤空雕出云紋環扣,下方主體則用陰刻之法,琢出“連中四元,天下無雙”八個遒勁大字。

  “國子監廣文館生陸北顧。”

  楊安國雙手捧起玉牌,鄭重遞出。

  “——‘連中四元,天下無雙’,你當之無愧!”

  陸北顧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躬身雙手接過。

  玉牌入手溫潤沉手,那八個字灼灼其華,重若千鈞。

  他清晰感受到此時周遭投來的無數道目光,羨慕、贊嘆、嫉妒.真真就是如芒在背。

  陸北顧隨后定了定神,抬頭朗聲道:“學生陸北顧,謝楊學士厚賜!謝國子監栽培之恩!學生以為,此榮并非學生一人之榮,乃我國子監上下同心、文風鼎盛之見證!”

  這話說的很令楊安國滿意,他聞言,撫須大笑,連連稱好。

  在場眾人無論真心假意,皆紛紛上前道賀。

  程顥、程頤亦向陸北顧拱手致意,神色間頗有感慨。

  陽光透過古柏枝葉,灑在少年狀元手持的無雙玉牌以及腰間的金荔枝帶上金光玉韻交相輝映,映照著他在歷經風波后更顯沉穩毅重的面龐。

  恍然之間,眾人竟是覺得陸北顧有種登臨絕頂、一覽眾山之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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