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辰時剛過,春日和煦的陽光便已鋪滿了陳州門內大街。
陸北顧用過簡單的早點,便獨自一人信步走向陸家舊宅。
經過前幾日經歷風波時的緊繃,此刻漫步于滿是人間煙火氣的街巷,他的心境倒是難得舒緩。
遠遠便瞧見家門,初見時的斑駁已被新漆覆蓋,門環、鋪首皆換成了黃銅所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門是半掩著的,里面有動靜傳來,顯然還在裝修。
之前陸北顧實在是沒法來,今天怎么都得來看看了畢竟裝修這種事情,要是自己不盯著店,施工的這些人,真就指不定搞成什么樣了。
而且,他在此之前是作為國子監廣文館生員,才享受到國子監內一應待遇的。
但再等幾天殿試排名公布,他被正式授官之后,就不可能再保持國子監廣文館生員這個身份了。
而國子監包括助教在內的學官都是朝廷正式差遣,楊安國也不可能讓陸北顧來國子監當學官吧?那不是毀他前途嘛。
而既不是生員也不是學官,陸北顧肯定也就沒法繼續居住在國子監里面。
到時候無論如何都得從國子監里搬出去,肯定是搬回陸家舊宅里住最好。
當然了,舊宅翻新難免要刷漆,這東西對人體是有害的,怎么也得空置幾個月通通風,放放味兒。
這段時間住哪兒,陸北顧倒也沒想好。
宋庠府上?肯定不妥,能在風波中暫住兩天已經很不錯了。
至于姐姐陸南枝家里則是太小,昨晚留宿都是睡在一個很窄的床上,這床平時都是收起來的,而且賈安這時候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難免吵鬧,不是什么宜居環境。
澄明齋的前鋪,倒是能在閉店之后過夜,實在不行,只能在那湊合幾個月,等陸家舊宅能住了再說。
腦子里想著這事,走到門口,陸北顧往里一瞅,就見到此前還略顯荒蕪雜亂的庭院已然大變樣了。
院中把原本的磚都給撬了,磚下面亂七八糟的雜草也被拔得干干凈凈,然后又新鋪了一水的青磚,看著就很整齊、敞亮。
兩個小工正進行最后的工序,也就是填縫。
不過此時青磚縫隙間新填的麻刀灰漿尚未全干,顏色顯得還有些深暗。
那棵老槐樹依舊枝椏虬結,但樹下堆積多年的落葉腐枝已不見蹤影,露出了樹下那個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石凳,這是特意保留的,而在石凳旁邊還新移栽了幾叢翠綠的萱草。
墻角那口老井變化最大,舊日殘破的石質井欄圈已被換下,取而代之的是新鑿的青色石欄,打磨得頗為光滑。
井口架起了嶄新的榆木轆轤,棕繩纏繞其上,連吊桶也是全新的。
有工匠正從井中打水,潑灑院落以壓塵土,井水清澈,嘩啦作響。
“陸官人來了!”
一名眼尖的年輕工匠率先看到陸北顧,停下手中的活計招呼道。
其他工匠們也紛紛放下工具,恭敬地站直身子,院內“叮叮當當”的作業聲暫歇。
大宋重文,每年殿試和東華門外唱名,都是開封百姓知道的“大日子”,所以他們下意識地就覺得陸北顧這幾天沒露面,是去準備殿試和考殿試了。
而考完殿試,通常來講沒多久就會放榜,到時候陸北顧就是正兒八經的官身了。
再加上陸北顧本身就是省元,所以大家也都覺得最終名次肯定低不了,以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故而就表現得格外尊敬。
要是平常人家裝修,那也就是個拿錢干活的事,他們可不會對雇主有這種稍顯巴結的態度。
而且,也因為他們工作態度更認真,所以也導致實際工期比預估的還要提前一些。
“辛苦諸位了。”
陸北顧頷首回應:“劉掌柜可在?”
“在的在的,掌柜的正在正屋里核對工料清單呢。”
年輕工匠連忙引路。
穿過修繕一新的廊道,腳下的青磚平整堅實,廊柱也重新刷過漆。
步入正屋,只見屋內窗明幾凈,原本剝落的墻皮已被鏟凈,重新抹上了灰泥,襯得新鋪的松木地板紋理清晰,光潔溫潤。
陽光從新糊的窗紙透入,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劉掌柜正背對著門口,手持一份長長的清單,與身邊一個徒弟逐一核對著項目,不時用手指關節敲打著清單上的條目。
“掌柜的,陸官人來看了。”隔著十幾步,年輕工匠便出聲喚道。
劉掌柜聞聲轉身,見是陸北顧,布滿皺紋的臉上立刻堆起殷切的笑意,快步迎上前。
“陸官人,您來得正好!宅子大體上已經收拾出來了,您瞧瞧,可還滿意?”
他側身引著陸北顧環視屋內,語氣中帶著幾分自豪:“您看,這梁柱我們都仔細檢查過,有幾處蟲蛀的空朽處已用硬木鑲補加固,結實得很,外面也都重新刷了漆。”
“正屋不錯,去廂房看看。”
兩人一邊查看,劉掌柜一邊給他介紹:“瓦片全部換新,保證絕不漏雨,這些門窗都是按您的要求,選用上好的杉木,請手藝最好的老師傅打造的,款式力求雅致古樸,您看這榫卯,這雕花.”
陸北顧的目光緩緩掃過廂房光潔的地面、嶄新的格扇窗欞,最后不經意地掠過西側墻角。
那里,原本堆放舊柜子的地方。
后面的夾墻倒是瞞不過這些工匠,不過他們看出來后,也只當是建房時遺留下來的問題。
如今按照他的要求,立著一個依原樣新打的多寶閣,格局巧妙,將后方夾墻的入口遮掩得嚴絲合縫,外人絕難察覺其后玄機。
當然了,既然這些工匠都知道,陸北顧也不打算往這里藏什么就是了,只是將其保留了下來。
“劉掌柜費心了,翻新進度比我想象的要快,看著也頗為齊整,各項用料可都如契書所載?”
“官人您放一百個心!我們家都是靠口碑做生意的,而且您這是以后要青云直上的大人物,我們就當是結個善緣,也得用心去干啊!”
劉掌柜雙手將那份清單呈上,恭謹道:“所有青瓦、木料、漆膠、磚石,乃至每一顆鐵釘,都是小老兒親自去相熟的貨行采買,絕不敢以次充好這里是詳細的工料賬目,每一項開支都記錄在案,官人您隨時可以查驗。”
陸北顧接過清單,并未立刻翻閱,只是拿在手中,淡淡道:“掌柜的為人信譽,我自然是信得過的。只是這宅子于我陸家意義非凡,一磚一瓦皆牽動舊情,故而不得不格外謹慎些。”
“理解,理解!”
劉掌柜連連點頭,又夸道:“官人年紀雖輕,行事卻如此沉穩周到,思慮深遠,真是難得,這陸家門楣是在官人手里光耀了。”
正說話間,門外傳來一陣車馬轆轆之聲和力夫的吆喝聲。
不多時,幾名膀大腰圓的力夫抬著嶄新家具魚貫而入,正是陸北顧定做的那些榆木、櫸木床榻、桌案、柜架等物。
隨著這些實木家具被小心翼翼地按指定位置擺放到位,原本略顯空蕩的屋室頓時充盈起來,多了幾分居家過日子的氣息。
陸北顧親自指揮著力夫將一張寬大的書案安置在書房南窗下,那里光線最為充足明亮。
他伸手撫摸著光滑冰涼的桌面,木質紋理細膩,邊緣打磨得圓潤。
他想著不久之后,自己便能在窗明幾凈中于此讀書、揮毫,籌劃未來,因遭遇構陷而縈繞在心頭的陰霾似乎都被這宅院中的新生氣象驅散了幾分。
“大丈夫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是得先有個家啊!就是還缺個娘子。”
陸北顧思忖之際,劉掌柜看著擺放整齊的家具問道:“陸官人,照眼下這進度,下個月應該就能全部完工了。您看,是不是擇個最近的黃道吉日,便可搬回來住了?”
陸北顧聞言,目光從書案上抬起,越過嶄新的窗欞,投向窗外春意盎然的庭院,更遠處,是開封城鱗次櫛比的屋頂。
“此事不急。”
他語氣平靜道:“待殿試放榜之后,再行計較不遲,說不得還得空置幾個月。”
舊宅修繕一新,固是喜事,是重振家聲的第一步。
但陸北顧很清楚,眼下真正決定他命運的殿試排名可尚未塵埃落定呢。
與此同時。
垂拱殿內,趙禎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他已經親閱了不少卷子了。
這時候,鄧宣言走了進來,輕手輕腳地將一迭新遞進來的文書放在御案一角,顯然是不敢打擾官家閱卷。
不過趙禎也正想換換腦子,于是便隨手拿起最上面一份。
正是開封府與皇城司關于裴德谷案的最終匯奏。
看完之后,趙禎的眉頭微微蹙起。
“凈給朕惹事。”
鄧宣言雖然沒敢言語,但這句沒有主語的話,顯然已經代表了官家的態度。
“裴德谷這案子,依律流放沙門島。”
趙禎指尖在“賈巖”這個名字上點了點:“這捧日軍都頭,倒是受了無妄之災,調去咸平龍騎軍當個營指揮使吧,那邊不是正缺軍官。”
咸平龍騎軍,聽著很威風,但其實是這幾年一群從各地招安的盜匪整編而成的.
不過雖然從上四軍調到了雜牌軍,但這一下子就升了一整級,軍階和權力是實打實的,可不是什么明升暗降,以后調到任何部隊,那也都是營指揮使。
而賈巖也算是因此正式邁入中級軍官的行列了。
鄧宣言心中了然,官家這是要將此事輕輕揭過,既懲處了首惡,也安撫了受屈者,更不愿在殿試放榜前再起波瀾。
處理完這樁案子,趙禎將那迭文書推到一邊,不打算繼續看下面的了。
他繼續審閱殿試的卷子。
這項工作的工作量還是很大的,畢竟,官家一個人要看三百多份卷子。
不過倒也不是說一個人就承擔了全部的閱卷工作.帖經、墨義之類的,都是由學士們幫著判的,官家主要關注的是文章。
準確的說,是賦和論。
趙禎隨手拿起一份試卷,目光掃過姓名處,正是陸北顧。
他精神微振,坐直了身子。
先是看學士們已經判過了的貼經墨義,無一錯漏,字跡工整清勁,顯見根基扎實。
趙禎微微頷首,并未過多停留。
待看到《鸞刀詩》,“禮器昭王制,鸞刀蘊古深.豈乏斷刲利?惟存報本心。”
詩句工穩,立意高遠,不僅緊扣“反本修古”之題旨,更透出一種超越器物本身,對禮制內核的深刻理解。
趙禎指尖在“惟存報本心”幾字上輕輕敲擊,眼中已有贊許之色。
接著是《民監賦》。
甫一開篇,“天生烝民,樹之司牧。政之所興,在順其欲;道之所廢,在逆其俗。”便如金石之聲,振聾發聵。
賦文洋洋灑灑,援引三代興衰,痛陳秦隋覆轍,進而闡發“民猶水也,可載可覆;君若舟也,宜惕宜懼”的道理。
趙禎讀得極為仔細,時而凝神思索,時而微微頷首。
當讀到“法天地之無私,察幽隱以躬行。豈徒仰觀于辰象?實賴俯察于輿情”時,他忍不住對侍立在側的鄧宣言道。
“陸北顧的《民監賦》,朕閱卷至今,論及格局氣象,此文當屬第一。相較于其他文章,或拘泥于典故堆砌,或流于空泛議論,此文卻能由古鑒今,直指為政根本,難得,實在難得!”
鄧宣言連忙趨前幾步,恭敬地看向御案上的試卷,雖不能盡解其妙,但也覺文章氣勢磅礴,連忙應和。
“官家慧眼如炬,陸省元年少英才,殿試文章更見功力,實乃大宋之福。”
趙禎興致頗高,又拿起旁邊幾份他方才覺得尚可的試卷作為對比。
“你看這份,文章駢儷工整,辭藻華麗,然細究其里,無非是重復圣賢之言,缺乏自家見識,如錦繡屏風,徒具其表再看這份,倒是有些銳氣,指陳時弊,然失之偏激,猶如利刃無鞘,易傷自身。”
“而陸北顧此文,猶如渾金璞玉,既有鋒芒,又藏圭角,情理兼備,深得中庸之道。尤其是寫這篇賦作的時候,他經歷過前日風波,文章中不見絲毫怨懟之氣,反而更顯沉雄開闊,這份心性,尤為可貴。”
最后批閱到《重巽申命論》,趙禎見陸北顧能精準把握“重巽”并非一味柔順,而是強調政令需以中正之道深入人心,君臣需以誠相感,方能暢通無阻,更是深深契合了他因為對當前朝政憂慮而特意出此題的想法。
“若是天下的臣子,都能與朕一心體國,大宋也就不至于如此難治了。”
趙禎越看越是滿意,臉上的疲憊似乎都暫時消退了。
“寫的極好。”
趙禎提起朱筆,在陸北顧的試卷上做出了最終評判。
鄧宣言悄悄退后半步,垂手侍立,心中暗忖。
陸北顧明顯是簡在帝心,經過這番風波,怕是真要一飛沖天了。
朱批之后,趙禎輕輕將這份出色的試卷放在已閱卷宗的最上方,語氣中帶著期待:“等過幾日東華門外唱名后,瓊林宴上,朕倒要親眼看個清楚,這個讓裴德谷如此忌憚、讓徽柔嗯,也頗為欣賞的年輕人,究竟是何等風采。”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