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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大丈夫不可無權

熊貓書庫    大宋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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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史臺,乃是清流喉舌、天子耳目。自慶歷新政初起,每逢政爭,臺諫便是急先鋒,到了如今,梁適、劉沆這等樹大根深之輩,不也倒在了吳中復幾道彈章之下?賈昌朝根基再深,也怕這日日懸于頂上的利劍。”

  陸北顧聽完,深知宋庠此言非虛。

  賈昌朝貴為樞相,幾乎位同政事堂內的文、富兩位宰相,尋常官員連上殿奏對的資格都沒有,如何能撼動其分毫?

  唯有御史,雖官階不高,卻有風聞奏事、彈劾百官的權力,正是新進進士最快接近權力核心并發出聲音的途徑。

  “況且因為劉沆離任前推動的御史遷轉政策,去年御史臺的人,如今除了官階最低的吳中復因為此前沒到監察御史這個遷轉的最低門檻得以保全,其他幾乎全都因此政策而調任了今年歐陽永叔新晉權御史中丞,正是用人之際,他點你做了嘉祐二年的省元,與你也算有半師之誼,你在他手下,施展拳腳肯定是更有余地的。”

  宋庠頓了頓,看著陸北顧的面龐,語重心長:“只是,御史臺亦是漩渦中心,一旦踏入,便是明槍暗箭,再無寧日。現在已經到了抉擇未來的時候了,你須得想清楚,是求一時安穩,步步為營;還是行險一搏,直搗中庭?”

  “學生還沒想清楚。”

  陸北顧說道:“只是學生已先應允了張方平、范祥二公,若殿試名次尚可,便去三司鹽鐵司效力,驟然改弦更張,恐有失信之嫌。”

  “此事易爾。”

  宋庠微微一笑,拿起布巾擦了擦嘴。

  “張安道與范晉公皆是明理之人,他們看中你的才學,是希望你能為國理財,革新鹽政,這本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然而,眼下有奸佞盤踞中樞,混淆圣聽,若不能先肅清朝綱,縱然你有通天本領,他們亦將處處掣肘,難有作為。你只需將此中利害坦誠相告,他們必能理解。”

  陸北顧聞言細細思索。

  不是思索怎么去跟張方平和范祥解釋,而是思索宋庠說這番話的動機。

  在他即將入仕之前,宋庠給他提的這個建議,雖然是為了回應他“該如何扳倒賈昌朝”的問題,但宋庠肯定也是有自己考量的。

  雖然沒有明說,但陸北顧認為,這是宋庠的一次投石問路。

  對于宋庠來講,他雖然還有很多人脈關系,但這些人,都是在他得勢的時候才會真正為他所用,他失勢的久了,很多關系就變得非常微妙了。

  甚至此前那些門生故吏也是。

  你不能把過去的關系視作永恒不變的,人家也不是沒了他這個老領導就混不下去了,總會有新領導呢。

  因此,在長達數年的外放,以及近一年回京待職的門庭冷落之后,宋庠手里真正能用來為他沖鋒陷陣的人,肯定是不多的。

  而對于宋庠或者說任何一個大佬來講,這都是很危險的事情。

  因為對于大佬們來講,可靠的親信既是他們在政爭中不可或缺的幫手,更是他們延伸權力觸角所必須的工具。

  畢竟,權力從本質上來講并不是職位自然帶來的。

  所以宋庠想要在如今御史臺大換血的時候,把陸北顧塞進去,給他充當發聲筒,這是很正常的想法。

  而且按照此時的廟堂慣例,陸北顧受了宋庠指導之恩、庇護之情,已經事實上形成了綁定在一起的師生關系,他既然是宋庠的門生,那么為其所用,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沒道理拿好處的時候積極向前,給老師出力的時候就推脫往后縮吧?

  當然了,陸北顧也有根據他的想法來決定是否接受這個建議的權力。

  只是他后續的抉擇,肯定會影響宋庠在心里對于他的判斷就是了。

  “況且,入御史臺并非終老于此,待你肅清奸邪,立下直聲,按照現在御史臺的遷轉之法,就是你不想調任繼續當御史也是不可能的,他日再轉任經濟之職,更能大展拳腳,暢通無阻。”

  見陸北顧還在思索,宋庠也就多點了一句,隨后不再多說些什么,等他自己抉擇。

  陸北顧也是一邊吃粥,一邊想著該如何抉擇。

  按照歷史,嘉祐三年,也就是明年,廟堂又會迎來新一輪的大洗牌。

  眼下他跟賈昌朝已經是勢不兩立了,自然是要參與其中,努力把賈昌朝弄下去的。

  否則的話,要是讓賈昌朝這種不擇手段的老陰謀家始終躲在暗處算計他,陸北顧確實也是心得一直懸著。

  而在如今大宋的廟堂里,宰執們的權力從慶歷新政失敗之后,就已經愈發膨脹了。

  一個人有宰執罩著和沒宰執罩著,仕途軌跡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當下的社會關系里,真正能到宰執這個層次的,也確實只有宋庠。

  再加上兩人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患難之交”,宋庠收陸北顧當門生的時候,陸北顧還只是默默無聞的普通士子,而陸北顧認宋庠當老師的時候,也正是其一生中最遭冷遇的時刻,礙于文彥博正當權,真就是門前狗都不來。

  所以,不管是出于感情還是利益,努力扳倒賈昌朝讓宋庠有復出的位置,對陸北顧來講,都是最優解。

  當然了,指望陸北顧一個人把賈昌朝弄下去,肯定也不現實就是了。

  他既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也需要重要人物的援手。

  陸北顧細細考量之后,下定了決心。

  吃完粥,他起身,對著宋庠深深一揖:“多謝先生指點迷津,學生知道該如何抉擇了。”

  “嗯。”宋庠頷首,“眼下首要之事,是等待殿試放榜,名次越高,你入仕之后的路就越好走。”

  “至于賈巖之事,你下午去接他出來,好生安撫,讓他安心養傷。經過此番風波,他在軍中暫時肯定是要忍耐的,不過日后未嘗沒有因此事而得青云直上之階的可能。”

  宋庠這話說的隱晦,但其實已經是在向陸北顧許諾了。

  若是他真的第三次出任樞密使,那賈昌朝打壓的人,他肯定要反過來大力提拔。

  一個掌握著軍官任免、晉升等人事權的樞密使,想要提拔禁軍的基層軍官,那可不要太容易,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而這一句話,就足以讓賈巖邁過他家三代都沒邁過去的那道坎。

  大宋的武臣只要不是開國功臣后代,那么想要從基層軍官升到中高級軍官,戰功、武藝、帶兵這些其實都不是主要因素,主要因素只有一個,那就是樞密院高官的賞識。

  早膳用畢,陸北顧便向宋庠告辭,出了宋府。

  春日陽光正好,灑在開封城的街巷間,驅散了連日的陰霾。

  陸北顧先出城去跟姐姐說了一聲讓她不用再擔心,然后回到城內的車馬行雇了一輛干凈寬敞的馬車,此時已經到了中午,便朝著三衙行去。

  到了三衙后司左近,他并未靠近,只在外面等候。

  等了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只見門打開,兩名軍士攙扶著一個身形魁梧卻步履蹣跚的漢子走了出來,正是賈巖。

  三日不見,賈巖明顯憔悴了許多,臉上帶著淤青,嘴唇干裂,脖子以下有沒有傷痕看不出來,但眼神中那股軍漢的悍勇之氣仍在。

  他看到等候在外面的陸北顧,愣了一下,隨即眼眶便有些發紅。

  “姐夫!”

  陸北顧快步迎了上去,從軍士手中接過賈巖。

  那兩名軍士顯然是得了上頭三衙管軍級別的高級將領吩咐,竟是知道是陸北顧來接。

  他們其中一人對著陸北顧抱了抱拳,低聲道:“陸省元,賈都頭身上有些皮肉傷,將養些時日便好,上官吩咐,準賈都頭休沐一月。”

  說完,便轉身回去了。

  賈巖抓住陸北顧的手臂,力道很大,低聲問道:“北顧,你沒事吧?他們始終逼我供你出來。”

  “我沒事。”

  陸北顧扶著他往馬車走:“姐夫,事情已經查清了,是裴德谷那奸人陷害你我。他已被皇城司拿下,交代了陷害的細節,你的冤屈也洗刷了.我們先回家,姐姐和外甥還在家盼著你呢。”

  聽到“裴德谷”三字,賈巖眼中閃過一絲恨意,但聽到妻兒,神色又軟了下來。

  他點點頭,任由陸北顧將他扶上馬車。

  車廂內,賈巖蜷臥在上,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這幾日的屈辱和恐懼都吐出去。

  他沉默片刻,才緩緩道:“那天.真是以為完了。”

  “姐夫恨我嗎?”

  陸北顧給他遞過水囊,突然問道。

  “恨你做什么?這是陸裴兩家的恩怨,當年我和你姐成親的時候,便知道或有此劫.嗐,話說回來,要不是以前的事,哪輪到我一個三代廝殺漢的家世,娶這么好的渾家?”

  隨后,賈巖只是讓陸北顧把他知道此案的事情,細細地跟他講來。

  事情頗有峰回路轉之感,賈巖亦是聽得心潮起伏,手一拍大腿,牽動了傷口,又疼得齜牙咧嘴:“好!好!我就知道北顧你是有大造化的!這次多虧了那些貴人。”

  賈巖呷了幾口水,抹了把嘴,問道:“你殿試考得如何?別因為這事影響了你殿試,這才是要緊的事情。”

  “發揮不錯,如今殿試已畢也只待放榜了姐夫放心吧,此番劫難,我們不會白受。”

  車輪轆轆,駛出城外,來到了姐姐所在的豆腐鋪子。

  陸南枝早已帶著孩子等在門外,望眼欲穿。

  賈巖被陸北顧攙扶著下了馬車,陸南枝早已撲了上來,抓住丈夫的胳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哽咽著上下打量,生怕他少了塊肉。

  年幼的賈安也抱著父親的腿,哇哇大哭。

  陸北顧站在一旁,看著姐姐一家團聚,心中百感交集。

  隨后,他將賈巖扶進屋內,又關了門。

  因聽了陸北顧的信兒,陸南枝早已備好了溫水、巾帕、金瘡藥與干凈衣物,此刻便去忙著去廚下張羅酒菜。

  等陸北顧親自給賈巖擦洗、換藥之后,賈安也沒之前那么害怕了,繞著父親膝前屋后地跑。

  家中雖陳設簡陋,卻因男主人的歸來而頓時充滿了生氣。

  賈巖換上一身干凈布袍,雖行動間仍因傷痛而略顯遲滯,但眉宇間的郁氣已散了大半。

  他于榻上斜倚著,看著忙碌的妻子和身前的稚兒,長嘆一聲:“此番真是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嘿,若不是念著你們娘倆,老子當時真想拼個魚死網破!”

  陸南枝端上幾樣簡單卻熱騰騰的酒菜,一壺濁酒,眼中含淚,卻強笑道:“回來便好,回來便好!快別說那些晦氣話.今日咱一家團聚,北顧也在,正該喝杯酒壓壓驚。”

  “買金瘡藥的時候問了嗎?喝酒不礙事嗎?”陸北顧特意問了句。

  “不礙事,軍中早就習慣了,喝點酒還能活絡活絡氣血,主要是不大動掙碎瘡藥就沒事。”

  三人圍坐,陸北顧為賈巖斟滿一杯酒。

  賈巖忽然問道:“方才在馬車上還沒說,裴德谷那老殺才如何了?”

  “據說皇城司已審明其罪,但他在堂上一力承擔,未攀扯其他人,依律的話,恐怕最終是會判個流放沙門島。”

  “流放沙門島?”

  賈巖猛地坐直身體,牽動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卻仍咬牙切齒道。

  “真是便宜這老賊了!讓他去沙門島了此殘生?我這口惡氣實在難消!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他喘著粗氣,忽地壓低聲音,對陸北顧道:“北顧,你可知沙門島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人間活地獄!島上管營的,多是些心黑手狠的廝殺漢出身.我在軍中有一過命的兄弟,姓雷,如今就在京東東路當差,專司押送這等流放犯人去沙門島的勾當!”

  陸北顧心中一動:“哦?”

  賈巖眼中閃過一抹狠厲之色,聲音壓得更低:“那地方,瘴氣重,缺醫少藥,每年病斃個把罪囚,乃是常事!我找我那兄弟重金打點一番,就是讓裴德谷這老賊病在路上也絕非難事!”

  陸北顧沉默片刻,沒有立即接話。

  他提起酒壇,將兩人空了的碗再次斟滿,酒液落入碗中,聲響清晰。

  “姐夫。”

  他緩緩開口:“裴德谷是沖著我來的,是你替我受了這場無妄之災。你若有此心,我絕不攔你,此仇亦是我之仇。”

  賈巖盯著他,等他的下文。

  陸北顧隨后鄭重舉杯:“而且,姐夫此番是受我牽連,讓你遭此大罪,我敬你一杯,一是賠罪,二是為你壓驚。”

  “北顧,你這話說的不對!”

  賈巖卻一把按住他的手,虎目圓睜:“我是你姐夫,是一家人!說什么牽連不牽連?那裴德谷本就是咱的死對頭,沒有這次,也有下次!他們沖著你來,就是沖著咱們全家來!我只恨自己位卑,這心里,憋屈!”

  說罷,他當先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水順著胡茬滴落。

  他很是激憤,又連飲了幾杯,臉上泛起潮紅,顯然是這三日被壓抑的恐懼、憤怒與屈辱等情緒一齊涌上心頭。

  陸北顧心中感動,亦將酒飲盡,沉聲道:“姐夫不怪我便好,只是經此一事,我愈發覺得,在這世上,空有才學而無權柄,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若無權力護身,莫說施展抱負,便是想護得家人周全,亦是千難萬難.彼輩之所以能肆意構陷,無非手握權柄。而今日能陷姐夫于樞密院,他日未必不能再生毒計。即便裴德谷死在路上,他背后還有人,難保不會再有張德谷、李德谷。”

  “你說的是正理,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賈巖聞言,緊繃的肩膀微微松了些,他重重嘆了口氣:“老子在軍中拼殺十幾年,自以為一身武藝總能搏個出身,如今看來,屁用沒有!你便是能開三石弓、百步穿楊,也只能一輩子做個聽人吆喝的都頭!上頭無人,便是板上魚肉,命不由己!”

  陸北顧看著他,目光灼灼:“大丈夫立于世間,命,不該由他人操弄。此番若非機緣巧合,得貴人暗中轉圜,你我恐怕早已深陷囹圄,萬劫不復此等將性命前程寄托于他人一念之間的滋味,一次便足夠了。”

  “我們的路,是掌握真正的權柄。”

  隨后,陸北顧身體前傾,聲音堅決:“唯有掌握權柄,方能真正掌控自身命運,護佑家人周全,亦能讓此等冤屈,不再輕易降臨于無辜之人身上.姐夫,此仇必報,但并非以此種方式。我們要報的,是徹底斬斷幕后黑手的根基之仇。”

  賈巖怔怔地看著妻弟,眼前的年輕人目光清明,神色堅毅,那股沉靜的力量仿佛能驅散夜寒。

  他胸中的暴戾和憤懣,在這番話下漸漸平息。

  “北顧,你說得對!是姐夫一時糊涂,只想著快意恩仇,卻忘了根本報復一個將死之流犯,于大局何益?反而可能留下隱患,眼下正是你要入仕的時候,我等更不能行差踏錯,授人以柄。”

  陸北顧伸出手,用力握住姐夫沒傷的小臂:“姐夫放心,今日之仇,他日必百倍奉還,而且,是光明正大地還回去!”

  賈巖反手握住他,重重一握,一切盡在不言中。

  油燈“噼啪”一聲輕響,火苗跳動了一下。

  陸南枝看著丈夫和弟弟,起身為兩人盛上熱氣騰騰的魚湯。

  “好了,過去的事暫且放下,先吃飯過兩天北顧還要等放榜的消息,那是天大的事。”

  晚風拂過小院,帶來遠處隱約的梆子聲。

  三人圍坐,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吃著飯,酒碗偶爾輕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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