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鬧秋一個人在客廳里打掃的情景,被吊在屋子角落一處的監控器默默記錄了下來。
“賀先生,這…”
伍鸮看著被實時傳送到屏幕中的畫面,欲言又止。
他身后的沙發上,賀天然喝著可樂,同樣凝視著畫面中余鬧秋一個人在大房子里打掃,竟顯得有些孤獨的身影。
方才伍鸮來敲門,自然不是湊巧,實際上他在帶余鬧秋回家,讓她一個人在樓下做飯時,賀天然就回到了臥室,發消息讓伍鸮一個小時后來敲門,接自己離開。
而且自打讓這位保鑣住在自家隔壁后,賀天然就吩咐了讓他安裝一套監控系統,因為男人已經能預想得到,若是自己再與余鬧秋接觸,那今天這種情況,就不會只出現一次。
“想說什么,你說。”
賀天然走了過來,放下可樂,坐在伍鸮身邊。
“就是…”伍鸮看著屏幕里專注打掃的女人,說道:“就是…賀先生,你還是小心這個女人為好。”
“為什么?我讓她打掃屋子,她就真的打掃了,這不是很聽話嗎?”
賀天然身體微斜,用手撐起自己的下巴,好似不太理解伍鸮話里的提醒。
“是,她確實按照你離開前的吩咐做了,但,你不覺得這樣的人,反而才最令人毛骨悚然嗎?”
雇主眼中一動,將視線移到保鏢臉上,有著好些年軍旅生涯的男人回憶道:
“有句老話,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但在部隊里,硬的人有很多,不要命的也不少,可我們在執行任務或者訓練的時候,都有一種共識,就是除非萬不得已,沒事兒就別去招惹這樣的人。”
伍鸮指了指屏幕里的余鬧秋。
賀天然默不作聲,就聽伍鸮接著道:
“她看著很聽話,把你的吩咐執行的一絲不茍,也知道你在刻意刁難,但她一點都不覺得委屈,甚至還會覺得有趣,這樣的兵往往是最難帶的,因為你分不清她的情緒,所以你就無從判斷她的真實想法,最后導致你沒辦法把自己的后背交給她。”
“怎么,部隊上不都是戰友嗎?這都能信不過?”
伍鸮搖搖頭:
“我只是打個比方,部隊上自然會通過長期的相處與觀察,對戰友之間的品行有一定了解,但我們簡單啊,只要執行任務,完成訓練就好,沒有別的事兒,但你這個…賀先生你恕我直言,我沒有那么多感情經歷,但這樣的人你把她放在感情上…這讓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以前我們班有個兵…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這人很精明,但又很老實的那種感覺,精明在他的為人處世,老實在他每次都會認真服從命令,一次班長發脾氣,話說重了,讓他去死,當天訓練完就沒見著人,后來人找著了,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連長知道后趕過來,一腳就踹在班長的胸口上,說你讓人去死,你怎么不試一試?
當時的情景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就是在連長打班長的這個當口,那個兵忽然醒了,然后笑了,一邊咳血一邊笑,當時我們幾個戰友都面面相覷,那笑聲我至今都記憶猶新,但也至今搞不明白這個兵到底在笑什么…
賀先生,余小姐給我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賀天然期間一直沒說話,待到伍鸮傾述完整,這才點點頭,繼續望著監視器里,余鬧秋打掃的那個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次日,余鬧秋準時來到自己位于海港區的臨時辦公室。
昨晚她已經收到了好幾條消息,都是賀元沖的那批死黨發來的,現在知道正主出了事兒,忙不迭要來找她。
不過當她進入辦公室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已經坐在了辦公椅上。
那個身影背對著正門,視線望向窗外,頭上還裹著顯眼的白色紗布,余鬧秋進門后一愣。
“你…身體好了?”
那人緩緩轉過身,赫然是最近一直在家養病的賀元沖。
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余鬧秋的疑問,只是陰惻惻地看著對方,答非所問:
“這個位置坐得舒服嗎?”
女人輕輕一笑,走到屋中的衣架旁掛起自己的手包與大衣,見她沉默,賀元沖站起身,怒目而視,壓低嗓音,一字一頓道:
“昨晚孫睿打了電話給我,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余鬧秋從大衣的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香煙與打火機,緩緩走到賀元沖的對面,動作不疾不徐地點上了一支香煙,“我想推進進度啊我想干什么。賀少爺,難道那么多工程隊,要等著你傷好了在之后才能開工嗎?”
“砰——!!”
賀元沖一拳砸向桌面,歇斯底里:
“你知道賀天然在誆他們,所有的款項都不會延期,你為什么不幫我解釋?!為什么你不告訴他們?!!”
“…為什么?”
余鬧秋口中低喃一聲,兀自一笑,冷冷道:
“趙元沖,你不是也沒告訴我,你連賀盼山私生子都不是的這件事嗎——?”
一語宛若驚雷無聲炸響,女人那雙涼薄的瞳孔中,倒映出男人霎時間的惶恐,她一步一步向前,嘴里更是不留余地:
“若不是那天你媽告訴了我你的身世,拜托我配合你們演什么苦肉計,那就連你跟拜玲耶的事,我懶得插手!趙元沖,你想跟我合作把賀天然拉下馬,前提是你、有、資、格——!”
余鬧秋迎著賀元沖的目光,身體再度前壓,單手抬起再度狠狠拍下——
“啪!”
一聲巨響,讓上一刻還暴跳如雷的賀元沖瞬間癱坐在椅子上,兩人之間的立場頃刻倒置。
“你、你就不怕我把我倆的事情告訴賀天然!”
賀元沖情急之下,發出一聲警告,余鬧秋不屑地冷哼了一聲,嘴里吐出一縷煙氣,鄙夷道:
“你應該知道的,從我幫你第一次催眠他之后去找他,他就有意要跟我合作了,我記得他也跟你直白的表達過這樣的想法,我懷疑我們之間的事,他早就知道或是沒有證據,所以暫時不想把場面鬧得太難看。”
“所以從那時開始,你就一直在待價而沽?”
“不然呢?”
面對賀元沖的質問,余鬧秋回答的很干脆,她背過身去,彈了彈煙灰。
“合作,講的是實力和籌碼,我能接受欺騙,但不能接受失敗,所以當我得知我的合伙人根本就沒有籌碼,雙方實力懸殊到把我也要當成一張牌的時候…”
她隨手,將抽了兩口煙的煙蒂按熄在賀元沖面前的實木辦公桌上,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就像對方身上那個難以掩蓋的污點。
“你覺得,我還有必要繼續押注在一場必輸的牌局上嗎?”
賀元沖的胸膛劇烈起伏,額頭的紗布下似乎又有血色隱隱滲出,他想反駁,卻發現所有的憤怒在那句“趙元沖”面前都無濟于事…
余鬧秋不是溫順的合作者,她是嗅到血腥味的鯊魚。
“那你現在…想怎么樣?”賀元沖的聲音干澀,帶著最后一絲掙扎,“去幫賀天然?你以為他會真心待你?他只是在利用你!就像利用所有人一樣!”
“利用?”
余鬧秋走到窗邊,背身靠在窗沿上,側對著賀元沖,靜靜道:
“趙元沖,你這話說得好像我們之前就不是在互相利用一樣,你借我扳倒賀天然,我借你發展家族利益,只是,賀天然比你懂得如何表示誠意,起碼對我說的話他都做了,你不是一直說他與曹艾青感情甚篤嗎?看看人家,真到了決定人生大事的節骨眼上,還不是說分就分,選擇了我?而你,對謝妍妍卻一直拉拉扯扯,既嫌棄人家的家世對你幫不上忙,又顧忌家人的反應,不肯了斷,到最后還去招惹什么拜玲耶…
對了,這一點你們家的男人倒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比起你的養父和你哥哥,元沖,你就連是男人花心的這種特質,都不夠他們兩個姓賀的純粹啊。”
陽光從余鬧秋的身后照進來,給她的側影描上一層黑邊,讓她的表情隱在陰影里,愈發莫測。
“這里的項目,我會繼續推進,你名下的股份和話語權,我也不會動,你不用那么緊張,安心養傷就好,海港區是我們兩家白紙黑字蓋了章的正式合作,該是給你拿的,一分不會少,至于你那幫朋友…”
她頓了一下:
“他們現在更信任能立刻解決他們麻煩的人,你好好養傷,等風頭過去,說不定還有機會,我相信,他們也很樂意與你重歸于好。”
這席話,無疑代表著余鬧秋與賀元沖劃清了界線,真正在賀家兩兄弟之間作出了選擇。
“那…我現在是不是該叫你一聲…‘嫂子’了?”
賀元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滿腔憤怒的他,卻只能從牙縫里擠兌出這么一句。
“隨你吧,我跟你哥之間,還沒有進展的那么快,不過你要這么叫,我也樂意這么聽就是了。”
余鬧秋毫不在意,她重新拿起手包:“哦對了,如果你喜歡這間辦公室,那你就繼續用著吧,你的‘合作伙伴’們馬上就該到了,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話,想跟他們說。”
她說完,不再看賀元沖一眼,徑直走向門口,手搭在門把上,剛輕輕拉開一條隙縫…
就在此刻,她的耳邊,清晰地傳來一聲——
「跪下,過來。」
那不是賀元沖的聲音…
這道嗓音有些特殊,能聽出一種特殊的質感與空間混響,那是手機揚聲器發出來的。
可盡管如此,那嗓音與口吻,并不難辨認…
因為,那是余鬧秋自己的聲音。
門,又被緩緩合上。
女人一臉嚴肅地扭過頭,剛才她要離開,賀元沖卻沒阻止一句,而現在,這個陰柔的男人正雙手捧著手機,抬起頭,臉上惡趣味般地露出一抹笑容,將手機翻轉過來,指著屏幕道:
“余醫生,我知道你這個女人肯定不簡單,但我沒想到你在國外的時候,竟然玩得這么花啊”
手機小小的屏幕中,正播放著一個白人女人跪在地上,臉上蒙著眼罩,正慢慢跪行爬向前方那個一臉冷漠,姿態高高在上,翹著腿端坐在椅上的——余鬧秋。
“那是我一個病患自己的要求,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趙元沖!”
涉及到自己最為私密的事情,余鬧秋果然是方寸大亂,她三步并成兩步就沖了過來,一把伸手想要奪過對方的手機,而賀元沖卻輕輕把手一揚,以同樣的言辭,反問道: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余鬧秋?這可是我花了好大的價錢才弄到的啊”
他順勢將手機護在胸前,言辭浮夸:
“噢,你不會真以為海港區這個項目,光靠山海我就吃不下來,要白白把蛋糕拿出來分你們余家一份?還是說,你真把我當成你的舔狗了?是,我不是賀盼山的親生子,但你可是余耀祖的親生女啊,你看不起我?那我們現在就不如比比看咱們誰比誰更能豁得出去了呀。”
余鬧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從容和譏諷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踩住尾巴般的驚怒,以及一絲極力掩飾卻依然泄露的慌亂。
她怎么也沒想到,賀元沖竟然能挖出她在國外執業初期,為了處理某些特殊病例,同時也是滿足自己某種隱秘探索欲而留下的…把柄。
“刪掉!”
她壓低了聲音,語氣森寒:
“趙元沖,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性質?趁著我還有耐心…”
“是什么性質?”
賀元沖打斷她,慢悠悠地將手機收回,好整以暇地欣賞著她失態的模樣:
“是能讓你這位‘心理醫生’身敗名裂,讓你們余家臉上蒙羞,讓賀天然…好好看看他這位‘合作伙伴’另一面的好東西。”
他刻意加重了“合作伙伴”四個字。
“哦對了,我都忘了你們只是‘合作’而已,興許我那哥哥也不在乎這些,但我想,我爸肯定在乎,你說,要是他指定的接班人,娶到的老婆,是這么一德行,他能高興嗎?何況我哥那人清高的很,他可以跟你沒感情,但你要是把他弄臟了,你看他樂不樂意。所以,余鬧秋,咱倆現在誰比誰高貴啊?”
賀元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在余鬧秋最在意的地方。
余鬧秋的臉色白了一瞬,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她猛地閉上眼,胸膛起伏了幾下,再睜開時,眼底的驚怒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到認清了形勢后的冷靜。
“…你想怎么樣?”她的聲音比剛才更冷。
“我想怎么樣?”
賀元沖笑了,那笑容里有報復的快意,也有窮途末路的瘋狂:
“我還想問你呢,余鬧秋,說什么該是我的就是我的,這種鬼話你騙小孩呢?就咱仨之間發生的事,你跟賀天然在一起后,你覺得我在這個家里,還能有活路嗎?你有那么仁慈嗎?”
兩人已經足夠了解對方,所以這個問題,余鬧秋避而不答,思索道:
“…你應該早就有我的視頻,你為什么不早點拿出來?”
“我要是早拿出來了,你怎么可能這么心無掛礙地去選賀天然呢。”
“你…”
余鬧秋瞳孔一縮,陽光照在她側臉上,明明很暖,她卻感覺一陣陣發冷,她看著賀元沖那張因為得意和怨恨而略顯扭曲的臉,第一次對這個男人產生了一種近乎生理性的厭惡,以及…一絲悔意。
“你是故意讓我去接近賀天然的?你知道我在你們兩個兄弟之間,一定會選擇他,所以你提前就備好了威脅我的手段?”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
賀元沖雙手一張,好像聽見了一個再正確不過的評價:
“余鬧秋,我看中你,是因為你夠野心,這點你跟我很像,可同樣的,你身上那股子跟賀天然一樣的傲氣,我一吸鼻子就能聞出來,你們這樣的人,最怕的就是身上有污點。從前,賀天然身上可沒半點兒這樣的缺陷,但現在,你跟他在一起,他、有、啦!哈哈哈哈哈——!”
余鬧秋又吸了一口氣:
“我收回我在今天之前,覺得你就是個紈绔草包這種評價,所以上了你的賊船,你是想讓我陪你一路走到黑?這種手段誰教你的?”
“自然是耳濡目染啊,你忘了我的出身了么?這種招數,我從小就會了。”
賀元沖滿意地笑了,這是他第一次那么不避諱自己的過往,他將手機謹慎地收進口袋,仿佛那是他最后的護身符,隨后這個男人站起身,伸出手:
“那‘嫂子’,我們…還是好搭檔?”
余鬧秋沒有回答,只是轉過身,重新面向窗戶,背影僵硬。
賀元沖也不在意,他繞過辦公桌,手掌毫無顧忌地伸向女人的裙擺之下,整個人貼到余鬧秋的后背,以一種耳鬢廝磨的姿態,在對方耳邊調戲道:
“哦還有,‘嫂子’。我哥那邊…可就全靠你了,畢竟,你們‘感情’看起來,進展得不錯?”
這句充滿諷刺的“嫂子”,讓余鬧秋的脊背肉眼可見地繃緊了一下。
“滾——!”
女人反肘往后一頂,卻被賀元沖輕輕跳過,男人輕浮笑道:
“嘿,我還以為你喜歡這一套呢,裝什么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