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都在天心派領有職務,頭腦和心性都算是出色的。因此即便在這種驚慌畏懼的時候,也能將話講得很清楚。
于是,李無相知道了那邊的那個癸陰真君的真靈到底是被怎么鎮壓的了。
金子糾并非如天心幻境中的典籍所記載的那樣的,生來天賦稟異,落地即有異像。其實她原本就是天心派的一個資質平平的普通弟子,頭腦甚至稱得上愚鈍,在修行時也有許多的艱難阻礙。但唯有一樣是很出眾的,那就是她的誠心。
或許愚鈍之人的繁雜念頭少,金子糾對天心派所供奉的東皇太一大帝與癸陰真君異常虔誠。
太一大帝是個男身,地位崇高,她只有膜拜之意。而癸陰真君生前是女身,又是天心派的祖師,因此金子糾對這位祖師在膜拜之余還有些相惜之感。
除去早晚祈禱供奉之外,金子糾在自己獨處時也會向癸陰真君的真靈祈愿,希望得到眷顧。從十一歲入門時候開始,一直到二十六歲被真靈降身,每日從不間斷。
不知道是因為誠心感召了無知無覺的真靈,還是純粹的運氣使然,在她二十六歲剛剛煉氣的時候,這一切就發生了。
要確認降身的是真靈而非外邪是一個長且艱難的過程,大概到她三十歲的時候,天心派的人終于確定,在她身上的這東西真的是癸陰真君的一個真靈,而非強大外邪假扮。
長期身處低位的人驟得福報,大致有兩種樣子。一種是志得意滿、陡然驕狂,另一種則是并不能很快適應當下的身份,而變得誠惶誠恐,金子糾就是后一種。被天心派冊封為太上宗主之后,她其實并沒有個宗主的樣子,而更可以被稱為唯唯諾諾、生怕辜負身上的真靈。
上代天心宗主名叫徐壽,原本沒有打算封一個“太上宗主”,而是想要讓賢的。但了解了金子糾的性情之后,意識到她一時間難當大任,于是開始考慮另外一個問題——
真靈之中,含有癸陰真君生前的技藝和認知,對天心派而言是強大的助力。但這一切的前提是,被真靈入體的人得能夠駕馭它。否則,極有可能與其他被外邪入體的人一樣,最終被奪舍、性情大變,在陽世間惹下大禍。
想要能把這真靈鎮得住、又能使用它的神通,就要求被入體的人要有極高的道行——因為與召喚靈山里的真靈一樣,想要使用它的神通,代價同樣是陽壽。
因此天心派想盡辦法,以宗門兩千多年的積累,終于將金子糾的境界催至元嬰。到了元嬰時,她也與癸陰真君真靈磨合得更加圓融,因而再過三十年,終于出了陽神。
到了此時,天心派高層提了大幾十年的心終于放下了——金子糾出了陽神,便可以肉身做容器將真靈鎮壓起來,如此可以慢慢獲得真靈所擁有的學識,又能在宗門危急關頭叫金子糾的陽神入體、利用神通解一時之困。
玉輪山附近的藥園子,就是在金子糾出了陽神之后由她接管的。
劍宗的陽神,是貨真價實的身外化身。但三十六宗的陽神其實介于劍宗的陽神與元嬰之間,是有形之體,可并不能完全脫離肉身而存在,仍是會受其影響的。
鎮壓著真靈的肉身,壽元時刻都在損耗。等到周瑞心接任宗主的時候,金子糾的肉身已現衰敗之相,陽神也現老相。一旦這肉身崩毀,真靈要么返回靈山,要么就如現在這樣降臨陽世,帶來一場大劫。
因此周瑞心避著金子糾,召集宗門高層開了一個會——想要將真靈繼續安穩地留在玉輪山并非沒有辦法,就是將金子糾的陽神與肉身煉為一體,如此可以再保兩百余年的壽元,代價則是金子糾本人完全地成為一件容納真靈的容器。
這一回,就是黑貓所說的,六十多年前的事。
宗門高層做出決定之后,周瑞心告訴金子糾,需要她的陽神重回肉身施展神通為宗門解決一件大事。但真等她的陽神入體,準備數年的大陣立即發動,于是便如婁何之前所說,將身神完全煉化、再次把真靈安穩地困了起來。
“周宗主是沒有私心的,頂多能說他這人德行不好,是小人做派。”那人哀聲說,“宗主,你想想看,宗門之內那么多的天材地寶才勉強將她催到元嬰的境界了,要是真靈真沒了,或者降臨世間了,這可怎么辦?錯就錯在這事是避著金宗主做的,可誰能冒這個險?”
“宗主你再想想看,要是當時金宗主不允呢?玉輪山上誰能斗得過她啊?誰敢冒這個險啊…我們都也是知道,才不得已的,誰的心里不會愧疚呢…”
李無相看看黑貓,又看看這人:“那后來金宗主的陽神又是怎么到了山下的藥園里去了?”
這人愣了愣:“啊?什么藥園?”
好,他們不知道。藥園里的這個金子糾,果然不是金子糾!
李無相就點了點頭、去看黑貓:“前輩,他們說的是實情嗎?”
開口的還是老嫗,但口吻已不加掩飾,完全不同了:“實情倒是實情,只不過他們的那些心思,真能瞞得過金子糾嗎?”
“這些草包,沒一個修到陽神的境界,自然也就不知道陽神的神通是怎樣的。從周瑞心想這事開始到做了決定,再到騙她走進陣里,金子糾全都一清二楚。只不過,她太傻太蠢了!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宗門里給的,最后就也要還回去!勸不聽!”
她說到后面幾個字時聲色俱厲,李無相身后這八人都聽得愣住了,不知道眼前站著的這個到底是誰。
李無相就也不再裝糊涂了:“所以前輩你這些年來隱藏在玉輪山附近,就是為了給金宗主報仇?我斗膽問一句——前輩你的真身就是天心幻境里所記載的‘避水金睛獸’嗎?”
“哦,你這小猴子,倒是很機靈!”黑貓說了這句話,忽然將兩只前爪一伸,似乎要抻個懶腰。但它的身形忽然膨脹起來,周圍也陡然卷起一陣狂風。之前李無相所感受到的那種類似外邪的威壓出現了,他身后的幾人被這氣息一掃,立即瞠目結舌、只能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而李無相之前長久與外邪相伴,倒是略能抵抗,可也覺得心中發悸,好像是個活人,一口氣在胸口時出時不出,憋悶得難受!
兩息的功夫,等這陣狂風散去,黑貓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
頭顱好似一只黑色雄獅,只是要略扁些,生著一雙銅鈴似的金色大眼、一對暗金色的長角。身上、四肢、長尾上都有鱗甲,也是烏沉沉的黑色,邊緣似乎是淡金的,現著微微的熒光。
它一呼一吸之間,便有淡淡的霧氣自口鼻、翕張的鱗甲之中逸散出來,好像整個兒都沐浴在云霧之中,并非人間所屬!
這是…
麒麟!?
他在這世上沒聽說過麒麟這個詞兒,但前世是知道的!這里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小猴子,你看我像是個什么獸嗎?”
它這一雙眼睛太亮了!李無相同它對視時,只覺得心神恍惚,仿佛外邪再次來到了身上、要攝去他的神智!
他不得不挪開目光:“前輩是…麒麟?”
“什么東西?”
不是?
他正想要再問,它卻已經在地上踱了幾步,走到金子糾的身邊。
它現出真身之后,金子糾就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動了。到現在一挨著它身邊的云霧,整個人立即變得扭曲模糊起來,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變成一枚紙人,飄落在地上。
它就低頭一吸,將這紙人吸入口中:“你知道我為什么幫你一回嗎?也是因為你是然山宗主。我跟你們的祖師李椒圖還有些交情,你們然山的小把戲還是他教了我一些的。”
好大的口氣!與然山祖師、三十六真仙之一、郁烈君李椒圖平輩論交?
但不管它說的是真是假,如今卻要借自己的手才能殺死周瑞心、毀了天心派,可見它現在的本事并不像它的口氣那么大。是因為也參與了三千年多前的那場大戰,雖然僥幸活下來了,卻道行大損?
“那,前輩,你是——”
“蚣蝮。你聽說過我嗎?”它將腦袋微微揚了揚,眼睛則稍稍瞇了一下,好像對自己的這個名字很滿意。它的腦袋是獸頭,可表情相當豐富,因此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無相覺得它瞇起眼睛這一下,似乎還稍微有些迷惘的意味。
至于蚣蝮這名字…李無相略微想一想,念頭一跳,覺得好像有些印象!前世時他對民俗的了解不算特別多,依稀記得這名字似乎是一種瑞獸?龍子?可有關龍子,他就只知道些“螭吻”、“睚眥”、“嘲風”、“霸下”之類了。
他一直都在想,自己從異世而來,還會有別人嗎?他覺得一定是有的!要不然怎么解釋然山派收徒時念的那幾句詩?
他在這世上只聽說過龍,但從未聽說過“龍生九子”這種事…蚣蝮這個名字,很蹊蹺!
于是他只搖頭,立即說:“我孤陋寡聞,沒聽說過前輩的大名。”
蚣蝮就又吐出一口霧氣,挪了挪踩在地上的利爪。它轉過頭,將腦袋稍稍壓低了些,看著李無相:“金子糾這人很好,我很喜歡她,可卻被這些草包害死了!現在故事你也聽了,又做了天心宗主,那你身后這些人,你還要把他們保下來嗎?”
李無相轉臉看了看伏在地上的八人,嘆了口氣:“前輩,我是個劍俠啊。”
“哦,那你是要攔著我了?”
“我是說,劍俠自然是嫉惡如仇的了。”李無相往旁邊一側身,把身后的人讓了出來,“不管金宗主是不是自愿的,這事都沒什么好說的。前輩,請動手吧。”
那八個人一愣,紛紛驚愕地抬起頭來。但沒等他們發聲,蚣蝮忽然向前一竄,一道黑影所過之處血流成河,這八個人全在頃刻間被撕碎了。
它似乎仍不解恨,低下頭來張嘴大嚼,嚼得那骨頭咔咔作響、鮮血四溢,然后才將長舌一卷,把嘴邊的殘渣舔干凈了。再猛地甩一甩頭,仰天吐出一口氣來,又去看遠處的癸陰真君。
它之前并不是在說大話。在它現出真身、散發出那種可怕的氣勢之后,太一殿峰頭的藍光忽然收斂,仿佛被什么力量壓制了。原本在向著山下蔓延的融化一切的趨勢也停止了,那些原本變得濕潤柔軟的土地稍一反彈,拔高了一些。
于是,這峰頭就真成了一口巨大的井的模樣。而之前依稀可辨的癸陰真君的真靈也沒入了井中,似乎潛下去了。
這一幕叫李無相頭腦中的靈光一閃,潛藏在記憶中的某些片段跳出來了——
他想起來了,怪不得覺得這蚣蝮眼熟!
前世一些古建筑的排水口、橋頭、橋身上,似乎都能看到類似的東西…蚣蝮就是避水獸!在前世的民間傳說中是用來鎮水、用來防止洪水侵襲的!
這蚣蝮…是生來就克制癸陰真君的么!?
“好好的人死了,就不該再有什么真靈留在這世上。要不然既是受罪,也是褻瀆了生前的威嚴。程麗華還活著的時候,性情就跟金子糾很像,可現在呢?你看看,要降世了,就被視作邪祟,死也不得安生。我從前跟她也有交情,唉,也只有由我來叫她安歇了。”蚣蝮口吐人言,幽幽地說了這些話,又扭頭看了一眼李無相,“你現在是天心派的宗主了,你眼睛里的那個東西,想要留著嗎?”
“前輩你…想要嗎?”
“這口氣就是想留著了。好吧,告訴你,要是只有金纏子在身上,你還會覺得挺快活。可加上了這個,你往后也就身不由己了,煩惱可就多了。但是煩惱多了也不一定是壞事,看你有沒有那個命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