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劍秋沒有再多問,只低聲說:“真形教的人占了幽九淵,你要小心。但他們應該也不會想到你會到那兒去…你還是要小心。”
“嗯。”李無相應了這一聲,忍不住在心里想,曾劍秋到這時候還是個正正經經的劍俠做派——彼此之間要找什么、要做什么,要是不愿意講,就絕不多問。這叫他覺得心里稍微生出些暖意,忍不住開口,“其實——”
“我知道。看得出來。”曾劍秋嘆了口氣,“苗義就是婁何吧?他不想用婁何的身份見我,就隨便他吧。”
這話叫李無相一時間無話,此時幾人已經飛奔到文心閣背后的密林中了,還能聽得到不遠處的天心派弟子往上面去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隨后,又忽然聽見更遠處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好像有人在一瞬間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聲音就是從天心幻境的方向傳來的,李無相起初覺得是天心門人為了爭奪財寶而開始自相殘殺,但下一刻意識到這聲音很熟悉——似乎是侯萬中的聲音!
侯萬中和辛一平看著對那些財物并不感興趣,似乎還對自己把天心幻境里別的東西都搬空了而感到很不滿,自然不會跑去爭奪那些東西的。那是…彼此之間趁這亂子開始尋仇了?侯萬中被辛一平偷襲了?
但這個念頭剛一生出來,李無相又聽到第二聲慘叫,同樣凄厲悠長,聲音發顫、毫無保留,似乎完全無法承受所遭受的痛苦,不知道受了什么手段。
這是辛一平的聲音!
侯萬中和辛一平都被偷襲了?
“老哥,你們繼續往下走,我看一下是怎么回事!”李無相說了這話立即順勢在林中高高躍起,跳上樹冠。
不是那癸陰真君。天空中的月暈已經被拉成了一個長條,終于垂落到地上。極遠處的玉輪山頂端太一殿的方向迸發出如同霧氣般扭曲的藍光,將整片天空和地面都氳染了。那一記飛劍的威能已到了強弩之末,竟然也被藍光侵襲,變成了淡綠色,看著如同鬼火一般。
癸陰真君所在的地方,天空和地面都似乎成了一汪淡藍色的水,而地面往底下塌陷、融化,好像在這山頭上出現了一口巨大的井。
但還能看到癸陰真君的人形沒有離開。她是能動了,但只在這一汪“井水”里慢慢地漂浮舞動著,看起來很像是在適應陽間的環境。
那是誰?天心派其他的人嗎?
這時候又響起了第三聲慘叫,同樣尖利刺耳,隨之而來的還有天心派弟子驚慌失措的呼喊聲,李無相能辨別出其中主要的字眼是些“長老”、“掌觀”之類,似乎這一位遇襲的也并非門派中的尋常人。隨后,另一個詞兒也被他的耳朵捕捉到了——
“太上宗主”!
有人開始喊“太上宗主”!
李無相立即在樹頂上一踏,向著后山天心幻境的方向折返而去!
之前還在往那邊去的天心弟子也開始往山下跑了,掠過他們身邊時,李無相聽到他們在呼喊“太上宗主”瘋了之類的話,等他重新到了幻境旁邊的山壁上時,終于將眼前的情景看清了——
先前去爭搶地上的金銀財寶的人幾乎都跑光了,剩下還站在石洞門前的看著都并非尋常弟子,而應該是在門派中有職務在身的,不過幾十個。
如今這幾十個人的手里要么捏著法決,要么執著武器,但看起來卻并不是打算出手的樣子,更像是之前忽逢驟變準備了神通要自保,可隨后看到的情景卻叫他們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呆呆地站立著——
地上躺著三具尸體,其中一具李無相不認識,但另外兩具,一個是侯萬中,一個辛一平。
這三人的死狀極慘,面目全非,臉上像被野獸啃咬過,血肉翻張。同樣翻張的還有他們的胸腹——已經敞開了,而且臟器都已經消失了。
倒并非憑空不見,而是入了口——在藥園中見過的那只黑貓,此刻正蹲在第三具尸旁埋首吃著,時不時還向周圍的人瞥上一眼。在黑貓的身后則是“金子糾”。她佝僂著身子站在那里,雙眼微合,似乎在閉目養神。
李無相到時,正聽著一個人顫聲問:“金宗主…這是為何啊?宗門遭遇大變,金宗主你這是為何啊…”
金子糾起初并不說話。但等到李無相落在山壁上時,她好像聽到了,立即睜開眼往這邊看。
底下那些人瞧見她的眼神,也都飛快轉了下臉往這邊瞧了一下,等一看見是李無相,幾乎全都松了口氣!
自然是沒什么人對李無相這位天心宗主感到心服口服的——他們這些人沒了晉升的前途不說,幻境還被搬空、天心派還因此被毀了!
可在這種關頭,這位新任宗主相比于眼前的太上宗主,就是一位大救星了!
因為這位太上宗主剛才忽然在人群之中現身,身旁的黑貓妖獸先是一擊撲殺了長老侯萬中,然后就是辛一平,接著,就是慎刑堂堂主顧聞溪!
隨后在這些人還尚有一口氣的時候,太上宗主出手剖開了他們的肚子,然后就看著這貓妖開始大啖人肉!
太上宗主是瘋了!
而這位新宗主…他是劍俠!那自然沒什么好說的了!
這些人立即往李無相這邊退了過來,呼喊聲連成一片——“宗主救命啊!”
李無相向前抬了一步腳,踏在半空中飄然落了下來,他一落地,周圍這群人立即都聚去了他的身后。
他看了看地上的三具尸身,低聲問:“前輩,之前在藥園里的時候,不是還說不會教我怎么對付天心派的弟子嗎?現在這是怎么回事?”
金子糾微微笑了笑,聲音聽著仍很蒼老:“論起尋常弟子那就是自然的了,可要是同門相殘的,也就不在此列了。我要的天心派的那一線生機,你給我保下來了沒有?”
“前輩要是指程勝非,那是保下來了。”李無相往太一殿的方向瞥了一下,“但你就只要那一線生機嗎?別的都不要了嗎?”
金子糾搖搖頭:“那當然不是了。冤有頭債有主,我只找要找的人。不過日子久了,我應該是記不清了——”
她的目光越過李無相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天心派門人:“六十多年前的時候,周瑞心找了你們這些人,問了鎮壓癸陰真君的事——地上的這三個,是聽了周瑞心的話的,應該還有些人也跟他們一樣。”
“現在這里一共有三十二個人,算上這三個和周瑞心,當時該是三十六個,至少得有十九個是聽了他的話的。別的老身不多問了,你們之中,我就還只要十五個——站出來十五個,余下的,看在你們這位新任宗主的份兒上,就趁早下山去吧!”
六十多年前?天心派的陳年舊怨?不…對于修行人來說,六十來年似乎也算不上“陳年”。
李無相往身后看了一眼,瞧見不少人的臉上立即露出懼意,但大多沉默著、面面相覷。
稍隔一會兒之后,才有一個人說:“金宗主…當年我沒有!都能作證!”
他說了這話,沒什么人言語。金子糾也沒說話,那人就慢慢退了兩步,轉身跑走了。
他這一跑也立即有別人開口:“金宗主也不是我!”
等這人再一走,說話的人就多了起來,七嘴八舌、邊跑邊喊,兩息的功夫之后,除了仍站在李無相身后的那個人,別的都在往山下疾奔。
金子糾就笑了一聲:“只有這八個人可不對勁,那就都別走了吧。”
離開的人群一聽著這話,立即紛紛轉臉往身邊看,隨后叫起來——
“沈墨寒是說了同意了的!”
“…還有陸長風!”
“韓堂主你不要害了我們啊!”
這名字一報出來,正在啃噬內臟的黑貓雙眼一睜,立即往人群中撲了過來。它的動作太快了,李無相只來得及看到一條殘影,可這條殘影似乎遠比黑貓本身要大,更像是一頭獅虎般的猛獸虛影…他覺得自己甚至還看到了依稀可見的鱗片!
李無相是真的沒來得及反應,因為這道虛影之中還攜著一種可怖的氣息,很像是外邪。然而外邪的的那種威嚴是高高在上的,宛若泰山壓頂、叫人從心底覺得無可抵御、無從反抗,仿佛一個人在直面權威、能見到對方的真容。
然而現在的這種氣息,則顯得遙遠飄渺,像一個人聽說了在遙遠的某處高踞著一位威加四海的天帝之子,然而那種威勢太遙遠了,沒法兒讓人感到切實的敬畏!
于是就在他這么一恍神的一瞬間,地上就多出了七具尸體。
剛才被這群人叫出來的名字應該不止七個,但金子糾似乎真守著剛才的承諾,七人一倒地,算上在他身后站著的八個,就正好十五個了。
于是黑貓猛地停了下來,那虛影與它合而為一,消失不見。
“你們八個,是自己動手,還是叫我來動手呢?”金子糾慢吞吞地說,但語氣發寒,李無相很難將她與之前藥園中那個和善的老人聯系起來了,“要是叫我動手,元神也是保不住的。但要是自己動手,說不定還能去到靈山,做個怨鬼,或許還有機會成個鬼修、野神之類。”
李無相聽見了身后細微的聲響,似乎是那八個人在瑟瑟發抖,其中一個絕望地低聲叫:“…宗主,宗主救我啊!”
這些人站在原地不動也不辯解,看來無論六十多年前發生了什么,他們應該都是理虧的一方。李無相未必一定要救他們,可他實在很好奇從前到底出了什么事才叫這位“太上宗主”隱忍到今天才發難——將癸陰真君從鎮壓中解脫出來,應該也是她想要的結果。
于是李無相向著太一殿的方向一指:“前輩,那邊的事情可等不得了。”
金子糾笑了笑:“那邊的事我自然有分寸。”
這么說她真有法子對付擺脫了鎮壓的癸陰真君!?
李無相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好。既然如今我也算是天心宗主了,前輩,能不能跟我說說六十多年前出了什么事?要往后我也遇著了,我也好避諱著點,也好看看我身后的這幾個到底是不是該死。”
金子糾嘆了口氣:“這種事,往后你應該是遇不到了的。”
她看起來不想說。
李無相就沉默了片刻。好奇心他是有的,但未必一定要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得到滿足。只不過之前在藥園中的時候覺得這位前輩是一腔的好意,之后才發現其實別有用心。
這種別有用心可能也稱不上是利用,不過是在一件事情里各取所需罷了,算起來自己達成了目的、獲得了天心秘藏,似乎還占了大便宜。
只是,現在那只黑貓在吃人。“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是一種描述,但如果真有人或者什么東西這么干了,就意味著在這東西的心里,人似乎與別的東西并沒什么區別。既然沒什么區別,那可能許多用來揣測人心的思維模式,就對其不適用了。
于是他就想要弄清楚,這位“太上宗主”的本心是跟之前自己身上的那個外邪一樣,還是真有些本身的善意在里頭。
所以他不再看金子糾,而是看著那只黑貓,開口說:“前輩你不想叫別人知道的事應該不單這一件,要是這件事不弄搞清楚,只怕我對別的事也不會安心。”
黑貓原本已走回到金子糾的面前,開始繼續啃噬地上的尸身。聽了這話,瞧見李無相的眼神,就蹲坐下來了,抬起前爪舔了舔,然后開始給自己洗臉,但一雙金色眼睛圓睜、死死地盯著他看。
等黑貓又在耳朵上抹了幾把,一旁的金子糾才開口:“你要是真想知道,就先問問你身后的這些人吧。”
李無相就轉過身,去看身后的一位:“怎么回事?”
被他看的那人看看金子糾和黑貓,又看看他,喉頭動了動,猶豫片刻之后一下子跪到在地:“宗主,要是你從前就是天心宗主,你也是沒辦法的啊,我們也是沒辦法的啊!都是為了宗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