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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章 但也有沒坍塌的城堡佇立在廢墟之上

熊貓書庫    魔王大人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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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谷平原的鄉間道路在冬末依舊泥濘不堪。

  一輛篷車行駛在泥濘的道路上,輪子在半融的凍土上顛簸著,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

  不過這也比走路好多了。

  拉曼坐在顛簸的車尾,雙腿懸在半空。

  灰塵和細碎的麥稈沾滿了他那身已經洗不出本色的舊軍服,讓他看起來像只插在麥田里的稻草人。

  他用粗糙的拇指,反復摩挲著一枚冰涼的青銅勛章,臉上時而露出笑容,時而陷入迷茫。

  那勛章上刻著兩個他才剛認識不久的單詞,分別是“公國”和“衛士”,而中間的王室徽記,則是對他們功勞的肯定與獎賞。

  他從未想過,什么也干不好的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獲得大公的肯定,戴上王室授予的勛章。

  他似乎…真的幫上了那位大公陛下的忙。

  可之后又干點啥呢?

  奧斯歷1054年的第五個清晨,一個默默無聞的坎貝爾士兵正坐在馬車上沉思著自己的未來。

  愛德華的公國站在了命運的十字路口,拉曼也站在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思索是繼續留在軍隊,還是聽戰友的主意去雷鳴城安家,又或者找一片林場繼續和木頭打交道。

  篷車內的氣氛與拉曼的沉思截然相反,顯得放松而又嘈雜,絕大多數士兵并不想操心那么遙遠的事情。

  戰爭結束了,他們是勝利者,很快就能回家。

  士兵們擠作一團,興高采烈地聊著戰后的打算,話題無非是女人、酒,以及那筆即將到手的遣散費。

  這錢還沒到手,他們就已經想好花在哪里了。

  唯一的例外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士兵,他個子不高,看起來文縐縐的,是雷鳴城本地的市民。

  此刻他手中正握著一份皺巴巴的《雷鳴城日報》,那是前天的報紙,昨天才送到他的手上。

  “你們聽聽這個!報紙上說,大公本想剝奪所有叛亂貴族的頭銜,但遭到了萊恩王國國王和地區主教的聯合阻止!該死的萊恩王國,我就知道他們在背后搞鬼!那天我們在奔流河邊打死的就有他們的人!”

  車廂里沒幾個人接他的話。唯一搭理他的幾個人,也只是笑著跟了一句“死的好”和“狗曰的西奧登”。

  雖然他們捍衛了公國的改革,但嚴格來說他們并不算是改革者,甚至連愛德華的支持者都不算,只是恰好搭上了大公陛下的馬車。

  至于領主們的頭銜如何變換,那本來也不關他們的事情。

  即使是在工業之火熊熊燃燒的雷鳴城,國家與民族也是個遙遙領先于時代的抽象概念,才剛剛誕生在了紡織工們對國王的咒罵中。

  握著報紙的小伙子雖然不是紡織工,但他的家庭顯然或多或少也沾了一點兒他們的光。

  也正是因此,握著報紙的他就像握著“叮叮步槍”的拉曼一樣,臉上露出了與有榮焉的光芒。

  “但是!面對國王和教廷的脅迫,我們的大公并沒有退縮,而是迂回到了神圣法理的盲區!他宣布將成立一個‘戰后賠償委員會’,清算那些叛徒的財產和土地,用來賠償在內戰中蒙受損失的家庭和個人,并獎勵那些為捍衛公國而付出汗水與犧牲的英雄!”

  “簡而言之——”

  “大公要把戰利品分給我們!”

  車廂里安靜了一瞬,這次人們罕見地將目光轉向了他,不過很快便發出了哄堂大笑。

  “把戰利品分給我們?哈哈!”

  “小子,你是第一天當兵嗎?這話我聽過八百遍了。”

  “我們的百夫長做夢都想混個爵士頭銜,自從親王殿下上次向他回禮,他真把自己當貴族了!”

  面對眾人的嘲笑,戴眼鏡的小伙漲得面紅耳赤,在顛簸的車廂里比劃著食指,激動地辯解。

  “這次不一樣!雷鳴城的工業化已經到了最關鍵的階段,否則貴族們的反對也不會如此激進!連那些活在過去的人都能看得到,我們的大公陛下一定也能看到!”

  “如果!那位大人不把勝利的果實分給我們這些支持他的平民,那它就一定會被另一群貴族拿走!他必須依賴我們的力量,才能和那些仍然活在過去的家伙對抗!”

  這場內戰雖然清空了公國內部保守勢力的力量,但并不會讓舊的思潮就此死亡。

  它就像是土壤。

  無論貴族還是農奴,都是從那土壤上長出的莊稼。只不過一個是埋沒在塵土里的根芽,一個是結在枝頭的果穗罷了。

  這和農奴不會因為坐上了蒸汽機而成為體面的市民是一個道理。他們最多是變成了一件似乎更體面的農具,然后用舊的生產關系和更先進的生產方法,生產誰也沒見過的新產品。

  他們將和以前一樣,唯一能期待的只有領主仆人和管家們,那或有或無的良知。

  因此,他所說的勝利的果實不只是金錢和榮譽,還有以前平民們想都不敢去想的東西。

  而那才是觸及公國靈魂的東西!

  “如果那位大人沒有呢?”一個粗魯的士兵笑著問,他嘴里叼著一根麥稈,“小子,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么。而且把好處分給我們有什么用?不分又會怎么樣?”

  那小伙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表情嚴肅異常。

  “如果他沒有,那我們就都輸了,而且是雙輸。”

  大公將在贏下一切之后又輸掉所有,包括他身邊那些銳意進取的人們。

  而那些恰巧搭上了順風車的人們也是一樣。

  他們將扛著親王送給他們的“羅克賽1053年步槍”,再換來二十年的繁榮之后,回到1053年之前的位置上。

  不過他還是很樂觀的,雖然說了些危言聳聽的話,但最后又是話鋒一轉,將人們帶向了樂觀的未來。

  “但我們的大公是個明白人,坎貝爾王室有著優秀的傳承,從未疏忽對后代的培養!他不會因為一場軍事上的勝利而被沖昏頭腦,他很清楚真正的敵人才剛剛盯上他!”

  而那個敵人,便是萊恩的國王!

  或者說以國王和教廷為首的,正在與公國的革新力量無意中發生摩擦的一切保守力量!

  車廂里的士兵們笑著搖了搖頭,不再與這個小眼鏡爭辯。誰都知道他念過書,然而那又怎樣?

  這家伙肯定是沒碰過女人的小手,也肯定沒有嘗過啤酒的滋味兒,等回去了之后帶他見見世面好了。

  “行了,書呆子。”

  “你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也太把書本和報紙上的話當回事了。”

  這終究只是王室與王室的內戰而已,他們并不認為這和普通人的命運有任何關系。

  他們只慶幸一切終于結束了。

  或許不久之后,連《雷鳴城日報》也不會再提這場恥辱的戰爭,他們當然也不會再提。

  小伙子顯然還不服氣,在車廂里嚷嚷著。

  “你們盡可能地笑話我好了,時間會證明我!”

  議論聲漸漸平息下去,很快回到了更攢勁的話題上。

  拉曼也覺得,這番分析有點太脫離地面了。什么工業化,什么輸贏,他壓根兒聽不懂,也根本看不出來大公有任何輸掉的可能。

  何況輸了贏了,他不都是在工廠里干活嗎,難道有尊嚴的干活兒就能阻止貴族們回來?

  這似乎是不合邏輯的。

  貴族們雖然比工廠主們體面,但并不比工廠主們高尚。

  當暮色行省的農夫們啃光了自家門口的樹皮時,而雷鳴城的市民們至少還能吃飽。

  腦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該怎么選,只要不是混沌的低語讓他們的腦子壞掉。

  不過,在聽了報紙上的事情之后,拉曼的心中也未嘗沒多了一絲本沒有的期待。

  如果那第七千人隊之第一百人隊的“小眼鏡”猜對了呢?

  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那枚被焐熱的勛章,波瀾不驚的心情也跟著滾燙。

  雖然不知道勝利的果實是什么,但能多拿點兒遣散費也好。

  清晨的朝陽漸漸染成了昏黃,天邊的云朵就像烘烤橘黃的面包,勾起了人心中的思鄉。

  看著沿途的田園風光,在顛簸中快要睡著的拉曼忽然有些想家了,不知道他那并不年邁的老父親如今過得怎樣。

  思緒飄去了很遠的地方,直到車輪傳來嘎吱的一聲輕響。

  他下意識地跳到了車廂外面,靴子踏在了凍硬的土地上,緊了緊身上的親王步槍。

  “這里是什么地方?”和以前一樣,直到下了車他才想起來問這句話。

  “盧克維爾男爵的莊園。”一名老兵跳下車,撣了撣褲腿上的泥,這家伙是頭一回在意自己的形象。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百夫長嘹亮的喊聲。

  “下車,小伙子們。我們今晚在這里休整。”

  篷布被掀起,士兵們魚貫而出。

  他們的身影被夕陽拉得老長,在麥田邊上列成了整齊的方隊,跟著百夫長的命令行進到了莊園門口。

  夕陽同樣將那莊園鐵門的影子拉長,遮住了前排士兵們的臉,也讓拉曼的心情不禁緊張。

  百夫長整了整衣領和挎在腰間的軍刀,獨自上前,走到了莊園的門口,站在了半敞開的鐵門下。

  一名老管家早早等候在那里,他穿著黑色的正裝,面色陰沉如枯木,但腰桿卻如門口的矮松一樣。

  拉曼聽不見他們的交談,但能感覺到門口的氣氛并不愉快。

  莊園內的仆人們開始聚集在管家身后,他們手里拿著草叉、鐮刀,甚至還有幾支老舊的火槍。

  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還有孩子。

  “圣西斯在上…”

  拉曼聽見了身旁的祈禱,而那個緊隨他身后跳下馬車的老兵,臉上也沒了興奮,只剩下緊張——

  他本以為能搬進貴族的莊園住個兩晚,對著被解救的漂亮女仆吹一聲口哨,碰不了養養眼也好,但現在看來他們可能還得打一場。

  空氣異常緊張。

  百夫長和管家的臉色都越來越難看。

  副官皺起了眉頭,將指揮權暫時交給了鼓手,上前走到了長官的身邊,也參與到了交涉中。

  就在沖突一觸即發之時,主屋的門忽然開了,一道身影忽然出現在了被夕陽拉長的陰影中。

  “你們在做什么?”

  聽到身后傳來的聲音。莊園門口的仆人明顯露出畏懼的表情。尤其是那管家,匆匆轉過身去,誠惶誠恐地將頭低下了。

  “夫人。”

  那是男爵夫人,她身著一襲灰白的長裙,肩頭覆著薄披巾,眼神平靜得異乎尋常。

  她身后跟著幾個孩子,神情怯懦,彼此緊緊牽著手。

  和平民們的孩子一樣,他們之中有人惶恐,有人堅強,還有因為年齡太小,不知發生了什么而好奇地四處張望。

  “不要做無謂的抵抗,為這場愚蠢的戰爭而死去的人已經夠多了,不應該有人再為此犧牲了。”

  她輕聲說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也讓那緊張的氣氛煙消云散了。

  她的丈夫雖然效忠于德里克伯爵,但她的孩子們還沒有愚蠢到決定要忠誠于誰。

  如果這公國實在容不下他們,她也可以帶著他們回娘家去,雖然往后的日子可能會艱難點,但等他們成年之后一切都會好很多。

  唯一可惜的是那些仆人們。

  只有牛羊會被束縛在腳下的土地,貴族的權力雖然來自于土地,但從來不會被土地束縛。

  不過,單純的拉曼還是對這位美麗的夫人生出了一絲敬意。

  雖然他知道她可能是迫于形勢出來說話,但她其實也是能一聲不吭,坐上來接她的馬車。

  在奧斯大陸,貴族與貴族的戰爭素來對彼此網開一面,因此即便是明知道已經沒有勝算了,多數人也絕不會在城堡崩塌之前投降,而是用平民的血去消耗平民的力量…

  那夫人又和孩子們說了些什么,接著囑咐了隨行的女仆幾句,便帶著他們走向了那停在門口的馬車。

  仆人們失魂落魄地看著馬車離去,隨即將滿是仇恨的目光投向了大公的士兵們。

  在他們看來,正是這些人破壞了他們的生活,毀掉了他們擁有的一切,將他們推進了深淵里。

  事實上,他們想的也沒錯。

  他們再也不能借著盧克維爾男爵的榮光,去隨意使喚莊園領地上的那些農奴了。

  任務的目標已經達到,眾人都松了口氣,為避免了一場不必要的傷亡而慶幸不已。

  不過百夫長顯然還不滿意,仍然在與那管家交涉著。他壓低了聲音,用克制的語氣說道。

  “…我們只是暫住幾晚,把仆人宿舍借給我們就好。我們最多在這里停留一周,到時間自會離開。”

  老管家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冷冷回應道:“根據公國的法律,這座莊園目前仍屬于盧克維爾家。你們無權入內。”

  “很快就不是了!”百夫長的副官忍不住頂了一句,但這只換來了管家更冷漠的眼神。

  這個快入土的老家伙嘴角帶著一絲冷笑,他似乎在故意挑釁,試圖踐行那延續數百年的忠誠。

  與其默默無聞地消失,他倒希望這些人開槍,讓他的血濺在愛德華頭頂的王冠上。

  拉曼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那位像公雞一樣驕傲的百夫長,這次似乎遇到了對手。

  “很好。”

  他狠狠瞪了管家一眼,撂下一句意義不明的狠話,便不再浪費口舌,帶著身旁怒氣沖沖的副官們走了。

  回到隊伍前的他揮了揮手,帶著疲憊的小伙子們離開了莊園大門,朝著莊園旁邊的村子走去。

  來自田間的他對坎貝爾的村莊了如指掌。

  每個村子都有公共谷倉,而谷倉旁邊,必定有為那些農忙時節回不了家的農奴們準備的簡陋宿舍。

  如今是冬天,農奴們都住在自己家里,谷倉的宿舍最多住兩個看守。

  大不了住在那里,總沒人能攔著他們。

  走在通往村莊的泥路上,許多小伙子都很失落,為沒能進男爵的莊園瞧瞧而遺憾著。

  拉曼湊到了那個戴眼鏡的戰友身邊,他知道這“小眼鏡”點子多,或許知道些什么。

  “剛才那是怎么回事?”拉曼低聲問。

  那士兵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也壓低了聲音,目光炯炯地分析說道。

  “那應該是卷入了內戰的男爵,而且…大概是我們的對手。”

  “原來如此。”拉曼后知后覺地點了下頭,臉上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那“小眼鏡”繼續說道。

  “她的丈夫八成是在格蘭斯頓堡被俘虜了,現在正關在大公的地牢里。至于他的家眷,大概會被軟禁在坎貝爾堡附近的什么地方,等到審判結束之后決定去留。”

  拉曼想了一會兒,目光落在了前面的村子上。

  “也就是說那里的人…”

  “之前是我們的對手。”戴眼鏡的士兵也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村子,隨口說道,“搞不好我們已經見過了。”

  是奔流河邊的那些人嗎?

  想到那被血染紅的蘆葦蕩,拉曼一時間有些恍惚,腦海中浮現了許多張沒有名字的臉。

  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所以現在我們是要去…懲罰他們?”

  “別想太多,”戴眼鏡的士兵笑了笑,“我們最多只是借住幾天,等待大公的人過來接手男爵的莊園。”

  他似乎看穿了拉曼的心思,繼續道:“其實比起剛才那些立場鮮明的仆人,我倒更喜歡和這些沒有立場的農奴們住一起。至少我們不用擔心他們半夜給我們下毒,說不定還能雇他們去幫忙打些野味,反正那片森林暫時也沒有主人…怎么,你害怕他們嗎?”

  拉曼搖了搖頭。

  他雖然沒這家伙這么多心眼,能看出誰會下黑手而誰又不會,但他還真沒產生過害怕的念頭。

  他只是對百夫長最后撂下的那句“很好”,產生了一絲惶恐。

  在貴族與貴族的戰爭中,縱容自己的士兵劫掠戰敗“敵人的村莊”是常有的事情。

  也許是他離開了男爵們的村莊太久,棱角早被“腐朽”的雷鳴城磨平,他總覺得人不應該被當成牲口。

  他們都是坎貝爾人。

  就如那位美麗的夫人所言,這場內戰已經結束了,不應該再有人為大人物們的野心而死去了…

  拉曼的擔心顯然是多余的,他們的領主不是男爵,而他的百夫長和副官也都和他來自同樣的地方。

  胸前勛章更多的他們,底線只會在他之上。

  士兵們帶著運輸輜重的馬車,開進了盧克維爾男爵領下轄的村莊,住進了農夫們在農忙時節才使用的臨時宿舍。

  谷倉旁的幾排長屋簡陋,但至少能遮風擋雪。稻草垛雖然不如床鋪柔軟,但也好過行軍的睡袋。

  一名來自雷鳴城的小伙子抱來一堆干稻草,扔在地上當做床墊,苦中作樂地調侃。

  “這地方還湊合,比我之前干活兒的工廠宿舍要寬敞多了。”

  旁邊的人笑著說了一句。

  “那你要搬來住嗎?”

  “我就這么一說。”他訕訕一笑,轉頭把話題岔開。

  他可不傻。

  雷鳴城的市民對鄉下唯一的念想,恐怕也只有銀松鎮的葡萄,和村里農民們偷獵的野味兒。

  田園牧歌聽起來詩情畫意,但若是讓他用啤酒去換,他還是選擇當那“罐頭里的沙丁魚”。

  口是心非是人之常情。

  不只是第七千人隊的大頭兵,也包括他們的百夫長。

  那個氣勢洶洶的男人撂下的那句“狠話”,似乎也只是“今晚做飯用你們老爺家谷倉里的存糧”罷了。

  不過,當那個威嚴的男人打開谷倉,看到那堆成山的糧食時,還是沉默許久,并嘆了口氣。

  糧食太多了。

  等他們從這兒離開的時候,那個老管家恐怕都未必會意識到,谷倉里的存糧變少了…

  士兵們開始生火做飯。

  濃煙升起,村民們也注意到了這群不速之客們。

  幾個膽大的小伙子走了過來,手里捧著蔬菜和南瓜,壯著膽子詢問他們是否需要。

  拉曼意外地發現,在雷鳴城已經快一文不值的銅幣,在這里居然依舊有市場?

  而且購買力居然不弱!

  看著用幾枚銅幣就換來一大堆蔬菜和南瓜的百夫長,以及那些高高興興離開的村民,他心里直呼不可思議。

  事實上,這反而很正常。

  農奴們的時間本就不值錢,而今年冬天,往日里前來采購糧食的商隊又因為內戰而沒有來。

  他們從“間田”里辛辛苦苦摳出的這點兒蔬菜和南瓜,根本不會有商人冒著卷入戰火的風險來這里收購,他們自己當然也不敢冒著被拉壯丁的風險,跑去幾十里外的鎮上賺那幾枚銅板。

  冬天吃不完的存貨,到了春天也是爛掉,不如便宜處理給這些大公陛下的士兵們。

  他們清楚的很,這些家伙兜里有遣散費,和窮得連叮當響都聽不見的他們不一樣。

  就如小眼鏡所說,這些村民不同于那些頑固的仆人,是沒有立場的。

  于是,鍋里單調的麥粥很快變成了金黃色的南瓜粥。

  燉煮的香氣混合著柴火味在谷倉周圍彌漫開來,不少年輕的士兵都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想到了自己家鄉的南瓜湯。

  就在這片難得的祥和中,一個神情憔悴的女人徘徊著,闖入了眾人的視線。

  她的頭發枯黃,面容憔悴,就像游蕩在墓地里的孤魂野鬼,起初還把幾個小伙子嚇了一跳,以為是亡靈游蕩了過來。

  直到她口吐人言,用顫顫巍巍地聲音問道。

  “老爺…請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叫瑟爾夫的男人?他也當兵了,是在秋天被領主大人拉走的…”

  那幾個被嚇了一跳的小伙子,表情變得有些微妙,他們尷尬地相視一眼,紛紛搖頭說沒看到。

  “…我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征召入伍,你去問問那邊的老兵吧,他們知道的名字或許多些。”

  他們心里其實比誰都清楚,被盧克維爾男爵拉走的士兵是站在哪一邊的,而那邊又發生了什么。

  然而,沒一個人有勇氣告訴這個可憐的夫人真相。

  而且萬一還活著呢?

  這種概率很小,但也不是沒有,三十萬大軍真正死在戰斗中的可能只有十之一二。

  先上的百人隊或許會被打光,但后上的也許連敵人都沒見到,就跟著潰軍一起跑了。

  然而——

  他們心里同時也清楚,被打潰的叛軍早就回自己家里躲起來了。如今連勝利者都要回家了,那些還沒與家人團聚的人,多半是不會回來了。

  女人臉上露出失落的表情,但并沒有放棄,仍然在營地中尋找,就像糾纏不休的鬼魂一樣。

  原本還算熱烈的士氣,被這個寡婦攪得有些低落。一些老兵油子沉默地喝著南瓜湯,連男爵夫人的葷段子都不講了。

  最后,還是那個像公雞一樣高傲的百夫長看不下去了,走到那女人面前說了幾句真話。

  必須得有人告訴她真相。

  坎貝爾公國的冬天不如暮色行省寒冷,但若是染上了風寒而又得不到治療,也是會死人的。

  拉曼沒有聽清長官說了什么。

  他只看到那女人猛地用手捂住了嘴,仿佛要堵住即將溢出的悲傷。

  她的肩膀劇烈顫抖,最終沒有哭喊,只是如她失魂落魄地來時一樣,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拉曼覺得心中有些堵得慌。

  他迅速喝完了南瓜湯,去井邊洗了碗,走到谷倉的邊上巡邏,試圖消化那心中復雜的滋味。

  也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個瘦小的男孩,正扒著谷倉外的木柵欄,伸長了脖子向內張望。

  那孩子望著谷倉內的營火,似乎在尋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拉曼走過去問道。

  “我的父親。”男孩的聲音很小,帶著怯生生的靦腆。

  “你恐怕來錯地方了,孩子。”拉曼溫和地提醒道,“我們是公國的士兵,你應該去找莊園里的仆人,他們或許會知道。”

  “我的父親也是公國的士兵,先生,他和您一樣。”看著拉曼的眼睛,男孩搖了搖頭,天真地繼續說道,“而且,我去莊園問過,他們趕我走,讓我回家等著,說大公會把我父親送回來。”

  雖然在見過了那個寡婦之后,拉曼已經做足了準備,但還是被那句“和你一樣”觸動了。

  他將背在肩上的“親王步槍”輕輕地放在了一旁,蹲在了男孩面前,讓他不必扒在柵欄上和自己說話。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從柵欄上下來了,拍了拍手上的灰,一鼓作氣地說道,生怕漏掉了什么細節。

  “菲爾!我叫菲爾!我的父親叫瑟爾夫,他就住在這個村子的南邊,是村里有名的老實人,一輩子沒干過壞事兒。他還會做衣服,看,我這件衣服就是他做的!”

  這位瑟爾夫先生顯然不是個優秀的裁縫,男孩身上的衣服就像是用麻袋改成的,那稚嫩的臉蛋被凍得通紅。

  拉曼想到了那個傷心離去的寡婦,她的丈夫似乎也叫這個名字。

  在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打擊之下,她或許已經有些神志不清醒了,連跟著一起來的孩子都忘了帶走。

  那孩子顯然也沒有自己的朋友。

  或許以前他是有的,但當孩子們過家家的劇本從勇者斗魔王,變成大公戰伯爵的時候,他可能就沒有了。

  因為他的父親真是叛軍。

  生長在雷鳴城的“小眼鏡”,到底還是不了解鄉下的情況。農奴們固然沒有立場,但并不妨礙他們以此區分彼我,這就像淳樸的善良與淳樸的邪惡是能夠并存的。

  或許…

  自己應該做些什么。

  當拉曼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伸出了手,揉了揉男孩凌亂的頭發,臉上帶著局促而溫暖的笑容。

  “原來你就是菲爾,我聽…瑟爾夫提過你,他告訴我,說你是個勇敢的小伙子。”

  男孩的眼睛瞬間明亮了起來。

  “真的嗎?!你見過我的父親!”

  “是的,何止是見過,我們簡直就是…親密無間的戰友。”

  拉曼指了指自己臉頰上的一道疤痕,那是在奔流河畔被流彈擦出的,不知是誰臨死前走火開的一槍。

  也許是他的父親,也許不是。

  但這都不重要了。

  信仰無比虔誠的拉曼,說了他這輩子說過的唯一一句謊話。

  “那是一場慘烈的戰斗,鮮血染紅了河水。他為了掩護我…他死在了雷鳴城外。看到這道傷疤了嗎?當時如果不是他推開了我,那顆子彈可能已經打在了我的腦袋上。”

  男孩剛剛明亮起來的眼睛,又漸漸暗淡了下去,清澈的眸子里很快便盈滿了悲傷。

  看著那在眼眶里打轉的淚珠,拉曼從懷里掏出了那枚已經變得冰涼的青銅勛章。

  他伸出手,就像韋斯利爵士為他授勛時一樣,將這枚由大公陛下賜予的“公國衛士”勛章,戴在了男孩破舊的衣領上。

  “我們的大公陛下,向他授予了這枚勛章。他讓我將它轉交給你…那是他囑咐我的遺言。我們就是為此而來的,現在我的任務終于完成了,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回家了。”

  將勛章戴好之后,他又拍了拍菲爾的肩膀。

  “菲爾,你的父親是個英雄,圣西斯接走了他的靈魂。他希望你像他一樣勇敢,堅強,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說他會在天上看著你,替他照顧好他的女人,也就是你的母親,不要讓他失望。”

  拉曼是天生的木匠。

  當看到一棟快要倒塌的屋子,他本能地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于是便用手邊的釘子修好了那根快要斷了的房梁。

  雖然他的手藝比不過雷鳴城的工廠,但興許他做到了那些冰冷的機器做不到的事情。

  沸騰的蒸汽終有一天會吞沒所有舊的村莊,但后來的人們仍然能選擇在土地上種下希望。

  男孩最終還是哭出了聲。

  他哭得很傷心,但流干了淚水之后,還是倔強地抹干了眼淚,挺直了戴著勛章的胸膛。

  就像那百夫長一樣。

  “…我會的!”

  聽到那堅強的聲音,拉曼欣慰地笑了笑,又揉了揉男孩的頭,然后撿起身旁那桿令他與有榮焉的“親王步槍”,起身回到了營地中。

  冬日的北風格外的寒冷,然而今天的夕陽卻格外溫暖。這抹罕見的暖光不只照在貴族的土地上,也照在了他的心上。

  奧斯歷1054年的第五個黃昏,一個木匠將大公授予他的勛章,送給了一個在內戰中失去父親的孩子。

  坎貝爾公國的史詩里也許不會寫下這句話,畢竟就在“冬月政變”落幕之后的幾日里,幾乎每天都有大事發生。

  不過拉曼并不覺得可惜。

  自己興許又一次幫上了大公陛下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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