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民族沒有了,還要世界做什么。”
“很公平,不是么?”
一個字比一個字聲音更大,到了最后幾字,竟是雪崩的裂響在圣城回蕩。
他的右臂在滲血碎肉,影子很輕,像一陣隨時有可能消散的寒風。
他的氣血早就衰竭,可周身十丈無人敢靠近。
雪花落在帝國子民的臉上,有些寒冷,有些心涼。
哪里是來要公平。
分別是要討債!
生活在天空之城,民眾對戰爭的認知很簡單——
榮耀勛章。
歌頌禮贊。
幾十年以來,除了勝利還是勝利,今天屠滅一個部落,明天降服一個皇帝,帝國精銳橫推天下版圖。
聽到某個國家尸橫遍野,笑著說一句這便是愚蠢抵抗的下場。
直至今日,他們如夢初醒,忽然知道戰爭何其殘酷,作為百姓何其無辜?
原來是開始痛了。
才第一次疼痛,就覺得好絕望。
天空之城不是烏托邦。
烙印在靈魂的信仰——
“帝國天命所歸”隱有動搖。
上帝呢?
神明呢?
怎么就不出來懲戒眼前的惡魔!
孤魂一動不動。
他沒動,全部修士都緊繃身軀,圣城陷入毛骨悚然的死寂。
慌亂恐懼是相互感染的,彌漫感染中又無形夸大著這種恐懼和慌亂,千千萬萬、各色皮膚的民眾四散奔逃。
一些偽裝的中原間諜熱淚盈眶,胸臆間滿是前所未有的豪氣。
華夏民族一直被欺負,蠻夷在神州燒殺搶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中原自保極其艱難。
可就在今天!
那個男人不止是打進蠻國本土,更是在所謂的神圣不可褻瀆的圣城肆意妄為!
安逸幾十年,從來沒有被戰火洗禮?
來來來,讓你們也承受一次中原百姓之苦難!
試看誰才是天下人屠!
一道道祈盼的眼神自四面八方望向城樓金箔,望著那一雙晶瑩龍角,那至高權勢的冠冕。
拓拔天下努力抽動僵硬的喉嚨,她的曼妙紫童已被火焰燃燒,無數視線對準她,是帝國子民的哀求啊!
這一天,自己一生的野心都毀滅了。
天門對她關閉。
霸道轉王道,王道之路可以有些許坎坷荊棘,但不能有跌落神壇。
和平幸福幾十年的圣城一朝被褻瀆踐踏,無論是否誅殺漢奴,她在帝國子民眼里已經淪為歷史最糟糕的天神冕下了。
拓拔離,我比你更慘。
我原本四十歲成為陸地神仙,很有希望追求飛升超脫,可一念之差接手王座,曾經擁有的都要煙消云散。
為什么?
因為本該在地獄里經受烈火焚燒的漢奴!
“護國騎士,開城門!”
“畏戰者誅九族!”
“后退者誅九族!”
拓拔天下歇斯底里,面目扭曲的嘶吼。
城巔鐘鼓齊鳴,教堂詩歌驀然嘹亮,如平地起驚雷,鎏金恢宏的城門緩緩洞開。
幾千黃金騎士倉惶后退,慢慢撤進城門,在迷霧籠罩的盡頭,七千個赤著上半身,腰配勛章的魁梧將卒隆隆走來。
護國騎士,拓拔王族的近衛軍,當初天道降臨邊陲蠻荒的部落,他們是第一批沐浴光明的族人后裔。
血脈里還傳承著如同山崩地陷的狂暴力量!
騎士手臂肌肉一塊塊鼓動猶如磚石,成排涌出就像囚禁的嗜血兇獸突然得到自由,最純粹的獸性釋放!
顧長安低頭嗤笑,賊老天就是如此不公,無論經歷多少廝殺都難以培養這樣出野獸般的軍隊,可新世界降臨,一切好像水到渠成。
血劍只管遞出。
立足之地的厚厚積雪順勢往上攢發,層層疊疊,遮天蔽日,壯觀如雪泉噴涌。
這般異象仿佛天地顛倒,大地在降雪。
方圓二十丈,七十丈,百丈皆是沖天而起的殘忍劍氣。
護國騎士體魄近乎無敵,盡管觸及四處交織的劍氣,可也只是肌肉干癟下去,讓地面塌陷的步伐卻沒放緩。
但懸空修士就沒這個血脈優勢了,前所未有的詭異氣機一經涌來,就像削蘋果皮一樣,從頭皮開始削起,劍氣游走耳垂到肩膀繞了個圈…
悍然削下一整張完整的人皮!
無論生前多么驚才絕艷,名聲多么響亮,此刻盡數化作——
養料。
是的,就是養料。
一顆種子,慢慢長出葉子,慢慢開花。
在無數駭然驚恐的眼神中,黑霧重新生長雙臂,漸漸開始有了半截身軀,白色衣襟醒目到見者童孔驟縮。
“殺!
護國騎士迅速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拼死圍住半截身軀的孤魂野鬼,沒有氣機攪亂天穹,唯有銅鈴般的巨拳呼嘯而過的獵獵風聲。
剛出來的肩頭立刻粉碎,鮮血滿身的顧長安大笑道:
“滾!”
旋即以身化劍,雙臂劍氣涌動,直直撞擊而去,也就八尺身軀,卻像劍氣血龍般無畏沖撞出數百丈。
所到之處,身材魁梧健壯的護國騎士腰桿斷裂,兩截身軀如斷線風箏般砸飛很遠,掙扎幾下含恨殞命。
傳承先祖狂暴力量的尊貴血脈,也就不堪一擊!
主城街道很快淪為血肉磨坊,碎裂的腸子心臟遍地都是,一股滔天血腥沖上天空,像一面扇形血湖,在蕩漾漣漪,在濺射出血滴。
一雙雙眼神從興奮到期待,再到失望恐懼。
譽為近戰無敵的護國騎士都被輕易摧毀,傳說中威懾帝國的神秘軍隊,十年如一日隱于圣城,終于現世了,非但沒有做到震撼世界,反倒如此不堪?
盯著慘不忍睹的尸體,拓拔天下血液在凝固,像無數把尖刀不斷刺進她的心臟。
以身化劍。
當初在西域姑墨灘上,人身魚尾就是慘死這一招,現在漢奴達到成倍的恐怖進化。
鎏金城門血跡斑斑,孤魂斷裂的雙臂又開始生長,緊接著是雙腿,他就這樣一路撞進圣城。
這一幕帶來的驚悚荒誕前所未有!
城內民眾肝膽欲裂,修行者汗毛倒豎,面對一個永遠殺不死的怪物,一個雙手沾滿罪孽的屠夫。
他們感到窒息!
就像黑暗籠罩前方,一直走一直走都看不到燈盞,連曙光都沒有。
你只能繼續不停走,因為身后是神圣不可褻瀆的天空之城。
堅持抵抗原來是那樣絕望!
可笑的是,這才兩個時辰不到。
中原間諜隱藏在遙遠的人群里,同許許多多蠻夷一樣注視著城門的染血身影。
他掉落的血肉積攢起來能有一車,鮮血匯聚能成一條小溪,不停重復著生長又撕裂再生長的過程。
只是當護國騎士一個個倒下,他又凝聚起了半截身軀,甚至清晰見到隨風飄揚的白發。
“顧英雄…”
幾個人死死低頭,不愿暴露眼中的熱淚,也不敢再看殘忍血腥的場景。
在一個曾經輝煌的民族面臨著最黑暗的時刻,他毅然選擇這種方式傳遞華夏民族對抗蠻夷的決心。
孤獨抗爭著蠻國。
他就站在那里,整天將“帝國天下第一”掛在嘴邊的蠻夷顫抖不止,什么天神冕下,什么圓桌審判者,在面對瘋狂屠殺,照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當消息傳回神州大地,民族一定會震撼鼎沸,華夏歷史應當永遠銘記這一天!
“夠了!”
深淵傳來狂暴的怒吼,雄渾氣機如一場海嘯鋪天蓋地傾瀉而來。
七道半柱天門橫亙天穹,流光溢彩,絢爛璀璨。
轟轟轟——
城堡頂層七個陸地神仙聯袂墜落,又懸停高空,成排矗立形成壯闊波瀾的氣機海浪。
他們最前方有一座被符文鎖鏈囚禁的十字架凋像,其實更像一個很久以前就被裁決過的邪人。
天門光芒閃爍著,滾動著,開始涌向圣城。
也同時涌進無數帝國民眾的心里,他們像溺斃時抓住的救命稻草,虛脫般迎接光明。
噩夢都結束了!
帝國有史以來最屈辱的一天,到此為止!
那個帶給他們絕望的漢奴,一定會死得很慘很慘,必須經歷最殘酷的折磨,才能平復圣城滿目瘡痍的怒火。
“接受死亡末日的審判!”婚紗老婦人聲震云霄,城堡頂層針對鬼物的凋像終于凝聚成功了。
她很清楚陸地神仙現在才露面的原因,滅不了魂出來毫無裨益,只會動搖子民對深淵虔誠的信仰,加劇帝國走向更屈辱的地步。
但現在完全不同。
是時候了,滅魂!
顧長安微微仰起頭,盯著半空詭異的十字架,他有些遺憾地握緊掌心。
如果能夠重鑄肉體恢復正常人身,他有可能創造一個奇跡——
隔空搬城。
自打以身化劍之后,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做到搬城。
將遠在西域的龜茲城砸進蠻夷圣城!
一人一劍一城,真正的鎮守!
唯有重鑄肉身迎來破境,可隨著半開天門的老怪物降臨,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夠成功。
天地如塵封冰窟般寒意森森,無形的復仇火焰幾乎要燃燒民眾的五臟六腑,他們猙獰著臉,在無邊死寂中默默等待。
“暴食之罪!”
蒼老嗓音驀然響起。
符文禁錮的十字架肉眼可見皸裂,一道陰氣沉沉的血芒自頂端凝聚,赫然鎖定半鬼半身的人影。
一些教徒緊緊攥住懷里的十字架,力道之足差點扳裂,終于知道凋像蘊含多么恐怖的偉力!
七宗罪!
傳說中玄之又玄的教義,竟然以這種神圣的方式降臨。
這便是天命帝國。
無論屠夫多么詭異,總會有懲戒的方式,神圣的天空之城不容褻瀆!
七宗罪,生而俱來的、洗脫不掉的罪行。
無論是人是鬼,都會被審判制裁!
顧長安眸光無波無瀾,只是很平靜地遙望著十字架。
直至第一道血芒消失,第二道血氣濃郁的光芒再度籠罩著他。
“貪婪之罪!
嘶啞聲音如黃鐘大呂,滾滾震蕩。
無論是誰,人性深處都有貪婪,追求金錢權力的欲望,不勞而獲的快感,以及種種…
可身影依舊巍然佇立。
“懶惰之罪!”
“嫉妒之罪!
“傲慢之罪!
三道沙啞渾濁的嗓音同時綻響。
像一種激烈緊迫的號角,更像死亡的喪鐘!
畫面戛然而止。
只有三條血芒呈三個方位籠罩顧長安,十字架凋像已經裂開一大半。
安然無恙。
拓拔天下嵴骨生寒,渾身充斥著恐懼和無力感。
怎么會沒反應?
天底下最具天賦的修士,舊世界守墓人堂而皇之地羞辱帝國圣城,你怎么能夠不沾沾自喜、不桀驁?
你生前死后都活在苦難里,你怎么能不嫉妒聲色犬馬的權貴?你怎能不嫉妒平安喜樂的日子?
圣城氣氛近乎凝固,人人表情蒼白,仿佛見到世間最荒謬絕倫的場面。
孤魂還站著!
為什么?
連七個陸地神仙都頭皮發麻,從來就不屬于他的性格,該如何去審判?
這種人一生都沒有快樂過,也從未體驗過做人的滋味。
“色欲之罪!
十字架已然搖搖欲墜,無數民眾眼里期待的光亮慢慢消失。
他們總覺得在面對一具行尸走肉。
從一生下來就是這樣了。
色欲,一個震古爍今的男人,竟然沒有追求女人肉體的欲望,他活著有什么意義?
沉重的喘息,無盡的壓抑。
包括拓拔天下在內,諸多深淵巨擘此刻都神情惶惶,若是最后一樁罪名失效,豈非永遠無法誅滅鬼魂?
但七位陸地神仙恢復了一如既往的鎮定,盡管十字架快要湮滅,但在化作齏粉之前,絕對能帶走作孽孤魂。
因為七宗罪最后一項罪名——
他絕對會被審判。
城內偏僻街道,一個身穿破爛道袍的道士輕輕嘆息,眼神恍忽地凝望十字架。
中原民族都在痛罵他憶江南,作為中生代問鼎者,竟然無恥投奔蠻夷深淵,怕是已經在史書臭名昭著。
自私利己有錯么?
他沒有助紂為虐,甚至偶爾還給中原傳遞情報,自己只是想追求長生超脫,而天道起源才是修行的絕佳寶地。
這一次,自己該怎么做?
七宗罪最后一條——
憤怒之罪。
顧長安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
整個華夏民族被蠻夷侵略燒殺的憤怒,六十五年親人相繼喪命的憤怒。
憤怒充斥著他。
所以今天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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