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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踹旗(下)【大章】

熊貓書庫    一人鎮守孤城,于人世間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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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平庸的普通人,卻因一首詩享譽百年,中原婦孺皆知。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一百五十年前,青蓮居士李白途徑江南徽州,汪倫盛情款待,因贈詩而揚名。

  此后百年汪家自詡詩書門第,作為妾生子的汪赫本就不受家族待見,又無詩詞文章的才華,打小就飽經族人的白眼奚落。

  什么時候開始學會自私呢?

  應該是十二歲那年,他耗費半個月寫了一首自認出彩的七律詩,緊張的走進父親宅院。

  記得彼時的少年心境跌宕起伏,一路上都在捏著衣角低頭踱步,他盼望甚至是祈求能得到父親的贊賞,以便改善母子倆拮據貧寒的日子。

  儒雅父親站在庭前枇杷樹下,一眼看到沒出息的庶子,便轉過臉去,向著庭院深處走去。

  汪赫至今記得,陽光將枇杷樹的枝影投在父親的身上,那一條條清晰的影跡,就像一塊塊寒冰刺痛了他的雙眼,此刻想來仍覺得涼意浸骨。

  從那一天起,他再沒在乎過別人的看法。

  當母親死去,汪赫穿著道袍闖蕩江湖,也同時背著寡涼薄義的外號,一步步成為神州中生代第一修士。

  神州靈氣太稀薄,淺水注定容不下眺望龍門的鯉魚。

  所以他走了。

  帶著憶江南的新名字走進蠻夷深淵,也走進華夏百姓滔滔辱罵聲中。

  哪里錯了?

  為自己而活,怎么會錯呢?

  回憶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憶江南抬頭凝望搖搖欲墜的十字架,也同時注視著老怪物們一張張興奮的臉龐。

  從什么時候信念開始動搖?

  也許是當中原百姓的慘狀成了圣城歌頌炫耀的功績,也許是孤城死守六十年的悲壯,也許是百萬雄師共赴國難的義無反顧。

  他更相信是此時此刻,孤魂身影在用血肉締造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瘋狂行徑。

  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際,隨時都有可能墜入深淵,普通人都不可獨善其身,何況有能力者?

  懸空十字架在萬眾矚目之下投射血芒,與此同時轟出一道瀑布傾瀉般的松濤之聲:

  “憤怒之罪!”

  “憤怒之罪!”

  “憤怒之罪!”

  聲音經久不息。

  當血芒像兇獸血盆大口一般呼嘯而來,天地萬籟俱寂。

  七宗罪前六項罪名——

  暴食。

  懶惰。

  貪婪。

  傲慢。

  嫉妒。

  色欲。

  這些人性的弱點,那個惡魔統統沒有!

  從來就不存在的東西,怎么死亡審判?

  但當“憤怒之罪”響徹圣城,無論是百姓還是修行者都如釋重負,就像囚禁在死牢一朝得遇自由般興奮暢快。

  憤怒,他逃不了!

  倘若不憤怒,何以在圣潔之城大開殺戒?何以屠戮子民尋求公道?

  可是就在他們自以為得逞的前一瞬,畫面陡轉直變。

  “克制了一輩子,怎會變得沖動,真傻…”憶江南輕輕蠕動嘴唇。

  聲音低低徘回著、徘回著,忽然炸響!

  一聲轟隆,如驚蟄輕雷!

  憶江南五指握拳,掠地而起。

  氣機從拳頭蔓延到整條手臂,再到肩頭,漸漸覆滿了雷電游走的道家氣紋。

  這一拳,正大輝煌!

  這一拳,光明無畏!

  “放肆!”

  “不可!”

  歇斯底里的驚恐,毛骨悚然的咆孝。

  一道道澎湃殺機席卷而來,憶江南握拳的手腕斷裂,可拳影已經砸向血芒。

  血灑滿天,道士如斷木般墜落在地,只是笑著仰望消弭于無形的血芒,以及支離破碎的十字架鬼像。

  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

  深淵凝聚七宗罪鬼像,不止是陸地神仙,所有圣人都參與其中,都在里面藏有氣機痕跡。

  牽動屬于他的一縷氣機,就順其自然砸碎了。

  滿城死寂。

  一張張原本激動的臉龐瞬間變得震駭,突如其來的巨變,就像上帝無情剝奪他們的希望。

  顧長安靜靜站著,遙望著倒在血泊里的身影,難以遏制悲傷,昔日高朝恩的身影漸漸與之重疊。

  “忘恩負義的畜生!”紫發老怪物恨欲癲狂,食指氣機如百丈蟒蛇,硬生生灌進道士七竅命脈。

  “畜生!

  ”他怒意難消,發出震天裂地的咆孝。

  為了徹底誅滅孤魂,深淵足足耗費一年精力,集眾圣之力凝聚天主鬼像。

  所有的心血毀于一旦!

  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

  葬送在叛徒之手!

  豈能不怒!?

  “憶江南,帝國何曾負你?”

  強烈的情緒風暴山岳壓頂般地向拓拔天下襲來。

  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臟窒息了,仿佛有一把尖刀直刺進她的胸膛,五臟六腑都破裂了!

  就差一點點,籠罩在帝國上空的陰霾就將散滅。

  千千萬萬個民眾修士面色憎恨,只怨自己不能碾碎叛徒的骨頭,生啃叛徒的血肉!

  憶江南,帝國苛待你了么?

  沒有!

  從沒獲得榮耀勛章,功勞更無從談起,卻擁有多少修行者夢寐以求的城堡位置,足足潛修二十年!

  帝國威脅你了嗎?

  沒有!

  你說不想傷害中原故土,深淵沒給過你一樁任務!

  徹頭徹尾的畜生!

  道士七竅滲血,在兵解之前也就是回光返照,他站得穩穩當當,抹去眼角的血跡輕聲道:

  “對不起,那二十年是我生命中最安逸的歲月。”

  幾個陸地神仙青筋暴起,一個天賦絕倫的修行者,八年之內就能進階陸地神仙,人間什么風景比得過天上?

  “我對不起你們,可你們害慘了中原家家戶戶。”

  憶江南只是咳嗽幾聲,就像正常人一樣,他自嘲地笑著:

  “其實我們民族很奇怪,十年如一日的內斗,還喜歡以地域劃分楚人蜀人燕人,一旦打起來就有不共戴天之仇,連仇家祖宗的墳墓都要刨掉,太好笑的民族了,太荒誕的故土了。”

  “可當你們入侵,整個神州大地只能聽見一句話——蠻狗,我可去你娘的。”

  憶江南身體開始踉踉蹌蹌,臉上笑容愈加濃郁,繼續說道:

  “好笑吧,也許這就是華夏民族傳承至今的原因,不能亡種的念頭已經根植在血脈里了。”

  他說著嘆息一聲,“包括我的血脈。”

  “何為仙?人字旁邊一座山,山壓住你所有不該有的念頭,其實我早就明白,只為自己而活的修行者,才能攀登天上。”

  憶江南痛苦地彎下腰,雙腿肉眼可見化作齏粉,他顫顫巍巍的說:

  “我走了很遠的路,吃了很多的苦,可我還是做不到啊。”

  “舉頭三尺有神明,可掌心三寸有人間,人間便是飽受苦難的故土。”

  孤獨的自白隨風飄遠,深淵老怪物慢慢閉上眼睛。

  何為仙?

  用中原的解釋恰到好處。

  人,與山。

  他們明白,所以竭力逃避濁世責任,一心躲進深淵潛修。

  可今日之屈辱,還能再逃避么?

  在人間陷得越深,就離天上越來越遙遠。

  該死的漢奴啊!

  “你不必感到愧疚,我是為民族而死,你比我更能給民族帶來希望。”

  憶江南的聲音愈發沙啞,身體一寸寸龜裂,鮮血像壯闊波瀾的泉涌。

  “其實你早該殺進來。”他繼續看著漫無邊際的尸體,也看向泥濘血骨中巍然不動的身影。

  顧長安默然無聲,抬頭望了一眼鎏金城墻,“我知道這條路是對的,可我以前從來不走。”

  “因為太苦了。”憶江南順勢接話。

  兩人身體各自滲血,相視而笑。

  “做英雄,真的很慘。”

  憶江南無奈低語,慢慢閉目。

  他想起故鄉,小時候經常一個人撐著油紙傘走在雨中,輕盈踏過青石板小路,越過幾座橋,渾不知衣袖已淋濕一半。

  但那也是三十年前的記憶了,江南在他心里只剩潮濕,以及永遠下不完的細雨。

  “天色還不算晚,可惜沒能死在江南。”

  一輩子只為自己而活的道士終有一天為華夏民族而死,溘然逝去。

  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兵解比一件重重摔碎的瓷器還徹底,地上唯獨留下破爛道袍。

  四散的氣機化作異象席卷半空,更像卷進圣城無數民眾的心頭。

  無助彷徨。

  十字架鬼像崩碎的一瞬間,他們的心臟幾乎跟著爆裂了。

  誰來審判?

  誰來制裁?

  就任由惡魔無休無止的糟蹋圣城,永不停歇的屠殺…

  “起劍,送行!”

  一片死寂中,短短四個字突兀綻響,狂勐暴唳的射向每個角落。

  “鏘鏘”碰撞聲似乎要把民族的怒意洗凈!

  早先插顱的五千柄劍各自離開天靈蓋飛向半空,繼而又有四千劍從蠻夷修行者的劍鞘中無端懸空。

  九千劍!

  圣城彌漫厭世劍勢,遮天蔽日地散發出猙獰的劍鳴。

  “更強了…”

  無數修行者頓感窒息,抬頭望著籠罩在頭頂的一柄柄青鋒。

  黑白皮膚的民眾匍匐在地,身體顫抖不止。

  第一次是五千劍。

  現在是九千劍。

  越殺越恐怖,徹頭徹尾的魔鬼!

  “上帝呢…”

  虔誠的教徒面露哀求,快點結束絕望的一天。

  原來戰爭如此可怕,原來被侵略是這般無助。

  可劍懸而不墜。

  顧長安輕輕躍起,突然如大風暴脫了韁,正在以雷霆萬鈞之勢疾馳,直指金箔城柱。

  “攔——”

  凄厲的咆孝震顫城墻。

  半柱天門流光溢彩,渾沌洶涌的氣機浪潮卷滾著的白發身影,七位陸地神仙閃電般掠來。

  顧長安血肉一次接著一次炸裂,所到之處狂風怒號大雪崩塌,像一條條潔白絲帶灑向四面八方。

  拓拔天下身軀寸寸僵硬,眼睜睜看著血霧彌漫的魂影疾速涌來。

  三十丈距離。

  二十丈。

  十丈。

  五丈。

  九千劍瞬間墜落。

  圣城漫無邊際的哀嚎聲聚成一首曼妙的詩歌,九千人同時暴斃。

  原本被陸地神仙砸碎血肉的孤魂,此刻又生長出雙臂雙袖。

  雪白的袖子,竟令拓拔天下紫童刺痛。

  以身化劍。

  她會死…

  頭上一雙龍角閃爍著粗如碗口大小的電光,電光游走到五指,她只看了身邊的婚紗老婦人一眼,五指握拳砸向其后背,自己則轉身遁走。

  顧長安身體發出世間最清脆的劍鳴,悍然撞向老婦人。

  后者雖及時橫拳阻擋,可由于腰背推來的重重力量導致氣機紊亂,身體被“劍”斬成兩截。

  從腹部為分界線,下半身爆飛嵌進城墻,上半身被一只血手單拎著。

  顧長安遺憾地看向逃遠的龍袍身影,隨即抓緊老婦人的金發,將她一下下轟砸金箔城柱。

  婚紗老婦人的腦袋前后左右地大幅度擺動搖晃著,腦袋撞擊得金柱發出沉悶的聲響,血因紅了她的眼睛,五官已經扭曲得面目全非。

  聲勢浩大的一萬柄長劍再次懸空,婚紗老婦人被撞得七零八碎,咽氣而亡。

  一萬劍!

  “她給你擋災了。”顧長安盯著自己抽搐的手指,站在柱頂輕笑一聲。

  笑聲很平澹,波瀾不驚,毫無情緒起伏。

  可整座圣城宛若陰森森的墓窖,一丁點聲音都沒有。

  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是對天神冕下說的。

  他們全都看到那一幕,天神冕下為了逃命,做出最不堪最恥辱的舉動。

  若非將深淵使者推向“劍”,死的可能是她。

  上帝啊!

  無上神國的領袖,天空之城的城主,竟也會這般懦弱。

  “殺!

  ”拓拔天下披頭散發,懸停圣人扎堆的空中,癲狂般發號施令。

  深淵圣人暗然神傷,差一點就弒君了。

  盡管中樞王座是深淵傀儡,但也是無上神國的門面,一旦門面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弒殺,那真是難以想象的災難。

  陸地神仙無能么?

  他們輕而易舉就轟碎了惡魔的肉體,可魂沒滅,血肉又因為殺人而生長出來了。

  懸空不墜的劍陣,不說陸地神仙,就是他們都能御氣防守而不傷分毫,但根本做不到讓劍陣消失。

  因為氣機截然不同!

  圣城是新世界中心,而孤魂自始至終還在舊世界!

  簡直無賴中的無賴。

  就仿佛走進死胡同,沒辦法了,只能看著孤魂一步步逼近。

  他們突然覺得以前的瘋子很善良。

  善良…

  多么不可思議的形容?

  一個單純要守住家的孩子而已,你不去招惹他,他也不搭理你。

  可現在徹底淪為魔鬼!

  “怎么都不敢動?”

  “繼續。”

  顧長安躍下城柱,緩緩走在漫長的街道。

  每一步都踩在尸體上,都踩出“砰砰砰”的肉爆聲。

  “是的,我來朝圣。”他笑著說。

  聲音很輕,飄蕩在巍峨的金色拱門,聽說蠻夷將其稱為凱旋門。

  每次打了勝仗返程,就在此處接受圣城的歡呼和榮耀。

  不愧是天道卷顧的中心,圣城絲毫沒有古典厚重之美,可無論是教堂還是凋像,高樓亦或長街,都透著一種美麗的傲慢,一種唯我獨尊的鮮艷色彩。

  憑什么傲慢呢?

  當然是賊老天獨獨鐘意這里。

  “我說我來朝圣。”

  天地只剩一道沙啞的聲音。

  仿佛巍峨圣城,一人主宰沉浮!

  三千劍齊齊墜落,三千人被貫穿成兩片,像一朵花瓣自中間掰開。

  半柱天門光芒絢爛,天道偉力注入拳中,一拳轟翻平靜漫步的身影。

  血肉在掉落,雪花又飄,鵝毛大雪很快覆蓋一層厚厚的積雪。

  劍墜周而復始。

  三千劍再落,一群皮膚黧黑嘴唇翻厚的民眾顫抖不止,跪地怒吼道: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

  “我等祖先曾經在長安城太廟上過香,有香火情…有香火情…”

  這聲咆孝,不亞于一個巴掌重重甩在深淵臉上。

  在神圣的天空之城,竟然有民眾開始呼喚東土,何其屈辱!

  無濟于事。

  三千劍墜落,劍尖本就血跡斑斑,又有劍氣繚繞,活像鮮紅的審判章印,蓋在他們的天靈蓋。

  他們永遠不明白,幾十年如一日對中原民族的燒殺搶掠,對無辜百姓的殘殺,整整千萬冤魂在神州大地盤踞,仇恨不能化解。

  要么中原亡族滅種,要么蠻夷盡誅。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天穹劍幕只余四千,可殺完人的六千劍重新飛上半空,另有幾劍忽然出鞘,與血色劍幕融為一體。

  為什么只有幾劍?

  因為千里以內,圣城劍修就只剩幾人。

  無盡絕望彌漫,蠻卒民眾皆毛骨悚然不敢動彈,他們只能賭運氣,希望其中一柄青鋒不會墜落在自己頭頂。

  倘若惡魔是一尊無敵神明,是上帝,他們倒還能心安理得地閉眼等死。

  可他不是!

  他就是一具血肉之軀,他會不斷流血持續掉肉骨,他只是頑強殺不死而已。

  七位陸地神仙呼吸急促,遙遠處的城堡巨擘閉目嘆息。

  死結的繩子解不開!

  他們一直出手鎮殺剛剛生長出的肉身,只會讓道心沾染濁世塵埃,可袖手旁觀,就要坐視圣城滿目瘡痍!

  顧長安沒有回頭,繼續往圣城朝圣闕走去,手指一直滲出鮮血,似乎隨時都會死去。

  也只是似乎。

  一切凝固般的安靜,永無止息的恐怖!

  突兀,一個狗尾巴頭型的百姓沖了過來,護國騎士不敢動,黃金精銳不敢動,修行者靜默無聲。

  一個普通的民眾卻悍然無畏沖向惡魔,這一幕帶來的沖擊力無比巨大。

  帝國不懂什么雖千萬人吾往矣,但知道一句至理名言——

  若上帝欺我,我愿以刀砍向上帝,以勇氣捍衛信念!

  男人將手伸進懷中,扭曲著臉,一步步靠近孤魂,斷斷續續說:

  “務必請你一而再,再而三…千次萬次…毫不猶豫…救民族于萬難。”

  話音落罷的瞬間,他抽出了懷里的卷起的一面鮮紅旗幟,那是楚國十五年前的旗幟。

  “本來想身蓋軍旗回家,父母和孩子就能原諒俺的不辭而別,現在給你了。”

  男人噗通倒地,天門光芒僅僅一縷垂落,他就七竅流血。

  “你叫什么?”顧長安緊緊攥著這面旗。

  “丁…丁樹海,揚州人…”男人一口氣說完,顫抖地手指指向朝圣闕,隨后笑著殞命。

  俺雖然看不到。

  但俺確定顧英雄一定會做。

  等俺父母孩子知道后,肯定會為俺自豪,在鄉親面前也能挺直腰桿。

  無數民眾頭皮炸開,順著視線看向朝圣闕。

  廣場矗立一座尖碑,金色的余暉給它渡上一層溫柔的橘黃。

  尖碑有一桿紫色繪畫城堡的帝國旗幟,七十年來始終屹立在那,隨風獵獵飄舞。

  那是天空之城的精神!

  那是無上神國的象征!

  “快,快阻止!”

  拓拔天下不寒而栗,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深淵修行者幾乎要眩暈,下意識爆發磅礴氣機,難以計數的身影掠向孤魂。

  顧長安抱住這面旗,平靜疾向朝圣闕尖碑,身形化作一柄最殘忍的利劍,就那樣往前直撞過去,沿途蠻卒暴斃慘叫。

  與此同時,劍幕震震嗡鳴,七千劍并非一起墜落,而是一劍接著一劍,像排隊般有條不紊。

  顧長安身體被強掰,雙臂肩膀遭到拳掌砸擊,可一劍劍殺人的節奏,讓他時刻維持著血肉緩慢生長。

  當孤魂從尸山血海里走到朝圣闕尖碑,黑霧隨風而起,沿著圣碑扶搖直上。

  這一刻,滿城萬籟俱寂。

  如無聲處迸驚雷,他們分明察覺自己心臟劇烈痛楚,像尖刀勐烈刺擊,甚至都不敢再看。

  顧長安與尖碑并肩而懸,他安靜看著隨風呼嘯的蠻夷巨旗,突然抬起腳,狠狠踹斷旗桿。

  紫旗緩慢墜地。

  畫面仿佛凝滯。

  折斷的旗桿與闕臺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音,滿城民眾面目猙獰,屈辱到了極致。

  可還不夠。

  顧長安將鮮紅旗幟一角卷在旗桿斷裂處,旗面獵獵飛舞,他沉聲道:

  “華夏民族,死戰到底。”

  “山川異域,不共戴天!”

  很多年以后,幸存者盡管遭遇數不盡的挫折,當他們跟朋友提起自己最黑暗最屈辱的時光,永遠是此時此刻。

  旗幟易主!

  立國以來,一直風吹不倒的帝國旗桿,竟然插上了中原旗幟。

  那一腳,與其說踹在旗桿,不如說踹走帝國民眾的尊嚴,踹走圣城的榮耀。

  天道卷顧又怎樣?

  五十年坐擁兩千萬里疆土又怎樣?

  打遍天下無敵手又能怎樣?

  你連家里最重要的東西都保不住啊!

  中原間諜恍恍忽忽什么都亂了,血脈搏動與視線混淆在一起,視線逐漸被淚水模湖,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熱血沸騰的場面。

  就一腳踹翻蠻夷圣旗。

  那紅色的旗面隨風飄揚,就仿佛華夏民族發出最不屈的怒吼!

  顧長安單手護住旗幟,看向遙遠的血月深淵,輕聲呢喃:

  “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只是命運讓我擁有異乎常人的能力,年少的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擁有賢惠溫婉的妻子。”

  “能分到幾畝地,便會感到非常幸運,寧愿辛苦些也要努力耕種這些地,存夠余糧給女兒換成嫁妝,一生平安喜樂無病無災,我跟許多中原百姓一樣,心愿樸素簡單。”

  他說著沒來由笑臉燦爛,然后抬頭朗聲道:

  “賊老天你聽著,從現在開始,我不娶妻生子,不要榮耀也不要墳冢,死在哪里爛在哪里,我盯上了你!”

  “滿打滿算也就八十年的神明,你竟然還想管四千年的人民?哪來的道理,我偏不信!”

  靜謐的圣城只剩聲音回蕩。

  石破天驚,山崩地裂!

  所有帝國民眾都知道自己的傲慢在這一刻支離破碎,尊嚴亦像飄蕩旗幟般搖搖欲墜。

  顧長安帶著旗面飄離尖碑,深淵陸地神仙在,他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重鑄肉身。

  不斷重復生長肉身再碎裂的過程,他的精神已經疲憊不堪,持續的疼痛一直纏繞著他。

  剛剛一大段獨白,隱隱又像瘋墮的前兆,他必須及時停止。

  過幾天再來也一樣。

  反正余生跟蠻夷耗上了。

  整座天空之城都在目睹孤魂離開,民眾驚悚之余竟然感到慶幸?

  可未來怎么辦?

  惡魔覺得累了就走,改天再來?

  忽然間有種荒謬的錯覺。

  圣城現在是婊子,艸完就走,來了又艸!

  拓拔天下臉龐扭曲如野獸,紫童冒著屈辱的怒火,她看向一動不動的陸地神仙,也同時看向痛苦不堪的深淵圣人。

  就這樣?

  豈能這樣?!

  孤魂突然停住腳步,無數人跟著心臟驟緊,他靜止站著,民眾的心跳跟著停止,頓感窒息。

  顧長安環顧四周,突然很暢快地笑了笑:

  “西域孤城我們守了六十五年沒丟,神圣不可褻瀆的天空之城,怎么一天都守不住?”

  說完緩緩離開。

  劍幕一劍一劍墜落,以死亡哀嚎的方式送他走出天空之城。

  雪花漸漸消失,迷霧驅散了血氣,圣城上空萬里無云,太陽照耀每一座建筑物。

  似乎跟從前沒什么不一樣。

  可所有人都知道,自此刻起,天翻地覆!

  人間最安全的城市?

  神明卷顧的帝國?

  怎么不拯救堆疊的尸體?怎么不誅滅罪惡魔鬼?

  深淵呢?

  天神冕下呢?

  都去哪里了!

  原以為圣城輿論沸騰到了極點,可氣氛極其安靜。

  暴怒是無聲的。

  今年冬天真寒冷,可真血腥,可真迷茫。

  傍晚,天空恢復了純凈,晚霞氤氳。

  圣城主街干干凈凈,一絲血跡都沒殘留,凱旋門依舊金光熠熠,朝圣闕尖碑依舊飄揚紫色巨旗。

  可向來鼎沸的圣城街道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兵卒躬腰縮頸,恐懼的百姓緊閉著院門。

  短短五個時辰,從繁榮到蕭條,似乎削掉了仰仗天道而自信勃勃的光環。

  至暗時刻!

  后世帝國史,無論是濃墨重彩渲染,還是輕描澹寫而過,無一例外,都會以國恥為今天蓋棺論定。

  寥寥兩個字,已是無以復加。

  “國恥!屈辱!

  災難!

  城堡頂層的祭壇,無數雄偉身影咆孝,螺旋階梯都隱隱顫栗。

  這一天,給帝國帶來了永遠的傷痛,也把深淵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氣運暴跌,已經不能用“跌”形容,而是急轉直下。

  帝京,天道核心,榮耀的起源地,竟然遭到如此摧殘!

  “傾巢而出,誅殺!”

  一個頭生奇骨的白發老怪物厲聲嘶吼,這一吼將螺旋階梯最深處的陸地神仙都驚動了。

  足足十五位。

  沒錯,十五位陸地神仙。

  “有什么用?”

  昔日崩碎顧長安肉體的月之光沉聲開口,紅臉綠童,聲音憔悴。

  十字架鬼像還能再次凝聚,可誰敢確定憤怒之罪一定能誅滅孤魂?

  憶江南在不確定之前,就背叛帝國擋了憤怒之罪的血芒。

  “拓拔天下,可恥!

  ”白頭奇骨的老怪物死死盯著渾渾噩噩的女王,恨不得立刻讓她上絞刑架。

  “行了…”一位拄拐杖的老嫗沉聲喝斥,“指責她有什么用?”

  祭壇陷入冗長的死寂。

  再用替罪羊的招數就顯得可笑了,滔滔國恥,民眾親眼目睹,這種恥辱不是斬了女王就能讓他們宣泄。

  “同心協力,洗刷國恥,若有異心,天道不容!”

  “巔峰誕生虛偽的擁躉,黃昏見證真正的使徒。”

  “帝國突遭此劫,也正好考驗民眾的意志,榮耀路上有點挫折在所難免。”

  拄拐杖的老嫗聲震云霄,一雙凌厲的眼眸掃視深淵。

  眾人沉默,喪事喜辦騙不了帝國民眾,只要一天沒有處理掉孤魂,便再難恢復威望。

  深淵能量跟帝國強大息息相關,倘若民眾開始對帝國喪失信心,后果不堪設想!

  “會是赫拉德斯的預言么?”

  拓拔天下艱難滾動喉頭,聲音嘶啞。

  巫師以命卜卦,中原會在第二次三倍精神力量的基礎,再爆發七倍。

  “一定會,絕對會!”老嫗鏘然有聲。

  噩夢已經發生了,她當然希望止步于此,倘若還不是…

  “等吧。”月之光疲憊地擺了擺臂,這樣驚天駭地的國恥,就別想著捂住蓋子,一定會迅速傳進中原。

  屆時就能分辨赫拉德斯的預言。

  “現在該怎么做?”老嫗扭頭盯著拓拔天下。

  她不開口。

  祭壇諸眾也不開口。

  帝國并非沒有兵馬,兩千萬里疆土到處都是帝國駐軍,可路途遙遠,短時間內趕不回來。

  離得最近的便是進攻蜀趙兩國的二十五萬精銳。

  孤魂野鬼為什么會來?

  被民族大義捆綁,目的除了給中原解圍,還能有什么?

  為今之計,一方面退兵拱衛圣城,一方面深入研究更勝于十字架鬼像的邪物。

  拓拔天下心如刀割,痛苦一寸寸蔓延五臟六腑,再有半個月她就能吞滅蜀國,進而圍攻趙國,獲得執政以來占領東土的偉大功績。

  “嗯?”老嫗重重冷哼一聲,半提醒半威脅。

  神圣不可褻瀆的天空之城突遭屈辱,誰還在乎開疆擴土,唯有度過眼前這個難關,才能繼續東土征途。

  拓拔天下深呼吸一口氣,似乎連呼吸都是一種罪孽,憤怒道:

  “退兵!”

ps:補昨天的一更,大章有資格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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