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邑郊外,山丘之上。
宰予與子路、申棖并肩而立,他們從山陵上向下觀察。
從各地匯集而來的魯軍有如長龍,人頭攢動,摩肩擦踵。
軍伍四隊為一列,從山腳下一直蔓延到遠方的原野。
甲片的摩擦聲此起彼伏的響起,鞋履的踏步聲參差不齊,立起的長戈搖搖晃晃的,乍一看上去好像是一片移動的森林。
子路看著前方的中都邑,開口道:“到了中都,就可以踏上周道,周道平坦開闊,戰車部隊再不用受地形影響放緩行軍速度。如此一來,最多再有一天,就能抵達梁山之陰、汶水之陽了。”
子路口中的周道,是大周開國后下令修筑的統一交通系統,也就是諸夏共用的國家級軍用道路。
武王伐紂后,雖然覆滅了殷商,但天下間依舊還存留有許多不服王道教化的戎狄蠻夷。
為了征服這些夷狄,周人分封各方諸侯,在各地修筑城邑,并以此作為據點向各地展開擴張戰爭。
而受到周天子分封的諸侯,根據受封土地距離王城的遠近,也被劃分為五種類型。
在王畿內受封的諸侯稱為甸服,在王畿外五百里受封的稱為侯服,侯服之外五百里受封的是綏服,綏服以外五百里受封的稱為要服,要服以外五百里受封的稱為荒服。
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五種類型,合稱五服諸侯。
而為了加強與五服諸侯的聯系,防止那些深入偏遠蠻荒之地的國家被戎狄蠻夷滅亡,周王室便下令修建了從王都成周通往各諸侯國都的軍事道路‘周道’,以便隨時救援兄弟之邦,維護天下秩序。
齊國、魯國在開國之初,就因為身處東夷盤踞之地,多次遭遇滅國危機。
而關鍵時刻幫他們頂住東夷進攻的,正是通過周道馳援而來的浩蕩王師。
也正是因為早期創業艱難,大家都認識到了修路的重要性。
所以在周王室分封的諸侯紛紛在蠻荒之地站穩腳跟后,他們也自發的開始修筑周道,用來聯通各地城邑和附近國家。
平時沒有戰事的時候,周道就開放給百姓使用,諸夏也會在周道附近安排官吏值守,防止道路被蠻夷破壞,同時還會在周道兩旁栽植樹木。
而一旦出現戰事,有哪個兄弟之邦遭到蠻夷入侵,諸夏國家便會聞風而動,派出大軍,通過周道直達陷入戰火的國家。
如果無法抵御,那他們便會下令砍斷本國栽種于周道兩旁的樹木,阻塞道路,防止它們被蠻夷使用,以此來阻塞蠻夷的攻勢,并為其他兄弟之國部署防御爭取時間。
齊魯兩國早年間就經常通過周道互相救援,周道也一直是諸夏血盟的重要標志。
可時至今日,周道已然淪為了諸夏各國互相征伐的工具。
一想到這里,宰予心中不免唏噓。
他忍不住唱道:“匪風發兮,匪車偈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
(那大風呼嘯起來旗帶飄蕩,那車兒飛奔起來轔轔作響。回顧通周的大道漸行漸遠,心里陡然涌起無盡的憂傷)
子路聽到他唱《匪風》,也明白了宰予想要表達的含義。
他也忍不住嘆了句:“禮壞樂崩啊!舊日的王道之路,已經無法挽回了。
夫子說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咱們身為士人,只能先做好自己了。
從這幾日反饋回來的消息看,齊人這次攻魯,并非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有準備。
以往行軍作戰,要用到攻城器械時,大多是就地取材,就地制造。
但這一次,齊軍居然以水路直接運載鉤、援、臨、沖等器械,齊軍水師剛剛抵達陽州,便立刻發動攻勢。
陽州守軍猝不及防,僅僅三日便被破城。
齊人準備的如此周密,看來這一次齊侯攻魯的意志絕不是可以隨便動搖的啊!
說到這里…”
子路的眼神忽然飄向山下宰予的部隊,他指著菟裘甲士的小推車問道。
“子我,你領軍作戰,帶著這么多小車做什么?”
他之前就一直想問這個問題,只不過先前他急著去與大部隊匯合,心思大部分都用在了駕車上,所以就忽略了很多細節。
現在心情平復了,子路細看宰予手底下的這支部隊,怎么看怎么覺得里面透露著一絲邪性。
首先,宰予麾下的士卒各個膀大腰圓,還人人披甲帶弩。
如果只是這些,那也便罷了。
畢竟宰予把菟裘治理的那么好,百姓安居樂業長得壯實一點很正常。
而財政好了,宰予手頭有余錢發展軍備也不奇怪。
可一般的大夫,有了錢都會去選擇打造戰車。
到了宰予這里可倒好,菟裘甲士幾乎人手一個推車。
如果只是推車,那子路也可以將其歸結于宰予愛惜民力,不想亂興徭役、征發民夫,所以讓甲士們自己用推車運糧。
可問題是,推車里裝的也不可能全是糧食啊!
只要抵達了魯軍的集結地,甲士們的口糧自然有人供應,他們只需要備好到達目的地前的口糧就行了,帶這么多反而會影響行軍的速度。
而且這些推車里面裝的東西也不一樣,有的是行軍時要用到的炊具,有的則是各種密封好的壇壇罐罐。
而壇壇罐罐和壇壇罐罐間也存在不同之處。
最讓子路感到好奇的,是表面用朱砂畫著紅叉的罐子。
靠近了這種罐子,偶爾可以隱隱約約聞到一股淡淡的怪味。
子路之前以為這里面裝的是肉醢或者腌魚,可后來他一想,那也不對啊!
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搞什么戶外燒烤,宰予弄這么多咸貨做什么呢?
他今早去問申棖,結果申棖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打死都不肯松口。
他還說這是宰予的死命令,誰敢擅自泄露里面的東西,就直接按通敵處理。
申棖不這么說還好,他這么一說,子路的心里立刻癢的和貓撓的一樣。
他自己琢磨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于是干脆直接來問宰予。
誰知宰予聽到他的話,只是回了一句:“里面裝著的,是仁義之火。”
這下子可徹底把子路弄懵了。
“仁義之火?火難道還能儲存在罐子里嗎?而且仁義之火,和一般的火有什么不一樣的?”
申棖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仁義之火,無法熄滅。”
他說到這里,不免又想起了仁義之火誕生的那一天。
菟裘邑這段時間因為要制取肥料和制作鎧甲,所以倉廩中儲存了許多打獵得來的獸骨,以及從杞國運回的磷礦石。
宰予下令將骨頭燒成骨炭,將磷礦打磨成粉,又加入山野中搜集來的松香、樹脂等物品,再配上菟裘的特制焦油,通過加熱攪拌的方法進行調和。
最后經過長達半年多的反復測試,終于得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仁義之火’。
說它是火,但其實這并不是火,而是一種粘稠的液體。
只不過將其點燃后,哪怕是浮于水上也無法熄滅。
而讓它熄滅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靜靜地等它自己燃燒殆盡。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子路只是覺得聽起來神奇,但申棖可知道這東西有多要命。
正因為他們明白這東西的威力,所以在運送的過程中,哪怕是放慢速度也不愿產生磕碰,并因此把它泄露出來。
萬一一個不慎,在身上沾了點這玩意兒,那可真比死了還難受。
不過雖然這種東西威力巨大,但產量并不算太高,再加上成本實在太高,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宰予也不會使用。
要不是這次被逼到了絕路上,宰予也不會痛下決心,把家底全都拿出來搏命。
正當子路琢磨著仁義之火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的時候,前方突然出現了打著孟氏旗幟的車隊。
為首的戰車上站著一名身高九尺的猛士,他抬頭看見了山坡上的宰予,不由朝著他咧嘴大笑。
“宰子,多日不見,近來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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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讀者,我只要化身為作者就可以了。
——節選自《宰予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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