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裘邑,大風吹揚。
宰予立于高階之上,眼眸緊閉。
夫子的教誨似乎就在耳邊回響。
半個月前,夫子于學社中,于同窗面前為他辯護的場景,仿佛歷歷在目。
雖然夫子竭力為他回護,但宰予的言論依然在曲阜輿論圈中引起了軒然大波,連帶著為他說話的同窗,乃至于夫子都遭到了輿論的一致攻訐。
那些議論,有的是來自不明真相的國人,有的卻是別有用心之上故意引導。
孔門弟子最近兩年來在魯國的勢力愈來愈大,朝堂之上看他們不過眼的人不在少數。
只不過先前因為夫子在魯國聲譽極高,所以國人不會輕信他人的詆毀。
可這次齊國使者事件醞釀爆發后,過去兩年孔門學子積累下的聲譽幾乎毀于一旦。
有人指責宰予創辦《仁報》用心不純,有人指責夫子沽名釣譽,還有的則質疑孔門學子是否真的值得信任。
俗話說得好,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一住://26w.
宰予也沒料到這一次的事件居然能在部分人的推波助瀾之下,演變成現在這個局面。
不過有人對宰予不滿,自然也有人對宰予心懷感激。
陽虎在那天之后,曾經與宰予來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
一來是為了宰予的行為道謝。
二來是詢問宰予是否需要他出面協助,揪出那些暗中散播流言的小人。
對此,宰予的答復自然是否定的。
因為他為陽虎辯護并不是為了求得什么幫助,而是維護魯國的團結,以便應對即將侵入魯國的齊軍。
再者,他也不排除那些詆毀他和夫子的言論就是由陽虎放出的可能性。
這倒不是宰予惡意聯想,而是以陽虎的品性,他真的很難完全信任對方。
畢竟這位可是能說出‘為富則不仁,為仁則不富’的春秋梟雄。
陽虎這兩年因為沒有得到晉國的支持,統治地位也隨之動搖了起來。
而齊國的國書更是狠狠地在他臉上抽了一巴掌,這讓陽虎心中驚懼無比,時刻擔心會遭到反對派的攻擊。
孔門儒生的勢力雖然不算龐大,但對于現在的陽虎來說,蚊子再小也是肉。
如果用三兩句流言便將儒生們爭取到他的陣營,這簡直就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而宰予如果真的答應他鎮壓輿論,那么就等于是全面倒向陽虎,徹底坐實了陽虎黨羽的屬性。
他當然不能上了陽虎的當。
與此同時,他又忍不住想起了那日朝堂上齊國使者田書的表現。
田氏的使者,難道是他們給齊侯提的建議嗎?
對于齊侯來說,以聲討陽虎為名出兵,可以占據大義。
但這對于田氏來說,又有什么好處呢?
田氏之所以支持齊侯爭霸,為的就是想要借助戰爭消耗齊國的國力。
而陽虎則是魯國的親晉派首領,把他擊倒,對于齊國來說是件好事,但對于田氏卻沒有什么利益可圖啊!
宰予回憶著田書那日的一言一行。
“戰場之上,我田書,隨時恭候陽子與宰子的到來…”
陽子與宰子?
這是故意往我身上潑臟水?
想要逼我倒向陽虎一側?
難道他們看出了陽虎在國內局勢不穩,所以想要給他找盟友并以此來支持陽虎繼續執政?
宰予心里咯噔一下。
齊魯兩國的經貿往來十分密切,宰予對齊國的派系了如指掌,沒理由田氏看不懂魯國的局勢啊!
陽虎雖然反齊,但卻并不反田氏。
而田氏這些年除了收買齊國的民心以外,將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外交上。
他們與各國的卿族關系都不錯,而與那些所謂的‘亂臣’更是交往甚密。
像是陽虎這種出身草莽的人物,各國的世卿大夫幾乎沒有一個看得上他的,因此陽虎在外交陣線上長期處于孤立無援的狀態。
而田氏最喜歡的,恰恰就是這樣的掌權者了。
原因也沒別的,只不過是因為這樣的盟友足夠忠誠罷了。
越是孤立無援,就越會珍惜來自田氏的友誼,不會突然給你來一刀背刺。
因為背刺了田氏,他就真的再也交不到任何朋友了。
想到這里,宰予總算理清了前因后果。
田氏和他來往,果然是沒安好心啊!
想到這里,宰予心中騰的竄起一股無名火。
田恒,上輩子你擺了我一道,這輩子還來?
真當我的《春秋》都是白讀的嗎?
你陰我也就算了,還想拖著夫子和我的同窗們一起下水,斬斷我們的退路,從此淪為田氏消耗齊國國力的馬前卒…
我宰予苦心經營,步步謹慎,好不容易才完成了布局,結果差點被田氏的一步棋弄得滿盤皆輸。
這怎么能讓他不憤怒?
雖然這是田氏設的局,但源頭卻是出在了宰予去齊時,在齊侯面前的一番諫言。
如果不是他暗示齊侯去動陽虎,田氏估計也不會對魯國的儒生出手。
宰予想起夫子與子貢等人對他的信任,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愧疚之情。
大風吹過,帶起宰予的披風,他猛地睜開眼。
目光所及之處,城頭之上遍布赤紅宰氏旌旗,殿陛之下盡是披堅執銳之士。
自古以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諸君以國士待我,予自當以國士報之!
宰予目視之處,軍容齊整。
三輛戰車居于前排,每一乘上,四名身披烏黑漆甲的精銳之士手持長戈傲立于前。
他們的臉上覆著奇詭的饕餮紋面盔,看不出神情變化,只能透過雙目留出的孔隙中看出一絲淡淡殺氣。
正所謂,周鼎著饕餮,有首無其身,食人未及咽,災禍害及身,善惡當有報,以此言報更!
在他們身后的,是剛剛完成全面武裝的菟裘三百甲。
三百甲士,前有執盾者儼然鵠立,中有持戈者立如長林,后有背強弩者威風凜凜。
陽光灑滿大地。
嵌甲生光,照出一世星光璀璨。
赤旗飄展,如訴萬古血色長河。
正在此時,菟裘南門外一輛戰車從城外急速駛入,全身披甲的子路立于車頭,頭頂戰盔的羽翎隨風飄動。
他威武的臂膀高高舉起,向眾人展示著手中來自國君的旌節,以此說明他使者的身份。
子路的戰車穿過菟裘城中筆直的主干道,徑直來到高臺之下。
只見他踏步下車,一步一步登上順著長階登上高臺,邁步之間,披風舞動似有呼呼風聲。
子路來到宰予面前,沖他微微點頭,隨后高聲喝道。
“國君有令,菟裘大夫何在?!”
宰予聞言,摘下頭盔托于左手,半跪在地俯首回道。
“菟裘大夫宰予,聞聽君命!”
子路展開簡書,聲如洪鐘傳遍四野。
“寡人蒙歷代先君余澤,得皇天后土垂憐,幸得繼承君位,代守疆土,祭祀社稷。
自寡人登位以來,已歷數載春秋。
然先君教誨莫敢忘懷,師保之教無法遺棄,圣王之賜不容褻瀆。
而今齊侯無德,犯我魯人疆界,違天地好生之德,背兩公山海之誓,殘害百姓,賊殺萬靈。
寡人追先君之所思,感百姓之所苦,將興義師,以戍魯國歷代先君遺留之疆土。
諸卿大夫世受魯之恩澤,享萬民之利,值此國難之際,當為萬軍表率,行守土之責,履御敵之務。
昔日商湯伐夏,于亳地作《湯誥》昭告天下。
其中有云: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武王伐紂,于孟津作《泰誓》激勵將士。
其中有語: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寡人資質鄙陋,德行淺薄,莫敢言商湯、武王之德,只敢竊其言語銘刻于心。
各軍將士只管盡力殺敵,諸卿大夫自當奮戰奮行。
若得勝戰,功在兩軍。
如若不勝,罪在寡人。
特下此書,以此昭示,寡人衛疆守土之心!”
子路念完此書,將竹簡一收,兩手捧起交于宰予之手。
宰予再拜受命。
“守土之責,豈能忘懷?
君王之恩,豈容忘卻?
國君托臣以討賊守疆之效,委臣以率土安民之責。
魯齊之戰,予自當舍生忘死,竭力而戰,以報國家養育之恩,君王提攜之德。
此戰,予不攻則已,攻必敗賊。不戰則已,戰則必勝。
無攻無勝,則請君王誅我于宗廟之上,戮我于廟堂之中。
予縱肝腦涂地,難謝君恩。”
子路聽到這話,被宰予的決意嚇了一跳,他趕忙想要攙扶著宰予起身。
與此同時,他心里又有些懊悔曾經懷疑過這個小師弟的意志。
“子我,不至于不至于…”
誰知他話音未落,便聽見臺下響起一片雷鳴般的齊整之聲。
“我等同主君,共領國君之命!”
三百甲士居然同樣俯首半跪,高聲領下軍令狀。
如此聲勢,縱是子路,也不免震驚。
還未等他回過神來,便聽見宰予一聲厲喝。
“歃血!”
申棖聞言出列:“領受君命!”
只見寒光一閃,他拔出腰間佩劍,割開一旁早就準備好的黃雞脖頸。
施何則手捧朱盤踏步上前,將流出的血液裝入盤中。
很快,盤中便盛滿了鮮血,宰予伸出手指蘸入盤中,直到血液浸過他的指節,方才拿出。
隨后揚起指尖一劃而過,血液瞬間涂滿唇間,立刻將他的唇齒染作朱紅色。
溢出的血液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一道血行。
三百甲士也如樣效仿,一時之間,三百甲士人人帶血,血腥的味道飄過每個人的鼻尖,原本就肅穆嚴整的軍勢在鮮血的激發下,又上了一個臺階。
做完了這一切,宰予深吸一口氣,他又想起了田氏先前的種種作為。
你們不是想要斷了我的后路嗎?
用不著你們代勞了。
后路,我宰予自斷之!
不拿下此戰,夫子與各位同窗的聲譽就無法逆轉。
不拿下此戰,他們的聲譽就會因我而受到玷污。
既然是因我而被玷污,那我宰予自當以死來證其清白。
大丈夫可橫尸沙場,豈能狼藉都市?
大丈夫可為玉碎,豈可瓦全?
大丈夫患死之不中節爾,何畏之有?!
子路望著宰予這副模樣,連忙勸阻道:“子我啊!你…你要是因為之前那件事,我可以向你致歉,可你何至于如此啊?
夫子常常教導我:父兄尚在,怎么能一聽到什么事就馬上去做呢?
君子,不能爭一時之高下啊!”
宰予聞言,只是微微抬手:“兄長不必多言,我意已決。”
子路聽了,心里只覺得壓了塊石頭。
要是宰予他們真的因此戰而死,他還不得內疚一輩子?
子路欲言又止,最后只得連聲嘆道:“你可知齊將何人,齊軍數目幾何,你貿然立下這樣的誓言,這可…這可如何是好啊?”
申棖聽到這里,也沖著子路出聲道:“師兄,你真的不用再勸了。
這個決議不是子我獨自做出的,如若此戰不勝,兄長可往沙場為我等收尸。
大丈夫戰場殺敵,如若不成,不過一死而已,有何懼哉?
子我從前便說過:士可殺,焉可辱?
曲阜國人不是對我們有所非議嗎?
既然如此,便讓他們看看,誰才是一心為魯國盡忠的那個人!”
“決議不是子我一個人做出的?”
子路琢磨著這句話,他聽到這里,忍不住掃視起了周圍。
不看還好,這一看,就被他發現問題了。
菟裘守軍誓師,怎么不見子貢、冉求等人。
他趕忙問道:“子貢、子有他們呢?”
申棖聞言,眼神飄忽不定。
“子貢他們…”
子路雖然為人粗野了些,脾氣也直率,但這不意味他的腦袋不好使。
他一看申棖這模樣,立馬就想明白了:“該不會是他們出來勸阻,你和子我就把他們關起來了吧?”
申棖渾身一抖,只是心虛的念叨著:“沒…沒有。”
子路聽了,怒的直接上前揪住了申棖的衣領,生生把這個八尺的壯漢從地上提了起來。
“你小子可別騙我!”
宰予忽然出聲問道:“這種時候,師兄你就別關注這些細枝末節了。不知此次齊軍現在何處?”
“現在何處?你現在知道問了?”
子路氣的把申棖往地上一摔,差點罵了出來:“齊師兵分兩路,水陸并進。
齊國水師發動數十艘大翼、過百艘橋船,順濟水南下,昨日拂曉前就已經攻破陽州。
齊國陸路引軍過萬,他們雖然不如水師行動那般迅速,但前日也已經通過留舒,看樣子是準備圍攻陽谷。
而我魯國目前也才將將動員兩萬余人,兩軍對壘勝負猶未可知,更何況齊國這次引軍者也是沙場宿將,哪里是那么容易戰勝的!”
宰予聞言也不惱,只是問道:“齊將何人?”
子路聽了,沒好氣的朝著宰予一瞪眼。
“領軍者,齊之二守,國夏、高張!”
“我軍于何處集結?”
“匯于梁山之陰,汶水之陽。”
宰予聞言,只是點了點頭,隨后向申棖傳令:“申司馬!”
申棖趕忙從地上爬起:“在!”
宰予摸了摸唇邊的血,高聲喝令:“通令全軍,往梁山之陰,汶水之陽進軍!”
“領受將命!”
宰予走下高階,正準備登上戰車,可還未走遠,便聽見身后傳來子路的爆喝。
“子我!”
宰予一回頭,就看見子路瞪大個眼睛,怒發沖冠的登上了他的車駕,一把從御者的手中奪過韁繩。
“子路…你這是?”
子路怒目道:“還愣著干什么?快上車啊!不是說好了,大丈夫不過一死而已嗎?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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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不會給我投票,但只是騙騙我也挺好。
——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