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蕭千夜一個人在家中,看著手上那份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處罰書——停職三月,但閣中大小事宜,仍由閣主抉擇。
說白了,這僅僅只是為了給雙極會一個交代,名義上的口頭懲罰,根本無關痛癢,甚至連他最為擔心的羽都管轄權,都依然劃給了軍閣。
重要的是處罰書背后,一份新的任務——平定伽羅白教境內,反叛的圣月族。
然而過于輕的處罰卻讓他更加的不安,這不像是太子一己之力可以扭轉的決定,更像是陛下根本不在乎會有什么決定。
他耳邊赫然響起摘星樓頂天權帝對太子的那聲嘆息:“天下早晚是你的。”
不對…蕭千夜目光如電,夜王既然已經允諾他只要找到那只窮奇,就會給予他重回故土的權力,那他下一步要做的無疑是動用所有的力量,掘地三尺也要把兇獸找出來,軍閣分布四大境,一定會首當其沖接到任務,然而他并沒有這么做,他竟然真的如太子所言,只是把自己派去平定一次小小的禍亂?
明氏皇朝統治飛垣幾千年,就算是第一次有異族人敢公然叛亂,也不會引起太大的波瀾,畢竟強大的帝國如日中天,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禍亂分子鏟除。
天權帝按兵不動的背后必然還有其它目的,而如此遷就太子,是真的溺愛…還是另有所圖?
他煩躁的揉了揉臉,這對父子相互猜忌,相互試探,讓他們這群夾在中間的臣子,如履薄冰。
就在此時,他懷里的家徽忽然亮起,將整個房間照亮,蕭千夜警惕的回神,第一時間鎖好了門窗,他將家徽拿出來放到了桌案上,只見上面窮奇的冰藍色眼睛里映出了蕭奕白的身影,沖他揮了揮手。
北岸城一別之后,蕭奕白就把自己的家徽放在了他身上,說是在上面施了什么術,可以第一時間聯系上。
然而自他回來已經五天,那個人根本沒有聯系過自己。
“你在哪?”蕭千夜的目光穿過大哥,謹慎的打量著他周圍的環境,他似乎是在一個露天的院子里,旁邊栽種著還在盛開的白梅花,雪花混合著梅花瓣,輕輕的落在他的衣襟上。
“在細雪谷。”蕭奕白神秘的笑了笑,果然看見弟弟臉色一閃而過的震驚,他往后退了一步,轉了一圈,帶著他觀察院中的景色,“你看,這還在下雪呢!我聽谷主說了,這里一年四季都在下雪,但是谷內引地熱為術,一點也不冷,能一邊看雪一邊在院中賞花呢,你要不要也過來玩玩?”
“不要。”蕭千夜冷漠的拒絕了他,蕭奕白當然知道他想說什么,又故意引他著急,“明溪跟我說了,秋選結束之后你就會去伽羅,稍微繞個路過來坐坐嘛!你只要從泣雪高原下來,然后穿過冰川之森,再渡過冰河,很快就到了的,啊,對了,我未來的好弟妹也在這里呢,你要不要看看她?”
“她、她人呢?”蕭千夜緊張的追問,那天她被鳳姬帶走之后,雖然是靠著霜天鳳凰穩住了暴走的靈鳳之息,可整個人已經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呵呵…”蕭奕白不急不慢,故作生氣,“到底還是心上人更重要,我離開這么久了,也不見你關心一下,哎…”
“我、我又聯系不到你,這東西我哪里會用?”蕭千夜狡辯了一句,只見蕭奕白一邊搖頭嘆氣,一邊繞過了一道回廊,輕輕敲了敲一扇門。
隔了好一會,門后才傳來嗔怒的抱怨聲:“不是說了她死不了沒事別過來嗎?敲敲敲,又來敲,每天敲,你非得把她敲死了才開心是不是?”
蕭奕白尷尬的笑笑,對著遠方的弟弟眨眨眼睛:“你看,都怪你,害我又被罵了吧?”
蕭千夜默默不語,都說細雪谷是個人間仙境,谷內的女子各個如女仙一般濟世救人,怎么這一開口,完全就不是那回事呢?
門吱啦一聲是被腳被用力踢開,里面的女人卷著袖子和褲腳,一副干練精明的模樣,她端著一盤空藥碗,看都不看蕭奕白,急沖沖的跑了出去,吼道:“進去吧,她剛服過藥,你有話快說,說完趕緊走,就她現在那情況,能睡著就別醒,你搞快點別打擾她休息。”
“好好好,我一會就走,絕不耽擱。”蕭奕白很明顯是早就被罵過幾次了,識相的點頭。
房內點著一盞昏暗的燭燈,映出了病榻上女人的臉,她身上已經不再冒出明媚的鳳火,神色看起來也平和了許多,讓蕭千夜也跟著松了口氣。
“弟妹啊…”蕭奕白直接開口就換了稱謂,道,“今日看你比昨日又好了許多,細雪谷果真是名不虛傳,雖然…咳咳,雖然那幾個女大夫性子是暴躁了些,你別介意,她們每天要收治很多病人,忙得不得了,有些急躁也是人之常情。”
“大哥說笑呢,幾個大夫人可好了。”云瀟微微紅了臉,見他手心上捧著一個光鏡,蕭千夜的身影出現在鏡中。
“千夜?”她趕忙接過去,坐直了身體,“你還好嗎?”
“我沒事,陛下只給了我停職三個月的處分。”蕭千夜仔細看著她,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內襯,但是露出的脖子上,火色鳳羽已經脫落。
“停職?”云瀟轉向蕭奕白,對方連忙跟道,“沒事,停個職而已,連俸祿都沒罰,也就做個樣子好讓雙極會的元老高層閉嘴而已,你別擔心他,擔心自己就好了。”
“我也已經沒事了。”云瀟摸著手上的金色指環,晃了晃,“這是鳳姬大人給我的,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可是戴上暖暖的,很舒服。”
蕭千夜點點頭,鳳姬把日輪戴到她手上的時候云瀟已經不省人事了,她應該是沒有聽到之后的對話,還不知道到底都發生了什么事情。
“師兄呢?他找到那個弟弟了嗎?”云瀟焦急的追問,她最后的意識還停留在碧落海上,再醒過來就已經身處細雪谷,那個傳說中的百靈之首鳳姬,在她醒來之后就匆匆離開,再往后無論她問什么,谷內的大夫藥童們都是默契的毫不理會。
青魅劍也被谷主收起來不讓她碰了,谷主說劍靈的氣息會被祭星宮捕捉到,會給千夜惹麻煩。
直到前兩天她才見到了蕭千夜的兄長蕭奕白,但是谷內弟子仍是不讓他們多說話,每次見不到幾分鐘就把人攆走了。
她自然知道現在自己的身體情況,也清楚細雪谷這么做完全是為了救她的命,可這些問題縈繞心頭,始終是一塊心病。
“師兄已經帶著他弟弟回昆侖去了…”蕭千夜猶豫了一下,天澈已經化蛟的事情要告訴她嗎?眼下還是先隱瞞住會更好吧?
云瀟瞪大了眼睛,有些不信,蕭奕白補充了一句:“是真的,千夜已經答應太子殿下的條件了,自然也不會再為難靈音族,畢竟要抓他們的人是天權帝,又不是太子,你說對吧?”
“大哥,鳳姬去哪里了?”蕭千夜顯然不想在天澈的問題上多話,連忙轉移了話題,追問道,“她把阿瀟扔到細雪谷就不管了嗎?霜天鳳凰呢?”
“你說那只會下雪的神鳥呀?它今天還沒有來看我呢,怎么,你也想看看它?”
“不是,我…”蕭千夜猶豫了一下,想起鳳姬的話——鳳凰以骨血為食,需要養在身體里,確實那只熾天鳳凰是從鳳姬身體里浴火重生的,可是這種神鳥要怎么養在身體里?鳳姬那個女人,該不會只是胡編亂鄒騙自己吧?
以骨血為食…以云瀟現在的身體,如何能負擔的起這種喂食方式?
“你看…”見他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云瀟放下光鏡,雙掌朝上,她的掌心里忽然飄起細細的白雪,落在掌心中央又化成了水,“你看,它在我手上留下了霜天雪,這里的大夫說我體溫太高,霜天雪能幫我穩定。”
不等他再問什么,門口又是一聲咆哮:“說完話了嗎?多久了還不出來!”
蕭奕白嘖嘖舌,連忙抓起了光鏡,又沖云瀟揮揮手:“你聽大夫的話,我先走了。”
他逃跑一樣的趕緊離開了房間,再次回到后院,梨花樹下站著一個人,看起來是在等他回來。
“呦,谷主怎么親自來了?”蕭奕白微微吃驚,細雪谷的谷主是個看起來僅僅年過四十的中年女子,她穿著一身麻白色的緊身布衣,袖子卷到了手臂,腰上掛著兩個大布兜,一個里面放著數把柳葉刀,另一個里面塞滿了綁布藥膏,她舉著一支煙斗,悠然的吐了口煙。
蕭千夜隔著光鏡看著樹下的人,怎么也無法把這個人和傳說中的女仙聯系在一起。
“怎么著,軍閣主該不會以為我會是個白衣飄飄的年輕仙女吧?”她顯然看出了對方臉上的疑惑,嘆了口氣走上前來,嘮叨著,“外谷每天接診那么多病人,我要是穿個長裙,指不定就把自己絆倒摔死了,還得再找兩個跟班給我端著工具,有這點時間,病人都死透了,您說是不,軍閣主?”
蕭千夜有些尷尬,他不懂醫術,但是丹真宮里確實是有一堆藥童端著工具,跟著各位大夫到處跑。
細雪谷分內外谷,雖然外谷接診不論身份,但內谷卻是有極其苛刻嚴格的要求,雖然是個美名遠揚救死扶傷的地方,但一般人就算病危也進不了內谷。
云瀟是鳳姬親自帶去的,這才讓內谷破了例,如此推算,內谷應該是和某些異族人有關系?
“難得一見,軍閣主就打算什么也不問嗎?你要是這么不關心那姑娘的死活,我倒是更不在意。”谷主冷哼一聲,又吐了口煙,蕭千夜知道她話中有話,忽然現身必有其他目的,只得順著她的話,問道:“我師妹現在到底什么情況?”
“師妹?”谷主眼睛一瞟,瞪了一眼蕭奕白,“你不是喊她弟妹嗎?”
“未來、未來的嘛!”蕭奕白連忙解釋,谷主沒好氣的道,“我可是看在軍閣主的面子上才讓收留她的,萬一哪天細雪谷得罪了帝都,我好歹也是救過閣主夫人的人,怎么著也得顧及舊情放我一條生路是不?結果搞了半天,只是個師妹嗎?”
“谷主難道不是看在鳳姬的面子上才會救她嗎?”蕭千夜冷聲提醒,果然見谷主臉上微微的笑意,點頭,“也算吧,細雪谷是霜天鳳凰的故里,谷里栽種的稀有草藥還需要霜天鳳凰的霜天雪澆灌才能活,鳳姬大人開了口,我無論如何也要給這個面子的,只不過…這姑娘怕是有點不正常唷。”
谷主不動聲色的觀察著兩人的表情,又道:“鳳姬大人沒有言明,但她多半也是靈鳳族的吧?神鳥之血灼燒人類的身體,差點就把她燒死了,這壓根就不能算病吧,坦白說,我也治不好她,只能暫且幫她穩住身體里的靈鳳之息,若是想治本…”
谷主皺了皺眉頭,似乎自己也覺得接下來要說的話很不靠譜,但她還是念叨著繼續說道:“若是想要治本,或許還得從當初和靈鳳族簽訂契約的那只神鳥下手吧?不過時間已經過去上萬年了,誰也不知道那只神鳥現在在哪,哎,難呀。”
蕭千夜也很清楚,那無疑是難于登天的事情,神鳥本就極其罕見,更何況是簽訂了契約的那一只!
而且,若是契約解除,鳳姬和云瀟父親身上的靈鳳之息也會同時消失,他們兩人又是否會愿意放棄永生?
細雪谷主笑了笑,抖了抖煙灰:“行了軍閣主,你就當是我的胡言亂語吧,我是個大夫,遇到自己束手無策的病人總會這樣,你不必放在心上,不過呀,診費我還是要收的,畢竟一大家子還得吃飯呢!等她什么時候要走,我會把賬單找人給您送到天征府上的。”
谷主擺擺手,大步離開后院,蕭奕白湊過臉:“千夜,你什么時候過來?秋選是哪天?人員定了嗎?”
“秋選是后天,名單墨閣還沒有報給我,等結束了我才過去。”蕭千夜回過神,蕭奕白連忙道,“之前公孫晏聯系過我,對這一屆的人員似乎都不是很滿意,由于時間太緊迫了,主動報名的只有天域城外圍荒地里的一個人,你若是看不上,就干脆不要自己試選了,回頭找個理由,讓他安排自己人過來接手。”
“安排自己人?”蕭千夜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不就是那個最好的自己人?”
“我嗎?”蕭奕白搖搖頭,“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去處理,不能繼續留在伽羅了,這次幫你解決圣月族叛亂之后,我就要去東冥禁閉之谷一趟…”
蕭千夜眉峰一聳,低道:“你去禁閉之谷做什么?”
“去毀掉魘之心。”蕭奕白沉沉的嘆氣,目光嚴厲,“夜王已經現身了,他帶走了倉鮫和海之聲,那必然是他恢復神力的重要籌碼,否則他也不必大費周章的奪回去,海魔已經逃脫,剩下還有魘魔和地縛靈,夜王既然有統領萬獸的能力,遲早也會帶走剩下的兩魔,我不能讓他如愿。”
二者都不是泛泛之輩,傳說中的魘魔可以入夢,是一種窺探人心的卑劣之物,而地縛靈無影無蹤,甚至可以奪人魂魄。
“你一個人去嗎?”他擔心的看著兄長,這個人少了一魂一魄,孤身對付魔物,會不會太冒險了?
“會有其他風魔一起,你放心。”蕭奕白搖搖頭,神色復雜。
夜王的目的是找到當初那只兇獸,可那只窮奇究竟在會哪里?按理說,當年血荼大陣的中心無疑就是最可能的地方,既然血荼大陣已經明確在泣雪高原上,為何陣眼無影無蹤?
難道還有什么人插手,掩藏了真正的陣眼所在嗎?
他隨即就想起一個名字——瀲滟。
那是上天界十二神之一,預言女神的名字,她曾在雪原的雪碑上書寫墜天的歷史,會不會是她暗中動了什么手腳?
畢竟是擁有預言之力的女神,若是她一早就能察覺到今日的一切,早早的埋下對應之策也是理所當然。
上天界敵友不明,瀲滟真的是在幫他們嗎?又或許,還隱藏了更為驚人的秘密,比如…戰神帝仲!
蕭奕白默默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其實一次也沒有看到過那位遠古戰神的記憶,如果弟弟夢里的一切都是真的,為什么蕭氏一族傳承千百年才會突然爆發?
弟弟身邊最特殊的人,無疑是靈鳳族的混血后裔云瀟,難道說…戰神帝仲也見過曾經那只簽訂了契約的神鳥?!
他倒吸一口寒氣,千萬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才會環環相扣,最終演變成今天這般復雜的后果?
“有人來了…”光鏡的對面,蕭千夜警惕的起身,后院里傳出細碎的腳步聲,他連忙收起了家徽,提劍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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