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初春的晴天,沿著那條河,潺潺水聲透射出勃發的生機,叫人的心情無端跟著愉悅起來。
藍天白云之下,遠處山川朦朧可見,這北國大地終于開始初現多彩姿色,如今秦念西的馬術已經純熟,陳參軍在前頭帶路,韻嬤嬤幾人在后頭拱衛,一行人馬,不過半日,便進了安北軍大營。
安北王去了隱疾,渾身上下輕松舒適,短短一月休養,竟自覺年輕了不少,得了稟報,神清氣爽站在中軍大帳外頭,笑瞇瞇看著秦念西和樓將軍跟在陳參軍身后,遠遠過來。
這位安北王的不按常理出牌,秦念西已經深深領教過了,這會子老遠便瞧見王爺站在大帳外頭,一幅翹首以盼的模樣,瞬間只覺得額頭上的汗都要下來了,只能示意了韻嬤嬤,提了口氣,壓了身形,平地加速,不過一晃眼便到了大帳木階之下,行禮問安。
陳參軍只覺身邊微風一過,人卻早已走遠,不盡一臉愕然,吞了口口水,原來,她們在那樹枝頂上練功,能把輕身功夫練成這樣,這是真正叫人望塵莫及吧?
安北王笑著抬手叫了免禮,跟著打趣道:“你們突然露了這么一手,可叫這些本來躍躍欲試的將士們有點尷尬了。”
秦念西和韻嬤嬤瞬間明白過來,安北王這趟相請,那就是個請無好請,做了大夫還不夠,韻嬤嬤還得當那塊試金石,這不就是跟那個拿自己家矛攻自己家盾,是一回事兒嗎?這要是討不了好,是不是下一步,就該入營幫著練兵了?
秦念西心里轉了轉才抿唇道:“韻嬤嬤雖說如今已經卸甲,但畢竟成名已久,便是膝下弟子,也都是頂尖高手了。”
安北王抬了抬眉毛,面上笑容一絲未減,跟這小丫頭打機鋒,好像沒太大用,只接著道:“念丫頭別想多了,本王是覺得,這些將士訓了一個冬天,總要有點刺激,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嘛!念丫頭既是這么說了,也好,明日先來一場,過了樓家弟子手下的,無論如何,樓將軍要幫著指點一二。”
打機鋒好推,這明明白白想請的,反而不好拒絕了,秦念西只得應了下來,讓韻嬤嬤去和幾個弟子自行去準備。
安北王示意秦念西往營帳中進去,又輕聲問道:“你姨母的身子,調理得如何了?”
“萬事俱備,只差最后一步,本就想請我們家老祖宗回去安遠城里,料理些藥材。”秦念西如實答道。
安北王略愣了愣,才點頭笑道:“客套話本王也不多說了,你們對王妃的用心之處,本王銘記于心。不知能否稍待幾日,這是大事,本王還是想相陪于王妃身邊,雖說做不了什么,但到底是本王一番心意。”
安北王說完這句,又極為惆悵地嘆了口氣道:“這些年,我對你姨母,愧疚得很…”
秦念西怔了怔,突然覺得心下仿若被水洗過一樣清爽,隨即頷首道:“王爺若在,當是最好的支撐,等上幾日,沒什么大事…”
幾句話之間,安北王讓去請的人都來了,中軍大帳之中,各營主將盡皆到齊,六皇子也在座。張家老祖和秦念西幾人坐在旁側偏廳里,秦念西看了眼這陣勢,嗅出點不簡單來。
安北王雖聲音不高,卻能聽得出中氣十足:“今日召各位將軍來,想必各位都清楚,所為何事。剛過去的這個冬訓,本王看了各營的折子,毫不夸張地說,應該是近年以來,成績最為斐然的一年,大家都付出了艱辛的努力,但功勞最大的,當屬這些從君山過來的醫家們,大家說,是也不是?”
“是、是、是!”眾將齊聲答道。
下邊答得斬釘截鐵,安北王點了點頭,又繼續道:“諸位的眼睛都是雪亮的,這些年朝廷對我們北地的支援,圣上對我們北地的抬愛,想必諸位都是看在眼里的。”
眾將齊刷刷行了軍禮高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安北王見得眾將目光堅毅,山呼萬歲,十分滿意地繼續道:“不用本王多加贅述,想必諸位已經知曉,廣南軍已經在軍中推廣強軍策略,我安北軍當然也不甘其后。”
“便是圣上,也是對我們安北軍寄予厚望的,諸位應當有所感知,圣上欽點到我北地的醫家,都是不出世之大醫,這背后的根本,想必諸位都心知肚明。”
“不僅如此,圣上朱批已到,我安北軍強軍策略之軍費,也盡數到位了。去年冬天,軍中將士舊疾復發者已經十不及一,強軍策略先行精銳已然初成。這一樣,明日校場點兵時,會有展示,大家可以親眼目睹。”
“如今是春天,用醫家的話說,叫生機勃發之時,咱們是不是可以考慮更進一步,在各營之中擴大規模開展強軍策略,具體辦法,諸位可以各抒己見,這兩日趁著幾位醫家都在,咱們爭取一次定出章程。”
安北王話還沒說完,前鋒營占將軍便偷偷打量了一下左右,王爺話音剛落,他立即第一個站起來抱拳道:“王爺,護衛營和鷹騎軍已經訓出了不少精銳,若是戰起,我前鋒營肯定是第一個出戰的,如今無論如何應該輪到我們了吧。”
鷹騎軍童將軍第一個反駁道:“你這老占,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的就是你,你們營里,你們三個主官,那可是第一個得利的,你就說說,如今咱們這一撥兒的,真論實戰,誰還能贏得了你們仨?”
占將軍揮了手道:“這話兒怎么說的,我們那是中了毒,人家大夫捎帶手給收拾了,合著你們營里出戰,你一個主將,會直接壓上去?”
這話說得護衛營林將軍可就不干了:“一營主將怎么就不能壓上去了,我們護衛營里,從來都是主將身先士卒的。”
安北王府二爺,中軍營主將安二將軍也不干了,拍著桌子站起來道:“你們仨都是得了便宜的,偏還是你們仨聲音最大,怎么的,得了甜頭知道香了是吧?和著要是戰起,靠你們仨就行了唄,我們中軍營就站原地干看著?”
大帳中吵吵嚷嚷,張家老祖、道云、道齊坐在偏廳里,忍不住都聳起了眉毛苦笑,袁醫正一臉訕訕低聲解釋道:“都是粗人,粗人,叫幾位見笑了,見笑了。”
秦念西一臉無奈,看著正堂上吵得面紅耳赤的諸將軍,這都哪兒跟哪兒啊,真是看見有肉恨不得人人伸一筷子,可這塊肉,還真不是人人都能吃的。
這別開生面的吵架大會,果真讓人長了見識,原來這一群武力超群的武將們吵起架來,一點都不輸給街頭潑婦吵架,吵紅了眼,幾百輩兒的祖宗都互相被問候過了,就不知道哪一輩兒,還攜手上過戰場。
關鍵是,還就是不敢動手,被唾沫星子濺了滿臉,也只敢抄了袖子擦干凈,然后繼續噴回去,果然是大型唾面自干現場…
隔了個斜對角,秦念西瞧著雖然坐在個角上,依舊沒能幸免被唾沫星子淹了的六皇子,一臉的瞠目結舌不敢置信不知所措,可那位王爺就安安穩穩高坐堂上案后,雙手撐在大案邊緣,饒有興致看著底下的口水大戰。
直吵了小半個時辰,秦念西自覺腦子已經開始嗡嗡作響,安北王才叫了上茶,這果然也是一景,眾將見到那一溜兒的茶盤上擺著的茶杯,都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大帳里迅速安靜了下來,各自端了茶盞坐下開始喝茶。
安北王面色如常,笑瞇瞇道:“你們吵了這么久,也吵累了,可這事兒主事的是幾位大夫,咱們是不是該聽聽他們怎么說。”
這句話秦念西聽了半截兒就轉頭看向張家老祖,張家老祖似乎早有所料,只是微微笑了笑,秦念西便感覺到那邊一堆人的目光,齊刷刷聚到這里。
秦念西先是看了道云一眼,再看向道齊,二人皆是無動于衷,秦念西只得又沖自家老祖宗看了一眼,張家老祖卻沖她微微點了點頭。
萬般無奈之下,秦念西只得站了起來,往正廳走了幾步,行了福禮,再朗聲道:“小女子君山女醫館醫女,這洗筋伐髓術,原是我們醫女館,為了治療一個弱癥孩童,想出的法子,后來演化成了如今的模樣。”
“從這一點,諸位將軍應該不難想象,實際上,此法用在尚未開始發育的孩童身上,效果才能最大化。先前我們迫不得已,在成年男子身上施術,只能打破眼前的桎梏,但人在成年之后,實際上都是天姿有限的,無論花費多大代價,實際上都是不太合算的。”
“君山女醫館在廣南府,率先便是從小童開始施術的,我們往北地來前得到過反饋,目前效果都是很不錯的,體弱補強,無病強身。所以,從我們醫家的角度建議,廣南府所用之法,才是根本。”
秦念西行過禮,正要退下,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臉漢子起身抱拳道:“這位姑…醫女,敢問廣南小童施術之后,都見了什么效果?”
秦念西只得停住腳步,朗聲答道:“君山女醫館在君仙山萬壽觀,替觀中童兒施術后,普遍從往常年長二到三寸增長為每年四寸,年十二左右的少年,大約能一年拔高近尺,且人人身強體壯,幾無患病。”
“當然,也不能說沒有極限,但起碼能較自身原始高度,拔高五寸左右。這只是看得見的數目字,看不見的還有許多,比如精神極佳,少數孩童幾乎能過目不忘,大多數耳聰目明,記性變好,無論練武還是讀書,悟性都比從前好上不少。”
秦念西說完這些,干脆也沒有再動,倒是還真有個將軍站了起來道:“這位醫女,你說的這些,實際上都是眼前看不到的,就是跟個餅一般,咱們為什么要舍近求遠,你們就幫這些已經是軍中精銳的將士,更進一步,豈不是更好。”
秦念西無奈搖頭淡笑道:“將軍可能有所不知,如今這大軍之中,花費在已經施術的這不到二十人身上的銀錢,幾乎和去年冬天,醫治這滿營將士頑疾所用藥錢持平,其中有兩味藥,根本還是有價無市,便是我君山藥行,一年也得不了那許多。”
“但每一位成人所破費的銀錢,大概可以用在二十余小童身上,關鍵是,小童們所用藥材,藥量可以降到極低,大可緩解無藥可用的局面。”
滿帳將軍皆看著眼前這位醫女侃侃而談,目光堅定,神態自若,簡單幾句,便把晦澀難懂的醫理大體說了個清楚明白,再從效果和藥材、銀錢上闡釋得令人不得不信服。
安北王端坐在大案之后,也無人敢無端生事,一時便沒有了聲音,秦念西這才行過禮,緩緩退回了偏廳。
“諸位將軍還有什么要問的嗎?”安北王含笑問道。
中軍營主將安二將軍起身抱拳道:“王爺恕罪,既是無法在全安北軍推而廣之,又為何要召集我等商討此事?”
安北王指了指大案一角上那摞得厚厚的折子道:“諸將都上了折子,本王總要給個說法吧。這是其一,其二就是也不是完全不再在營中采用此法,只是想讓諸位了解其中的珍貴和不易,讓這法子的效用達到極致,一會兒可以讓鷹騎軍介紹介紹經驗,明日可以再看看鷹騎軍的演練,若是諸位也能把人用到這個地步,本王覺著,這就可以一試。”
“最后一樣,諸位將軍都知道,若是兵源再好些,鐵軍再多些,咱們是不是能優化目前大軍靠人海戰術的現狀,優中選優,練成精練的隊伍。這一點,就真得從娃娃身上抓起了,這個也得有個章程。這兩樣,這幾日,諸位將軍都多看多聽多想。”
“諸位,時不我待啊,這些大醫不可能一直停留在我們北地,錯過了可就真是可惜了!”
安北王最后這幾句,說得帳中諸將軍開始議論紛紛,張家老祖卻帶著秦念西幾人,悄無聲息從大帳中出來,往醫帳那邊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