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場接著一場,把這片北方的天地,徑直鋪蓋成黑白灰三色。
秦念西看著這茫茫白雪,時常覺得,北地冬日的雪,就像南邊春日的雨,大概就是一場雨,纏纏綿綿,從春到夏,不過是偶爾下累了,稍微歇一歇。
北地這雪也這樣,從細沙下成鵝毛,從冬天下到春天,當大地上連成一片的白逐漸縮小,最后消融不見,溪流終于能聽見潺潺水聲時,秦念西開出了一個方子,看得胡玉婷和王醫女直抿緊了嘴唇。
良久之后,胡玉婷才道:“姑娘,咱們還是把老祖宗請回來吧,這樣的藥,我害怕,其中還有一兩味藥,是我從前沒怎么用過的,萬一出了差錯,我…”
秦念西微微翹起了嘴角,沖王醫女道:“瞧瞧,咱們婷姐姐也有怕的時候呢!”
胡玉婷撅了撅嘴道:“王醫女感覺到沒有,咱們姑娘如今說話越來越像老祖宗了。”
王醫女跟著笑了出來,把手背在后頭,學著老祖宗經常說的那一句:“用藥大膽可不是莽撞。”
秦念西哈哈笑道:“婷姐姐,你瞧瞧到底誰說話更像老祖宗了。”
這幾個月,看上去就是一場接一場的雪,整個北地的人都在貓冬,可對醫女們來說,卻是最繁忙的時候。
君山醫行那邊的君山女醫館里,已經把醫館擴大成了原來的三倍大,也依舊是日日人滿為患。從祁城回來的醫女們,在這樣日復一日的忙碌中,逐漸忘記了祁城那一日的恐懼,韋醫女養好了傷,也開始接診了。
那位冉夫人的病從那日之后,越來越重,沒有拖到過年,便病逝了。
那一天,袁二給已經燒成灰的夏槿上了柱香,韋醫女抱著那匣子一邊流著淚,一邊喃喃道:“阿槿,你在天有靈,都看到了,便安生去吧,回頭,咱們姑娘,會帶你回南邊安葬的。”
袁二和孫大把這里頭的細情掰開扯碎,說了個清楚明白之后,醫女們心里那個隱隱的結,終于如同冰雪消融一般,被陽光照射過后,成了一股清流,安安心心潤澤了這北地的婦孺們。
懷德善堂在第一場雪落下之后不久便開張了,里頭已經收容了十幾二十個棄嬰,還有略大一些的姐兒。王妃暫時還不能出門,可安北王府的三夫人,卻用了王妃囑托的借口,來過好幾趟,送碳送錢糧。
還有幾位將軍家的夫人,也來看過好些趟。聚在一起時,聊起這件事,都是不住口的稱贊。林將軍家的吳夫人善種花,在家中搭了暖棚,請年酒的時候,暖閣里擺著的仙客來、小蒼蘭、臘梅、海棠開得五顏六色,極其亮眼,對比之下,倒是窗臺上那幾盆水仙,顯得清雅得很。
安北王府三夫人一進屋,就夸贊這滿屋的花開得真亮眼,吳夫人養花的手藝,真是難得。
吳夫人挽著三夫人的手,邊把她讓到暖榻上邊笑道:“這可不值什么,要說還是咱們王妃開的那善堂,才是真真讓人敬佩,會養花不是本事,會養人才是本事。我昨兒還往那善堂送了幾盆花,順道去瞧瞧那些孩子們,嘖嘖,一個個,養得真是精神得很。”
三夫人笑著點頭道:“這話倒是真的,我聽榮尚宮說,南邊來的醫女里,原就有在君山善堂里做過教習的嬤嬤,就是那些年齡小些的醫女,也有大半是從君山和豫章兩處善堂里的出來的,往常就幫著帶過善堂里的嬰孩。”
那位前軍主將占將軍家的聶夫人也跟著附和道:“往常咱們北地也不是沒開過善堂,開的好的我反正沒見過。那些送進善堂的棄嬰,首先第一條兒,這命能不能續上,那些有殘的和病弱的,善堂基本上也是要放棄的。再大些就巴望著被領養,有的干脆賣了出去,這里頭就更說不清楚了,哎…”
聶夫人說著又轉了個話題,問了吳夫人道:“你怎么叫上陸夫人過來,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吳夫人笑道:“我前兒特意去請了,她那個性子,素來就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不過我瞧著她氣色倒是極好,說是醫女已經不給她藥了,只給了藥膳方子。”
聶夫人笑得一臉神秘:“這怕是開了春便能有喜事了,多少難得。”
旁邊一位夫人插過來問了吳夫人道:“聽說你們家大哥兒得了天大的好事,如今可成了?”
吳夫人笑道:“好事是好事,你們家哥兒也不是那不知上進的,往后都輪得上,不信你問三夫人去。”
三夫人笑著點了頭:“聽說廣南軍去年就開始了,不過咱們這邊兒,因為有王妃在,來的都是君仙山上最厲害的大夫。”
聶夫人點頭道:“要說厲害是真厲害,我們家老爺,今年冬天,一回也沒喊過腿疼,往常他那個疼,我看著都覺得揪心。說起來,也不知道王妃如今怎么樣了?”
三夫人抿了口茶,點頭笑道:“如今看著氣色很好,精神也好,聽說還要再過一陣子,就能好脫體了。”
聶夫人感慨道:“要說這一趟,咱們可真是沾了王妃的光,聽我們家哥兒說,今年營里不管是咳嗽還是老寒腿,只要認真遵醫囑用了藥的,都沒怎么遭罪,說是明年還會更好些。”
三夫人壓低了些聲音道:“我聽我們家三爺說,營里最忙那會兒,去了好多醫女幫忙,都是極干練的,還有些手法和針法,是那些大夫們不會的,給他們分配的,全是最重的病患。”
君山女醫的聲名,在一場接一場的大雪之后,就這樣悄然無聲,在北地立住了。
其實對秦念西三人來說,這個冬天最大的事,是靜悄悄躲在長公主府,治好了安北王的病,別人的頑疾是腿疾和咳疾,這位王爺到了冬日,吹了冷風就頭痛,這一回終于沒挨過去,主動把自己交到了秦念西和張家老祖手上。
那位叫月環的暗衛首領,不知道到哪里去辦差,終于回來了,還掛了點彩。在安北王的安排下,月環和長公主府的護衛首領云鑒,交替接受了洗筋伐髓術。
兩人問得最多的一句就是:“這要是成了,總該能打贏樓將軍了吧?”
話說,那位月環,好像最怕紫藤,怕紫藤是從怕喝藥開始的。
那天照安排,月環一臉忐忑,進了那個專為他改造過的小院兒,里頭現搭了大灶,伙房外頭的墻根下,一排小藥爐子沿著墻根擺開。
月環還沒進了這院子,老遠就聞見極重的藥味兒,就這股子藥味兒,差點兒就把他勸退了,到底還是得了王爺吩咐,不敢轉身就跑。
月環才閃身進了院子,就瞧見紫藤正照管著那伙房墻根下的一排藥爐子,個個都在冒著熱氣。
月環只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是進也不敢退也不敢,正不知如何是好。紫藤一轉身,正瞧見他一半身子在門里,一半身子在門外,一顆腦袋探進來,臉上盡是尷尬。
紫藤手上捏著把蒲扇,瞧見月環探頭探腦的模樣,屈膝行了禮笑道:“是月將軍嗎?快請進來吧!”
月環終于把躲在門外那半邊身子閃進了門里,一臉訕笑摸了摸后腦勺道:“這位姑娘有禮了,我,我其實不姓月,我姓陳。”
月環指了指那墻根底下一排的爐子,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這些,都是給我用的藥?”
“是啊,灶上還有兩大鍋,陳將軍稍待片刻,這些藥都快煎好了。”紫藤十分和善地解釋道。
“這,這么多藥,都要喝下去,這一天別的都不用干了,怕是專門喝藥都不夠功夫,不知道這藥苦不苦?”月環一臉苦色。
紫藤聽得直直聳起了眉毛,再落了下去,忽然笑了出來,卻又再收斂了一些,點著頭道:“奴婢沒喝過,不知道苦不苦,難不成將軍還怕苦?”
“嘿,我倒不是怕苦,就是,就是從小到大沒喝過藥,怕喝藥。”月環解釋道。
紫藤問得一本正經:“不怕苦卻怕喝藥,那怕藥里的什么?藥里除了有點苦味兒,其余不也和水一樣嗎?”紫藤回頭瞧了瞧,伙房里的胡玉婷和王醫女,強忍著笑聲,肩膀卻已經開始在抖動。
月環往里挪了幾步,還跟著一臉懵懂地點頭:“姑娘說得也是哈,要這么說,或許還真是因為苦,才不愿意喝的。”
紫藤一臉你好乖的模樣,眼里閃著光安慰道:“沒事,將軍直管用,奴婢這里有糖。”
月環還真拉了張小凳,坐在那一排小藥爐子跟前,一本正經問道:“要不我先試試,要是苦,定會勞煩姑娘,只不知這么多,從哪一罐開始喝?”
云鑒正帶了兩個護衛過來,準備幫忙,因為頭前見過王爺治病的情形,大體知道些路數,正聽見紫藤和月環一替一句,認真說要喝藥的事,聽得這處,終于繃不住笑了出來,一邊拱手往里走一邊道:“月爺果然海量,小弟自愧不如。”
后頭那兩個護衛也都是相熟的,跟著眨眼道:“就不知道,是這么多藥更好下肚子,還是這么多酒好下去。”
月環見得這三個一臉壞笑,便知道這事情不太對,再見得紫藤拎了個桶出來,把三個藥罐子上煎出來的藥,都往那桶里倒了進去,臉上極委屈沖紫藤道:“我這么信任姑娘,姑娘怎么能哄騙于我?”
紫藤一臉無辜轉過身道:“將軍細想想,奴婢可有一句哄騙的話?就是這糖的事兒,將軍別急,等奴婢煎完這些藥,必會去幫將軍尋糖。
秦念西這時才從凈房里走出來,嘴角噙著一絲笑,沖月環行了福禮道:“將軍里邊請,稍事準備,咱們這藥,已經都煎的差不多了。”
說完又沖著已經笑得捧著肚子的云鑒幾人屈膝道了謝,才進了伙房里看藥去了。
月環跟在紫藤后頭,見她把那桶里的藥倒進那碩大的浴盆里,才弄明白,這還真是自己“用”的藥。
半個月之后,月環離開那處小院時,除了給秦念西幾人行禮道謝之外,特別對紫藤長揖到底,這些日子,把月環照料得極妥當的,還是紫藤。
這段時日,是近二十年來,月環最放松的一段時光,不過好像不放松也沒辦法,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喝口粥都得指望紫藤。她那嘴角,仿佛永遠噙著一絲笑,那樣的笑容,溫暖包容,讓人很容易便沉溺其中。
他看著她的笑,突然想起從前某個月夜,在戈壁上辦差的時候,落了單,也不知道是累極了,還是快要渴暈了,竟靠在兩塊石頭的夾縫中瞇了一會兒。
突然驚醒過來,卻看見一直渾身亮得發光的白狐,在月夜下沖自己搖尾巴,搖得自己莫名其妙跟著它走了許久,竟是一片草蕩子下頭有個泉眼,等他喝飽水,那白狐也不見了。
他永遠都記得那白狐面上似乎還有表情,說不清是悲憫還是慈祥,紫藤看見他身上那些錯綜復雜的傷口時,似乎也是那樣的表情。
月環恢復之后,便被安北王召進了營里,由暗而明,恢復了祖宗的姓氏,長輩給起的名字:陳冀和,暫時跟在安北王身邊當差,司職參軍。
陳參軍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那日會莫名其妙跟紫藤解釋自己并不姓月,但是入了軍營這些天,他倒是極想找個機會跟紫藤說一聲,從今往后,大家都可以叫他的真名了,他的真名叫陳冀和。
王爺說要請那位小神仙往營里走一趟,陳參軍巴巴兒討了這差使,往安遠城里去送信,弄得王爺都詫異了許久,像他這樣的性子,和曾經暗衛的經歷,一般是絕對不會主動討差使的,這小子,怕不是有點什么狀況才是的。
陳冀和進了長公主府,徑直去了曉月軒尋紫藤,紫藤聽得守門的婆子報說是有個叫陳冀和的找,擠著眉頭愣了半日,到底還是秦念西看不過去,點了一句:“紫藤姐姐,好似聽你說過一回,上回我們治過的那位名叫月環的將軍,應該是姓陳的吧?”
紫藤從一臉恍然大悟再到明顯多了幾分羞澀,秦念西看得忍不住多眨了幾下眼:“姐姐還不快去,保不齊人家找你有什么事呢!”
紫藤卻是一句都不敢多說,連忙往外逃也似的去了,王醫女看了秦念西一眼,倒好似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