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滿祁城的醫家,治外傷的,誰還能越過袁家?曲太太那一句話,這滿城治外傷的,但凡見了顧家人上門請醫,果然都極有眼色地退避三舍。
其余尋常醫家,致和醫館絕對執祁城之牛耳,加之這藥材上,都要從君山藥行過手,行醫的離了藥,便如同盲人失了盲杖一般,可謂寸步難行。
再者說,前車之鑒擺在那里,給別人家治病,要的是醫術,給顧家治病,要的是命,誰還愿意去觸這樣的霉頭?
這位冉夫人素來惡名在外,家中那位三哥兒被她縱得無惡不作,這城里有幾個人說起她家不是一臉嫌惡?她那只手,痛了兩日一夜,還是靠著冉老將軍從前留下的一點兒香火情,好不容易說動一位大夫,昨日半夜里偷偷兒過府幫著復了位,再用了傷藥。
那大夫走前再三囑咐,這只手千萬不可再動,若再動彈壞了事,他是被那個本事再治的…
關鍵是,自家夫人手上在滲血,人還暈過去了,這找大夫上,到底要怎么找?
自家老爺、大爺二爺都在營里,護衛營剛把三少爺帶走了,明顯是王爺在過問,此時找到營里去,這家里爺們兒的前程,往后只怕就涼涼了。
冉家老太爺在祖宅養老,一來一回至少三天兩夜,冉家兄弟一個在前雍關,一個在上次廣南王主持西南軍換防時,被王爺調去了西南。雖然都升到了副將,可冉老太爺卸甲之前,是安北軍中軍主將,膝下兩子這兩年卻逐漸被王爺調開,這里頭什么意思,看得懂的人自然明白,而天生覺得高人一等的,卻在繼續自我感覺良好。
顧家祖籍遠在雋城,冉老太爺替冉氏選了這個女婿,就是覺著自家這個女兒自小習武,還曾跟著上過戰場立過軍功,脾氣有些火爆,只能找個需要依仗自家勢力,脾氣溫吞些的小將。這些年,安北王雖說轄制了冉家的手腳,卻又重用了冉家的女婿顧恒立。
在祁城這樣原本都沒有什么根基的軍戶之城里,冉氏就這樣眼高于頂地自在過了這么些年,到自己嫁女兒的時候,也和當年自家阿爹嫁自己一樣的思路,選了個全無根基的衛家。
那時候的冉家還在祁城威名赫赫,顧家愿意低頭嫁女,衛家雖說有些顧慮,可到底還是應了這門親事。可這會兒衛家更是一片愁云慘淡,正忙著出殯。
衛家六爺雖然得了特許回家為亡妻治喪,可聽了已經被嚇病了的衛夫人捂著帕子哭訴了那兩日發生的事情,加之從前他便對這位一向對他和他們家頤指氣使的岳母全無好感,衛家六爺嚴令家中上下,以母親重病和府中有喪事為由,大門緊閉,連吊喪都取消了。
祁城里被護衛營將士帶走的涉事紈绔,除了顧三之外,還有另外三家,各家主母大同小異,都是先懵了一陣子之后,再細細咂摸了他們留下的那句王爺口諭,回過神來,開始恨那位冉夫人恨得咬牙切齒。
一陣雞飛狗跳之后,護衛軍領著要拿的人,飛速離開的祁城,一陣塵土飛揚過后,祁城重新回歸了寧靜,卻是更加暗流涌動了。
張家老祖和道齊穿了身極普通的玄色麻布夾衣,在祁城大門里一家賣羊湯的店里,點了碗羊湯,再要了幾個羊肉餡兒的包子,吃著早膳,看著店外忙亂異常的街道,聽著店里食客說著閑話。
祁城里,隨意一個百姓,都可能和安北軍扯上點兒關系,他們一打眼,便知道這回來拿人的軍爺,那是護衛軍。這幾年,安北王可是極少用軍令干涉地方政務的,今天這一動,竟然還直接出動了護衛軍,這可不是有好戲看了嘛!
可一大早坐在這羊湯店用早膳的食客,看戲是看戲,要說真能咂摸出個子丑寅卯,還沒那個本事,無非就是說點兒外圍的小道:“瞧見沒有?顧家那位三爺,也被帶走了。”
“這城里誰被帶走都稀罕,就那樣的禍害,被帶走太正常了,你稀奇個什么勁兒?”
“你知道個啥,這不是他們家那個母老虎,前日里打殺了一位醫女嘛,這女醫們才撤了出去,大營里就來拿人了,你能說這事兒全無關聯?”
“關聯個屁,要真是這都能關聯上,那母老虎敢隨便打殺人家醫女?”
“嗬,那你可是太小瞧這母老虎了,昨日里這城里傳得沸沸揚揚那話兒,還能不是她使的勁兒?”
“那不就是她不知死活,誒,你就說,她打殺了醫女,律法上可寫得明明白白,殺人者償命,你說咋沒人敢讓她償命呢?”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們家那禍害犯了事,人家告到官府里,官府要來拿人,那母老虎說他們家是軍戶,軍戶的事兒,只有營里才管得上,前兒在衛家,這話也被她拿出來說了一回,衙門里的差爺,只錄了證詞草草驗了尸,便回去了。”
“是,這個我也聽說了,我還聽說,若不是那兩個做人證的,也都是極厲害的人,差爺上門都有點膽寒,咱們這城里,哎…”
張家老祖和道齊結了賬出來,繞著顧家和衛家住的那兩條街轉了一圈兒,又在城里找了個挺熱鬧的茶館兒坐了下來,這么會兒功夫,這茶館里閑談的茶客,已經把早上的事兒打聽清楚了,兩個人就著兩杯茶,一碟子栗子,聽了個清楚明白。
別的也沒什么太大不同,就是有兩個人咬著耳朵說得極神秘:“要我說顧家這個冉氏這回,八成沒人能保得了。原先不都說她從前颯爽英姿,最得那一位歡喜嘛,可他們家那紈绔,直接把自家老娘最大的底氣給禍害了,嘖嘖…”
“你是說那兩個繡娘,還和這顧三有關系?這可真是,嘿嘿…”
“說了半天,你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呢,就這顧三,上回秋收宴那會兒,去安遠找消遣,看中一位繡娘,強行扒了衣裳,卻發現是個哥兒,你再想想這后頭的事兒…”
“誒,別的不說,你說她能消受得起嗎?這可真是,艷福不淺啊,呵呵…”
張家老祖和道齊聽得那兩人笑聲里帶著的猥瑣,不著痕跡地往這樓里打量了一番,兩人不約而同發現,茶館角落里,有個看上去極尋常的中年男子,注意力也在那兩人身上。
張家老祖不過多看了一眼,那人便極警覺收回注意力,開始喝起了茶。
兩個人在祁城直晃悠了一日,到得傍晚,晃晃悠悠進了君山藥行時,才發現,秦念西竟也到了這處。
張家老祖看著一臉欣喜的小丫頭,樂呵呵道:“我就知道,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這丫頭定然不能安生待在安遠城里。”
秦念西臉上的喜色瞬間黯淡下去:“老祖宗,是阿念沒用,護不住醫女們。”
張家老祖撫了撫秦念西的腦袋,柔聲安慰道:“以后醫女們多了,有些狀況在所難免,這地方畢竟不比我們君仙山,往后慢慢理順了,也就好了。”
秦念西搖了搖頭道:“這回事了以后,這祁城,我君山醫女永不再來。”
張家老祖只怔了怔,便點頭笑道:“也罷,君山醫女多少難得。只是此后,君山醫女在這北地,在安遠城,一定要做出一番氣象,才能真正令這祁城百姓在意。”
秦念西眼神堅定,鄭重點頭道:“老祖宗放心,阿念省得,營里那么大一攤子,老祖宗只怕也累夠嗆,還要替阿念操心,實在是令阿念羞愧。”
張家老祖轉過話題道:“阿念還有沒有別的什么事,要和老祖宗說的?”
秦念西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把先頭在安遠時,那位老太妃的事情說了。
張家老祖這一下才把這事兒前后都連貫了起來,一臉無奈點著秦念西道:“你這是正好把這把柄送到人家手上,人家又正好缺這個時機,不然的話,這可是險得很。”
“老祖宗,阿念是覺著,如今這北地,真的是太過復雜了,您說長公主這病,若是不把她頭上這座山先給搬走,阿念覺得,治都是白治。關鍵是,那個太妃,可真不是什么好人,韻嬤嬤去看了,她賣糧的那些銀錠子,可不是大云的。”
張家老祖十分鄭重囑咐道:“往后切不可如此妄為,這回這事,一定要嚴守口風,任誰都不能再透露半分,袁二那里也是一樣,一定要囑咐清楚。那種變男為女之術,是岐雍關外,素苫國一個神秘家族的秘術,據說若是真正得成,根本就是雌雄難辨,容顏可改。”
張家老祖本想說出今日在城中茶館見過的那個人,極有可能和這個家族有關,想了想卻又沒有說出口,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秦念西正聽得一臉稀奇,想要再問什么,道齊卻領了六皇子進來了,身后還跟著云鑒和長春。
眾人相互行了禮,落座之后,六皇子便笑著問了張家老祖道:“不知今日老先生在這城中可有所獲?”
張家老祖簡單把今日了解到的衛家和顧家的情形說了說,至于其余類似軍政混亂,城里不明身份之人太多,魚龍混雜等等,自是緘口不言,這都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從來都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改變的。
云鑒聽了這話,倒頗有些犯難:“如此說來,我們要拿這個冉氏,還得先等她病好了?”
道齊搖頭道:“依貧道之見,估計有些艱難,這城里,可沒人愿意給她治病了。”
張家老祖沉吟了片刻才道:“老朽覺得,此時倒是最好的時機。不若還是低調一點為好,如今這城里,往來貿易者眾,極難摸清底細,殿下還是不露行藏為妙。”
長春聽得張家老祖此言,幾不可見地跟著點了點頭。
實際上,要讓一個人得到懲處,并不一定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他送上斷頭臺,有時候,有些手段,可能比一刀砍了他,更讓他難受。
幾人都是深諳此道的,而秦念西雖然嘴上說的是加猛火等支援,其實哪里有真的沒有辦法呢。
不過短短一刻鐘,幾人便商定了細節,云鑒甚至干脆派了人往路上去催促欽差儀仗了。
天黑下來之后,暗影處在萬家燈火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深邃。
秦念西跟在張家老祖和道齊身后,抄了條近路,去了侯將軍家。
侯將軍被這突如其來的三個人驚了一驚,笑著請了三人進屋:“今日寒舍可謂蓬蓽生輝,三位可都是請都請不到的貴客。”
張家老祖哈哈笑道:“還請侯將軍勿怪,我等不請自來,不知尊夫人何在,可否請出來一見,我這小孫女兒想要拜謝將軍夫婦二人,對我君山醫女的救命之恩。”
侯將軍連忙抱拳道:“不敢當,正是舉手之勞,當不起這個謝字。再者說來,在下這條命,也全靠三位相救。”
張家老祖笑道:“這可不是一回事,醫者救命是本分,將軍出手相助是情分。”
侯將軍還要謙虛,秦念西卻屈膝道:“原是聽說夫人曾到君山女醫館看過診,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竟沒看成,若是將軍看得上我的這點微末本事,想替夫人一診。”
侯將軍愣了愣,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感覺,迅速蔓延開來,倒是無聲抱拳,自喊了下人去請夫人。
張家老祖幾人走后,陸夫人還有些沒回過神來,侯將軍囑咐道:“等我去了營里,你就聽那位姑娘的話,往安遠城里住些日子,最好是住到你娘家去,那姑娘一手針術,用老袁的話說,叫出神入化。”
陸夫人點頭道:“我知道了,這幾天我收拾收拾,就去安遠。你說,那姑娘我瞧著可還沒多大呢,那通身的氣度,嘖嘖,照他們那意思,這君山女醫館,竟是這姑娘的手筆,這可真是…”
侯將軍跟著笑道:“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既然那位姑娘這么說了,咱們只要按她說的調養,當能盡快有個孩兒,你說我這一年到頭都難得在家里,你一個人實在孤單了些。”
“要說他們今日這么一來,而且是這樣直接了當表明身份,到讓我覺得心里頭極為敞亮,咱們在這北地不知道,他們在南邊,肯定不一般得很。”
夫妻倆這些年來頭一回,心里前所未有地對往后充滿期盼,聊了許久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陽光照在祁城那條主街上,樓將軍著甲,持欽賜令牌,加上官家親筆寫給安北王府信件,后頭跟著云鑒、長春,往祁城府衙請了府尹大人,一同往顧將軍府上去了。
眾所周知,冉夫人明顯是請不出來的,樓將軍帶著樓然樓蔚兩位女將,特意到冉夫人床前看過,確定她是在臥床養病,也不多啰嗦,轉了一圈兒便出來,站在了顧家大門外,看著外頭已經聚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以欽差身份,念了一大段已經寫好的公文,大概意思就是:
安北王妃聽說江南西路君山女醫館醫術精湛,憐北地婦孺有病無良醫,奏請圣上和娘娘,從君仙山請來女醫入北地行醫。
圣上和娘娘憐惜安北王妃病弱,應下王妃之請,從君仙山請了醫女入北地為王妃治病。
君山女醫館醫者仁心,派出近二十余位醫術超群之醫女,不遠千里,從江南西路遠赴北地,解北地婦孺病痛。
安北王妃悲憫北地婦孺,僅留下三位入敕造長公主府為其看診,其余醫女分安遠祁城兩地設醫館,為百姓看診。
君山醫女如北地,乃皇命在身,俱都是皇差身份,如今顧門冉氏隨意打殺皇差,致一死一重傷,人證物證俱在,乃故意殺人重罪,屬于殺頭重罪,本應拘拿歸案,然如今冉氏病重,臥床不起,憐其娘家和夫家,俱都為北地平安出過力,便先任其在家中養病,一旦能下床走動,便要再來拿其歸案。
如今請祁城府尹、敕造長公主府護衛總管共同為證,也請祁城百姓共同見證,若有發現,報到衙門里,便有重賞。
如若發現顧家有人相包庇,則與冉氏同罪。
關于冉氏的判決折子,即日送往刑部審批,待批復之后,直接行刑。
有明白人聽完這一長串,直接砸吧砸吧嘴道:“這還不如自己找杯藥喝了,還省得連累了家里。”
也有關注的點不一樣的,一臉愕然:“咱們王妃好不容易從南邊請來些醫女,被這個瘋婆子一折騰,如今走得一個也不剩,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我聽我家親戚說,治小兒病,那真是又穩又準…”
只有躺在床上那位已經略微有些清醒的冉夫人,聽著下人再把那公文念了一遍,一股子血再次沖上了頭頂,又暈了過去…
祁城的街頭巷尾,最近這陣子的談資,已經從鄰里吵架變成了城里的大熱鬧,風從安遠刮到祁城,又從祁城刮到安遠,第一場雪終于下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