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個美好的月份,呂渭綸近些日子來心情大好,首先就是幫南京國子監找了兩個有名望的“老教授”。
一個海瑞姑且稱之為思想政治教授,一個徐渭可呼為文藝教授。
兩個人各有所長,海瑞呢,隨著這半年來的相處,呂渭綸更了解他這人的脾性,雖說他年紀大了,脾氣不太好,但只要面對那些擁有一顆熾熱心的求知青年,他就又提起了精神。
國子監的這些學子是大明的未來啊!不用呂渭綸說,他都懂。
在呂渭綸心里,是想讓海瑞給國子監的學子們講一些高尚的、有助于幫助他們樹立國家意識、民族意識的一些看似虛無卻又不可或缺的東西。
故而在他心里,海瑞就是一個思想政治老師。
徐渭前輩呢,呂渭綸接觸不深,但他去拜訪,兩人一見如故。
世人皆說晚年的徐渭脾氣不好,再沒有早些年的志向和魄力。
呂渭綸卻覺得是他們太過于自傲且不知天高地厚,是那些人本身打心眼里就沒有尊敬過徐渭,正因如此,一聽到旁人說些什么關于徐渭的負面消息,立馬就銘記在心,暗自嘲諷,再經添油加醋,盛傳成風。
他去尋徐渭前輩之時,老人家在書房站立,穿著一身烏青的長袍,執筆繪畫,干練之風中透露出一種非世俗的恬淡之感。
長袍很舊,上面已能清晰的看出歷經滄桑的褶皺以及磨掉色彩的白底。
雖然舊,但老人家看起來很干凈。
外人傳徐渭清貧如洗,不修邊幅,至少清貧如洗這一條看起來是沒什么問題的。
而不修邊幅就純屬是扯淡了。
呂渭綸起碼是有官身的,在自報門戶之后,徐渭更顯得敬重三分,老人家苦笑戲稱,來金陵之后,他是第一次被三品大員親自上門拜訪。
后,兩人算是互相尊敬,互相欣賞,沒過多久就一拍即合,呂渭綸看老人家爽快,也直接開門見山,提出自己想要請他去當國子監的掛牌教授。
最終就是徐渭一口答應,進而影響到海瑞。
國子監一般的掛名教授工資并不高,但兩位前輩樂在其中,這兩人都是有才學的,呂渭綸因而不僅讓他們帶帶國子監的學子,也讓他們抽空去給那些迂腐的老教習們上課,幫助他們洗滌靈魂深處那些已然變質的混濁物。
老教習們之中,很多人是不樂意聽海瑞亂噴的,但他們說了不算啊!
有呂祭酒在,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要說呂渭綸在四月的第二個好事,那就當屬他拜訪王世貞這件事了,可謂是“名”利雙收。
文壇盟主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的,呂渭綸心里是知道的。
就拿南京六部來說,許多官員下了班,私下里還不是偷偷去拜訪王世貞,他們一般是有所圖,但實際上卻又圖不到什么,或許也只是去隨便看看。
還有一些人就更奇怪,明明自己不認識王世貞,偏要去蹭一蹭。
很不巧,以上幾種情況,呂渭綸都不是,他是被迫去的。
本來他是不愿去的,事情的根源還要追溯到南京禮部尚書潘晟,這家伙平時跟王世貞素有書信往來,關系還不錯。
一聽說王世貞來了金陵,自然要去看看。
但他想找個人做伴,這個做伴的人,要說起來有排面,而且還必須是王世貞不認識的人。
這是潘晟的小心機,呂渭綸于是也就被盯上了。
說起來,兩人前段時間算是一條繩上了的螞蚱,南京禮部和南京刑部“勾結在一起”去開辦鄉村社學,繼而被言官彈劾。
得緣于此,關系也進了不少。
呂渭綸在路過開封之時,遇到湯顯祖等人,當時的他表現出來的是反對復古派。
他現在仍然反對。
但他一個反對復古派的人又去拜訪王世貞這個復古派領袖,這算什么事?
出于對此考慮,呂渭綸一開始就推絕了。
可潘晟是個倔脾氣啊!
他認準了要拉呂渭綸去,就真的是鐵了心腸了。
說是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去,潘晟好面子,是老前輩,還是官場上的伙伴。
呂渭綸最終便只得嘆氣一聲,屈服于他。
說起來,湯顯祖等人也不知現在在哪里瀟灑,他在南京去瞧一眼王世貞,應該也不會有什么大的說道。
沒過多久,他就跟著潘晟一同前往王府。
王家古樸的石門被輕輕推開,只露出一條小縫。
開門的小生看起來年紀不大,像是只有十五歲左右,他低著頭,又謙遜又老成地笑道,“原來是兩位大人來了,家師早就恭候多時!”
呂渭綸撇了撇嘴,他實在是不習慣來拜訪誰還要走后門,又小又窄且像是見不得人。
他作為南京刑部的正規三品官員,也是南京眾多官員中臺面上的人物,要經常拋頭露面的!
這么偷偷摸摸的走后門,還是王世貞家的后門!
要知道,王世貞可是最擅長噴張居正,也是因此才被罷官。
要是被某某“探子”看到,他和南京禮部尚書一同走后門去張居正的老對頭家,指不定會被扣上什么帽子。
潘晟給出的理由是,王家前門太多狂熱的“崇拜者”,怕他們蒙頭亂來…
進了王家后,潘晟和王世貞多有寒暄,一頓胡亂吹捧,實際上都是在說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潘晟也不忘介紹呂渭綸的身份,王世貞也只是行些客套的禮數,并未顯得親近。
真正讓他對呂渭綸感興趣之時,還要得益于一本書。
當潘晟和王世貞閑聊之際,呂渭綸偶然瞄到書桌上的一本書,在得到首肯之后便拿起閱讀。
這書很怪。
封面只用草書寫兩個隨意的字——話本。
翻開一看,呂渭綸驚掉了下巴。
這書的內容…
一邊的王世貞注意到他的表情,便扭頭嚴肅道,“呂老弟,可是這書有什么問題?”
呂渭綸頓了頓,沒有立刻開口。
后,他輕聲道,“這書是哪位高人作的?”
王世貞面上浮現出一些倉促而又緊張的神情,不過卻沒持續多久,轉而就恢復如常。
“這書是我一位好友作的,他是世外之人,不愿別人知曉他的身份。”
“若你想有個叫法,便是蘭陵笑笑生。”
呂渭綸心中滿是質疑,他可是現代人,這書不就是金瓶梅嗎,話本里的背景就是隆慶到目前的萬歷年間。
不過目前這所謂的“話本”還只有大概十萬字左右,并不是太多。金瓶梅的完整版本應該是有100萬字的。
但此時他不可能說些什么,只能表現出是因為無比欣賞這本書的內容。
金瓶梅算是一部揭露社會黑暗的詞話本,這種書是不能讓當權者看到的。
這個事,呂渭綸心里清楚,石頭記也亦然,等到東窗事發再說。
隨后,王世貞跟“虛偽”的呂渭綸秉燭夜談,說很喜歡這話本,他自始自終都以為碰到了一個難得的知己。
其實,呂渭綸也就是跟他和稀泥。
到了最后,王世貞得知呂渭綸名下開有書店,且遍布金陵,便希望他拿出這話本去試試水,局部賣一下看看民間反應,并囑咐不要告訴別人這事情跟他有關。
此事只他們三人知曉。
對呂渭綸來說,這都是芝麻大小的事情。
臨走之際,他卻只覺得心中有些不吐不快的東西,還是對王世貞進行了一番勸導。
內容就是告訴他,復古的局限性。
并以這本蘭陵笑笑生所作的話本為例,跟他辯論了幾回合,企圖論證在文壇之上的任何關于文學藝術的東西都需要創新,需要革故鼎新,不能一成不變的借鑒前人。
就像這話本,內容新穎,甚至可以說是大不同與以前的詞話本,這難道不是一種創新?
看得出來,這詞話本對王世貞來說很重要,或者說他那所謂的好友對他來說很重要。
不過,呂渭綸總覺得,這蘭陵笑笑生有五成可能就是王世貞本人。
事后,呂渭綸和潘晟各回各家。
幾天后,王世貞本人寫了一篇小文章,大部分的筆墨說的是自己遇到一個文學上的好友,雖沒有具體提到此人是誰,但他卻把呂渭綸在南京的事跡大概說了一遍,這下其實就等于明說了。
只要是南京官場上的人看了都會知曉。
在文章的最后,王世貞略提到了自己的主張,言語之中流露的是他有些后悔。
并不太認同自己曾經的一些看法。
但卻沒具體明說…
四月是個美好的月份,沒過多久,呂渭綸就將金瓶梅的話本當到書堂里進行售賣,效果不錯,這讓他賺了不少錢。
但王世貞卻不肯收錢,說讓呂渭綸去買書,還要刊印,浪費人力物力,如果沒賺錢的話,他于心有愧,這下結果不錯,賺錢了,但是賺的這些錢就當是感謝呂渭綸肯信任他,無償幫其售賣。
王世貞這一篇小文章也在南京引起了不小的影響,許多文人當然是注意到他在思想上的略微變化。
這種變化對文壇盟主來說可是難得一見的。
不論是一些情緒激進變革學子還是一些支持復古的文人一時間都紛紛打聽,王世貞這文章里提到的人物到底是誰?
那些情緒激進的學子認為,這人是跟他們一種思想上的,定然有大才,否則也不會能說服王世貞,要去拜訪一下。
支持復古的文人想的則是,為何他們心心念念的文壇盟主會聽他的話?這人莫不是什么邪術?
四月中旬,呂渭綸的名氣在文壇之中驟然崛起,有人罵,有人捧,褒貶不一,捧的多是一些年輕學子,踩的人群之中則以一些老頑固占多數。
但其實呂渭綸也就是隨口一提,后經潘晟提點,他才知道,原來以往,根本就沒人敢在王世貞面前這樣否決他的復古主張,因為他的文壇盟主地位早就是板上釘釘的了!他算是第一個敢當面抨擊復古的,可邪門的是,王世貞竟然還聽進去了?
呂渭綸心想,可能關鍵是就是蘭陵笑笑生這個人了,可王世貞跟他到底是什么關系?
四月份的時光從指尖溜走,對于文壇上的事,呂渭綸只當是一種無聊的經歷,縱然偶爾有些文人會專門撰寫文章噴他,他也并不在意。
很快,時間來到了萬歷九年的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