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起彈劾南京官員事件最終還是以呂渭綸等幾個官員罰俸一年而告終。
但官員們看到的卻是一個信號。
這個信號,所有官員們都知道了。
彈劾事件發生沒多久之后,就在輿論高居不下之時,萬歷皇帝召見了張居正,沒人知道他們君臣之間談了什么。
他們知道結果就好。
結果就是,張居正將內閣中那個代表他的權力的砝碼傾向了小皇帝。
或者說傾向了呂渭綸。
此舉對張居正來說或許是細微而微不足道,只當是順手給呂渭綸他們,給皇帝一個人情。
但事實上在官場上傳遞的卻是一個信號。
有了這個信號,很多官員,不論是北京的也好,南京的也好,再面對呂渭綸之時,就會變了態度。
張居正這種做法或許在其他官員看起來像是有所違背他自己曾經的意志。
畢竟,他以前可不是這樣對待呂渭綸的。
呂渭綸為什么在放任陜西主考后沒能回到京城,這里面跟張居正肯定是有一定關系的。
現在他在南京做一些事情被言官抓住把柄,張居正卻又像是在為他擦屁股,幫他填補漏洞。
不說其他官員了,現在最覺得莫名其妙的就是申時行和張四維。
他們兩個天天跟張居正在一個內閣里為大學士,如今是真的摸不清上面那位是怎么想的。
張四維在得知張居正親自上疏為呂渭綸等人減免罪責之后,他就命跟他相好的那些官員不必再追著呂渭綸不放。
此事,張居正和萬歷皇帝算是已經蓋棺定論,敲上了最后一錘,起到一槌定音的作用,誰在這時候繼續彈劾,那就是跟皇上過不去,跟內閣首輔過不去。
沒人會干這種傻事,更何況,呂渭綸在南直隸也的確沒有做什么嚴重的惡事,也只能說他違背了官場上的一些基本秩序。
張居正在上疏的奏章之中,提到了呂渭綸在南京的一些行為,列舉了他的優點。
這些無非就是他在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和南京刑部侍郎期間,對相應位置起到的積極作用。
而這些都是皇帝派張鯨送給他的資料。
到了此時,張居正才知道,原來呂渭綸在南京做的一切事宜,無一不在皇帝的監視下進行。
他更加感嘆,皇帝如今是真的長大了,他已經學會去使用自己手中的東廠去監視官員了,這就是他在宣揚和使用他的皇權。
東廠就是皇帝一個人的組織,他們的一舉一動基本都可以代表了皇帝的意志。
當皇帝懂得用東廠去掌握自己的獨家消息時,也說明,他開始真的在意權力了,或者說也許以往他意識到了這些,但還沒來得及入手,而現在幾乎就是正式宣布,你們大臣在官場上呼風喝雨威脅皇權,那我就派東廠這種私人組織去監視你們的這些官員,收集你們的把柄,或許某一天這些就能成為一把鋒利的刀刃,等我想扳倒你的時候,拿出這些來,直直的扎在你的大動脈上。
張居正想到一些不好的東西,心頭猛然一涼,現在的小皇帝成長的速度似乎在不斷加快。
也許有一天,他就會厭煩自己這個內閣首輔,到那時,他孤掌難鳴,怕還是壓制不住小皇帝。
目前朱翊鈞手里最大的勢力其實就是以張鯨為首的東廠組織和南京內守備的宦官。
這紫禁城里的司禮監太監似乎已經被分成了兩塊,一塊是馮保掌印太監掌握的大部分太監力量,而另一部分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分化。
這部分就是以張鯨為首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頗受皇帝喜愛,討的皇上歡心,因而手中的權力也是越來越大。
張居正意識到,他必須去找一趟馮保,他要提醒馮保盡快將司禮監的權柄給扳回來,狠狠地限制住張鯨和皇帝。
而這些光憑馮保是實現不了的,但張居正知道,馮保是有辦法說服李太后的。
以往皆是如此,他將一些意志傳遞給馮保,馮保進而代替他和李太后溝通。
三人之間早已默契十足。
北京城里風云四起,金陵南京卻和它以往一樣,并沒有太多的激情。
通政司的奏章內容傳下來之后,南京的官員們也知道了,這件事就是到此為止了。
呂渭綸幾人還是和往常一樣,該做什么做什么,鄉村社學照樣舉辦,南京刑部的五日考核法依然實施,國子監的教和學風也在不斷糾正之中。
在呂渭綸幾人被彈劾之際,也有官員上奏為他們抱不平,有些是他以往就認識的,有些就是萍水相逢。
漸漸的,這件事被時光給遮蓋起來。
魏國公將番柿和番椒規模化種植,用上了呂渭綸提供的新菜種,賺了不少錢,也很少再抱怨錢的事。
呂渭綸和程大位合作的同時,酒樓也越來多,賺了不少銀子。
同時,他的書堂也順利的在南直隸開辦起來,書堂里第一批賣買的多是洪應明的《菜根譚》和他的《石頭記》。
當然還有吳承恩的《西游記》,說起前輩的西游記,呂渭綸也是偶然間才得知,原來民間的百姓多喜歡看這種。
于是專門去南直隸的淮安府拜訪了吳承恩前輩,特意討要了西游記的兩種完整版本的刊本,并且得到了吳承恩贈送的另一部短篇集,叫《禹鼎志》。
這是一篇寓有鑒戒意味的短篇志怪,一經被呂渭綸放在書堂販賣,也是銷量居首。
在彈劾事件過后,呂渭綸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生活依舊和以往一樣。
半年后,時間來到萬歷九年的上半年。
這半年,呂渭綸還算安逸,不論是南京國子監還是南京刑部,都變得越來越好。
之前由于彈劾事件,南直隸的官員們都知道,鄉村社學是呂渭綸,魏國公和南京禮部一起搞的。
現在過去半年,鄉村社學開遍南直隸地區,如呂渭綸所設想的那樣,南直隸整個地區的受教育水平大大提高,一些由于生活貧窮不能上學進入學堂的鄉村學子。
在魏國公以及他的南京國子監支持下,都能收到一些生活補助,從而確保他們能上學。
于是,呂渭綸,魏國公等人的名聲在南直隸學子心中的地位驟然拔高,不少地方也將他們寫進了縣志。
當然,這里邊,南京的禮部和戶部也出了不少力,說起來,自那次彈劾事情過后,呂渭綸就覺得,他現在在南京辦什么事情似乎更為便利。
什么事情,一往上報,上邊都沒有什么意見。
家庭方面,也在呂渭綸的預期內良好發展。
妻子蘇禾身材越來越好,只是還沒有身孕,這可能是修煉那些輕功身法的原因,當然,她用毒也是越來越熟練,自保能力絕對是有了,也不知道師父那老頭到底從哪里偷的絕妙毒法。
與此同時,她也愛上了讀書,從目不識丁,到為了看呂渭綸寫的石頭記,逐漸也變成為一個小才女。
徒弟明歡的少林功法也練得出神入化,已經能幫呂渭綸干許多事情,不再是以往那個傻小子。
另一個弟子,王徵一直在和程大位研究經算問題,他們兩人計劃一起出一本書,就是寫的用算盤來解一些經算問題。
這個呂渭綸還是很欣慰的,畢竟他們寫書,他能做個序,他的書堂也能拿出手賣,一舉兩得…
青龍一直在處理丐幫的事務,這個呂渭綸已經很少接觸了,如今他的功力,已經可以輕松虐青龍,但他也減少了出手的機會,更多的奔波于官場之中。
他最為看重的徐光啟,近半年來,在金陵南京結識了西方的一些傳教士,他們信奉的是天主教。
對此,呂渭綸并沒有怎么干涉,徐光啟似乎對這個天主教很感興趣,就跟著那些傳教士們學了洋語,和一些西方的新鮮玩意。
也是至此開始,他發現徐光啟逐漸意識到大明在很多方面都有些異于西方。
他的行為變得越來越復雜,他表面上是去跟那些天主教一起學習洋語,學習他們的信仰。
實際上,徐光啟一回到家就扒拉著西方傳教士帶來的一些有關科技或者器物等東西的書籍,并致力于將他們翻譯過來,為大明所用。
這一點,呂渭綸是十分支持,他恨不得王徵和程大位也想徐光啟學學,在穩步提升自己知識的情況下,把西方那些稀罕的東西全部給挖到大明來。
目前,呂渭綸就在盡力給王徵傳輸這樣的思想,試圖讓他跟徐光啟學習。
不過王徵的年齡還是太小了,跟他比起來,徐光啟在為人處事上就要顯得成熟的多,學習能力也是同樣。
呂渭綸這半年來,攢了不少錢,很多都是支援到南直隸地方上。
主要還是在鄉村社學上援助地方。
原本恬淡靜謐的金陵南京卻在萬歷九年四月的某一日變得熱鬧起來。
這一日,南京城的不少學子們將一些主干道圍的水泄不通,都喊著要見文壇盟主王世貞,能得他一句夸,或是一句指點,說不定就能從此出名,聞名于地方。
王世貞能當公認的文壇盟主當然是有兩把刷子的,并非浪得虛名。
這位老哥有個最厲害的技能就是過目不忘,這個是所有讀書人都羨慕而不得的。
當然,也許他沒有那么夸張,但也大致如此了,總之無論是文學界還是官場都是這樣傳的。
就是一些書籍里也將王世貞這一奇特之處給寫進了書里。
除了過目不忘的本事以外,王世貞可謂是一個全才,文學家、戲劇家、詩人、畫家、文藝評論家、史學評論家…
總之,凡是能跟文人沾點邊的東西,他都會,光會就算了,他還都做的全是一流的。
這就讓很多人敬佩了,有一個關王世貞的小故事就是,某天,他喝的伶仃大醉,醉的不省人事。
迷糊之間,他提起了某個人的名字,說他挺好的,使勁一頓夸,第二日起來,不論這人有多么不堪,都能在文人之中火起來了。
沒有辦法,這就相當于是現代的明星,有一幫狂熱的粉絲。
當然,要說文人學子們喜歡王世貞還要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敢于直言噴某些官員,就相當于是點名炮轟。
就比如他曾經炮轟嘉靖朝時的奸臣嚴嵩,如今萬歷朝噴張居正。
他噴張居正就是噴他行賄,噴他私生活混亂,勾結一些軍政大臣,也就是因此,王世貞才被罷官。
關鍵是他一噴就停不下來,絕不是偶爾隨便說說那么簡單。
王世貞喜歡寫書,他就寫書噴,寫各種書籍都要帶上張居正,罵上兩句。
這一噴就是幾年…
因此他從萬歷四年這幾年以來就沒做過官,都是閑賦在家。
這也沒辦法,得罪了張居正,他要是還能當官,那就是對內閣首輔權力的一種侮辱。
對于王世貞這號人物,呂渭綸是無感的,似這類藝術家既涉及官場又涉及文壇,他們的思維總是極端的。
他絕對是一個才子,但卻如之前湯顯祖,袁宗道他們所說,是復古派的領袖。
這一點也是王世貞的標簽,將伴隨他一生。
王世貞進南京的第二日,城內突然流傳一篇文章。
這文章據說是藝術家徐渭作的,內容其實在批判這些學子們這種行為。
那些趨之若附,渴望攀枝附鳳的學子。
就是如此,呂渭綸才想起徐渭這個同樣的才子。
不過,這個時候的徐渭歲數也已經大了,可能是海瑞的同齡人了。
于是,就在王世貞進城之后沒幾天,呂渭綸上門去看望徐渭。
徐渭一生歷經磨難,還坐過牢,呂渭綸來找他也只是為了能請他去南京國子監當一個美術和書法老師。
他近日一直在找這種名師,沒想到卻一直忽略了徐渭。
到了徐家后,他的灑脫和貧窮也讓呂渭綸頗有感慨。
他自稱,書法第一,詩二,文三,畫四。
但還好這老頭并不似海瑞那般倔,過了沒多久就答應呂渭綸肯去南京國子監教學。
在做成了這件事之后,呂渭綸急忙又去找海瑞,再次勸說他去南京國子監教書。
理由就是,徐渭都去了。
果不其然,這海瑞老頭就是想找個人做伴。
一聽說徐渭答應去南京國子監教書,他也與以往不同,很爽快的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