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就如神之遺跡天穹上那層灰蒙蒙的陰翳,逐步爬上了十二圣君驚駭的面龐。
“徐小受,回來了?”
方才還計劃著如何瓜分圣奴三圣,以及白胄宮主的十二圣君。
這會兒見著九尾巨人的出現,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跑!”
秦關腳底如同抹油,只瞥了一眼,身上率先炸開血霧,想都不想消失在了原地。
戰場果然不能進。
太宰慈大人的對手,果然就只能交給太宰慈。
在他沒有徹底解決完戰斗之前,誰敢涉足此地,都是在找死!
“刷刷刷…”
十數道身影再次炸如散花,分頭行動,完全不顧及他們的老大太宰慈的死活,自顧自往遠處遁去。
“血影遁行!”
孔同一拍胸口,精血吐出的同時,身形完全模糊,不想落后于同伴。
可他發現,在往前遁行足足有上萬里后,他圣念依舊可以清晰看到身邊的所有人。
包括圣奴的人、太宰慈大人…
以及,九尾巨人!
“為什么?”
“哪里出了問題?”
孔同懵了一下,不甘就此結束生命,再吐精血往前遁行。
埋頭奔赴了一陣之后,他發現,自己依舊還是杵在原地!
“就你要殺我愛徒桑七喵?”
便這時,耳畔處傳來一道嗡嗡重響的聲音,轟得人耳膜狂震,頭腦昏沉。
桑老心理掙扎了許久后,將六感打開。
甫一打開,聽到是戰場中密布著這樣的話語后,眼皮一跳緊急避險沒有睜眼。
他再次封閉了六感,心聲開始不斷重復:
“寬容是一種美德,大度是人的修養…寬容是一種美德,大度是人的修養…”
“寬容是…大度是…啊!徐小受你給我記著,等過了今天,絕對有你好果子吃!”
“絕對!”
孔同亦甩了甩腦袋,努力從那一句話帶來的強大意識控制效果中掙脫出來。
這一次,他清晰聽到了聲音的內容來源于那九尾巨人,以及那后綴吊著的一聲愉悅且輕盈的貓叫聲。
是的!
極其格格不入,但就是貓叫!
之前九尾巨人說話的時候,也叫了這么一下,那時還以為是給自己被嚇到出現幻聽了…
“等等!”
孔同很快從雜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意識到問題的重點并不該是貓叫聲。
而是自己跑了這么遠,九尾巨人的聲音為何依舊能如跗骨之蛆,尾隨而來?
“咚咚!咚咚!”
心臟一下一下加速跳動,孔同將圣念竭力往外擴張,同時回首往后。
他終于看到了…
九尾巨人的大手虛握,中間抓著一個巨大的世界球,而自己便在世界球的中心,從始至終都沒有逃出這方空間,更不曾脫離九尾巨人的手掌心。
“不!!!”
孔同驚恐,聲嘶力竭喊道:“為什么抓我?為什么抓我!”
這句話,他吞了兩個“只”字,帶著濃濃的不甘,仿佛預知了未來。
“你明明已經死了!”
“你已經在畫龍戟下尸骨無存了,為什么會…為什么?!”
孔同崩潰地說著,已無法遏制住身體的戰栗。
眾所周知,肉身粉碎確實不是死亡的終點,但也絕對是重傷的標志。
徐小受又非專修靈魂、意志一道。
既如此,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肉身完全粉碎的情況下,在一瞬間以完美的狀態歸來。
乃至是離譜到變成這般極限的九尾巨人!
這,便是十二圣君見到狂暴巨人粉碎后,膽敢回頭企圖瓜分四大半圣寶貝的根本原因。
他們甚至在惦記來自顏無色,落于水鬼之手的九大無上神器之一,封源槍!
他們斷定了,徐小受就算沒死,也是重傷,在太宰慈大人面前,再難掀起半點風浪。
哪曾想…
時間那是說定就定。
巨人他是說變就變。
真·毫無半分道理可言!
“抱歉喵,讓你失望了。”
九尾巨人說話的語氣帶著一股與渾厚氣勢格格不入的歡樂,像是壓抑了許久后終于可以被解禁出來放風。
它身子從高空俯下,腦袋側向一邊,只用兩只手指捏著異次元空間世界,便能將內里孔同快速拔高,繼而提向嘴邊,張開血盆大口,語速緩慢地再說道:
“但我所為,不過只是想試一試畫龍戟的強度罷了。”
“而如果有什么讓您這位…圣神殿堂北域執轄戰圣太宰慈座下…嗯,十二圣君之摶靈圣君…所誤會的地方,我在此道歉。”
“對不起喵”
九尾巨人巨大的舌頭從嘴邊滑了出來,有如瀑布般的炙灼涎液更從唇角垂落。
說話的同時,他兩顆眼珠子一顆不動,死死盯著孔同。
另一顆稍稍往下一跌,瞥向了腳底下的太宰慈。
“草!”
這樣驚悚的一幕,別說圣神殿堂方的人嚇壞了,圣奴方連水鬼都忍不住驚叫出聲,感到毛骨悚然。
他知道徐小受瘋。
他沒想到徐小受可以這么瘋!
如此舉動,怕不是要生生吞了那一串名號長到讓人感到羞恥的…摶靈圣君?
“不不不不…”
“不要不要不要!”
摶靈圣君孔同,癲狂了般劇烈掙扎起來。
他身上圣力一重又一重燃燒,手中長槍一次又一次揮舞。
可在他的世界里,他的行動是自由的。
他甚至可以隨意挪動,別說萬里了,十萬里,百萬里…血遁可及之處,這方世界他自行遁走。
然而,有用嗎?
空間奧義的可怕之處,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徐小受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架構出一方異次元空間世界,真實到讓人無法第一時間察覺,用以封鎖敵人。
待得孔同發現,他不論如何掙扎,其實都還在九尾巨人的兩根手指之間,唯一得以破局之解,只有堪破這一重異次元空間世界的屏障之時…
“破!”
孔同爆喝著,一槍轟向天穹。
天穹完全粉碎,圣力將這方世界唯一存在著的道則——空間道則,碾成了齏粉。
“咚!”
同一時間,這位名號老長了的摶靈圣君,卻絕望了。
因為這方封鎖住自己的囚籠的天破碎之后,并沒有出現正常情況下該有的空間碎流。
他所目睹之景,只有覆在世界邊緣外的厚厚一層龍祖之力。
他費盡千般心血,萬般能耐,總算磨滅了祖源之力一絲。
他再發現…
龍祖之力外,還有更厚的一層天祖之力!
“囚籠!”
孔同扔下了他的長槍,雙手抱住了腦袋,瞳孔中的恐懼在戰栗下無限繁衍,直至蔓延到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每一根汗毛。
世界就像是跟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他修至半圣捅破了天的一層后,發現外面依舊是謊言。
最可怕的是,謊言之外,還是謊言!
絕望、無力、迷惘…一切原罪情緒,化作重重薄如輕紗的蜘蛛網,看著可以穿破,又重且韌地將他死死捆綁住,綁成了一個無法繼續掙扎的肉粽,隨手被丟進了一片黑暗之中。
“桀桀桀桀…”
九尾巨人肩膀狂聳,俯身側頭,遙望著十二圣君遠去的方向,癲笑著將兩根手指之間的孔同一丟,丟進了嘴里。
“嗒。”
遠遠的,白胄腳一軟,剛好坐到了酒葫蘆上,于是擺出了一個無所畏懼的大開大合的坐姿。
岑喬夫身子也一抖,盤仙斧變大后拄在了地上撐住了他的身體,他開始在想到底是貪神影響了徐小受,還是徐小受本就是徐小獸反而影響了貪神,變得如此饑不擇食。
真吃嗎,那可是人啊…水鬼沒來由感到一陣反胃,突然就很想干嘔。
“啊!!!”
落進嘴中終于反應過來之后該有何等遭遇的孔同,發出了一聲耳聞者凄的悲呼。
他抓起長槍,把雙手震斷了,都要戳破那囚籠,那封住自己生機的兩重厚重的祖源之力!
孔同甚至開始在幻想…
如果徐小受沒有選擇咀嚼,那自己就還有機會。
只要落進他的肚子之中,由內而外展開進攻,說不得還有機會。
眾所周知,人體的內部總是比外部要脆弱一些,也更容易失衡的。
巨人亦然!
絕對亦然!
便在美夢感覺快要成真了的這時…
身處黑暗涎液世界中的孔同,發現上下那兩排巨大的牙齒山,狠狠對合了。
“不——”
恐怖的氣浪爆發,孔同被掀得七葷八素,卻暗自一喜:
“沒咬中?”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可思緒還沒反應過來,一股如同滅世的風暴,從黑暗的深處——九尾巨人的喉管之間涌出。
“轟!!!”
風暴卷席摧殘,孔同渾身被震得是血,卻被極限巨人以一口氣,從咬合下的牙縫中唾棄而出。
“我…”
“活下來了?”
世界重回光明。
新鮮的空氣令得人心情都變得芬芳。
孔同恍惚過后,面上閃過狂喜,他是個聰明人,他知曉九尾巨人此舉絕非意外——它是故意的!
于是身隨風暴排出,孔同一邊無力翻旋,一邊遙遙高呼:
“謝謝!”
“多謝受爺不殺之恩!”
“今日此劫過后,同不再是十二圣君,同生是天上第一樓的人,死是天上第一…”
巨人手掌甩過,半空劃破黑虹。
蚊子不再嗡嗡,炸成一簇血花。
“嘶!”
地面,白胄猛地從酒葫蘆上彈了起來,這家伙,殺得也太干脆了吧?
從天堂跌進地獄,又從地獄升入天堂,還沒來得及感受這份新生的喜悅,孔同在圣祖魂符的力量下,發現自己的靈魂體脫離了肉身。
而肉身…
沒了!
他的靈魂體瞬間面目扭曲,可一大團崩潰到不堪入耳的話還沒出口…
“隆!”
一抬首。
天穹大開地獄之門。
可震碎萬鬼的酆都之劍從天而降,誅碎了孔同的靈魂體,連一絲一縷都不曾憫留。
“砰!”
岑喬夫的斧掉在了地上。
他怔怔望著遠空那一幕,無法將那狠辣的大巨人,和靈宮時柔情的小刺猬聯并到一塊去。
“啊——”
凄厲的慘叫聲回蕩在所有人的意識之中,可也正是同時,天空有翩翩紅梅凋落。
落英界!
水鬼身體趕忙一幻化,化作水漬消融于無,滲進了意之道則之中。
他清晰瞅見了那虛實轉化的落英界內,孔同的意識體化成了模糊的一團圣靈。
一柄赤紅的劍飛躍半空,劍下莫劍,超脫時空,穿破圣靈之時,心劍術奧義陣圖似有一閃而逝。
“不用謝,你甚至不夠塞我牙縫,而我也從沒打算放過你。”
與此同時,九尾巨人的聲音出現,不再戲謔,反而多了幾分悲傷:“畢竟當時你要殺我徒桑七喵時,也不圖他的感謝。”
塵埃落定。
焱蟒行出青時劍,落英凋后般若無。
四下諸圣,不曾聽到任何哀鳴之聲,心下同感莫名悲慟。
桑老于是再次打開六感。
依舊是眼睛還沒睜開,他又聽到了諸如“愛徒桑七喵”等敏感字眼,于是身子一顫后,再選擇自閉。
時值此刻,所有人都知曉,孔同已隕。
從始至終,他連真正的實力幾何都不曾展露,就被九尾巨人玩弄于鼓掌之間,從身靈意三個方面徹底殺死。
可“悲”不過只是暫時的。
真正回蕩在此間神之遺跡第十八重天中的主旋律,是“大逃亡”,在大惡魔注視下的“大逃亡”!
“孔同已隕!”
“孔同已然圣隕!”
以秦關為首的十二圣君其余半圣,在心感悲戚之時,儼然明悟為何。
他們連命都不要了般,有的靈魂之血都祭出來了,輾轉于四面八方,試圖逃匿到天涯海角。
“快快快…”
“還有十次機會,只要跑得比他們快,我就還有機會生還!”
秦關選擇的逃亡之地終點目標極為明智,他沖到了彼時帶領所有人上到第十八重天的輪回天升柱的圖紋之前。
“下去!”
“我要下去!”
“這鬼地方,一刻都待不了了。”
“往上是死,待著是死,只有逃回第一重天…只有此道,方可逃生!”
“屆時,以半圣之軀,只要徐小受不在,本圣有何不可為?!”
秦關逃得眥目、逃得咧嘴,逃得身上氣血熊熊燃燒,甚至燒到了根基。
可他卻想要為自己的機智大鼓掌。
他來到輪回天升柱的圖紋之上后,連想都不敢多想,一巴掌狠狠拍了下去。
“嗡!”
世界,一陣蠕動。
懷揣著緊張而期待的心情,秦關發現自己想多了,徐小受分明沒有操控到這么遠的地方來。
眼前光景在變幻、變幻…
徐徐變幻…
“嗒。”
秦關落地,視下卻是茫然。
“這是何地?”
這是一片月夜,身前是白玉欄桿,身側有楊柳依依,隨風吹拂,好不安詳。
可神之遺跡無月無夜才對!
這里…
秦關雙手扒上欄桿,往前方一望。
那是一片平靜如鏡的靈湖,倒映著青冥夜色和飄浮云朵。
柳動時,風也拂過湖波,微微捎起褶皺,湖上的肥鵝便“嘎嘎”叫著,翅膀撲騰出水花,卻只敢縮在遠處的角落,仿佛另一面有人一樣。
“咻。”
一顆石子從不知何處被擲了出來,以美麗的弧度墜進了湖中,打碎了夜色朦朧的云和天。
隱約間,秦關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天地其實是一座更大的囚籠,你依舊被鎖住了,怎么破?”
這一瞬,秦關瞳孔劇烈震動起來。
他猛地轉頭,鵝湖夜色,便如幻沫泡影般消失不見。
“不!!!”
凄厲的驚呼聲,從十數道圣君口中發出。
所有人在孔同隕后,在找到聊以寄身之所后,同一時間發現了端倪:
世界,就如那被擲入石子的鵝湖,齊齊裂開鏡紋碎掉了!
而當畫面再次變轉時…
所有人發現,自己其實和孔同一樣,都被困在一個異次元空間世界里,一直在原地做著毫無意義的往返運動!
“這…”
水鬼望著不遠處天邊,隨著幻劍術解除,突兀浮現出來的十一個世界球。
內里十一圣君,還保持著此前從遠處沖殺回來,試圖瓜分他們四圣寶物的貪婪之態。
這一刻,水鬼發誓,他幾乎是看到了年少時期八尊諳蒞臨神之遺跡的幻影。
——有如羚羊掛角般的幻劍術,渾然天成!
“第二世界,解。”
九尾巨人從虛空之中,拔出了無劍術無有劍流轉換形態下的有四劍。
劍身每出一寸,十一圣君面上駭色與驚悚,便更添一分。
直至兇劍完全出世,四下諸圣,便再也遏制不住那從心頭涌出的恐慌。
“不!”
“不可能!”
“你什么時候施展的幻劍術,這絕對,不可能!”
十一個世界球,十一個泡沫幻影,每個人都活在自己僥幸逃生的美夢之中。
大夢醒時,方知厄難!
“不必大叫了。”
“要叫,叫我受喵即可。”
徐小受甚至懶得解釋。
在極限巨人出世一剎,在所有半圣乃至太宰慈都心神震動之間。
意道盤施以影響,幻劍術從無入有,一切悄然滲透,盡在不言之中。
這第二世界,他還是第一次全力施展。
當日鵝湖畔,桑老告予徐小受“囚籠說”。
今日神之遺跡,徐小受在桑子面前,以另一種方式演繹此說。
桑老看沒看見不重要,他已成功讓此間所有半圣的命運,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去走。
毫無疑問,此劍一成,十二圣君已是囊中之物,甚至不用桑老水鬼等再出手,他已能做到予取予奪。
“沙沙…”
黃沙漫天。
十一圣君被困世界球,恐懼更甚彼時,就如當日孤音崖下深海中所有道境、斬道能體驗到的無力感。
水鬼無力著。
白胄震撼著。
岑喬夫怔怔望著。
大地突然一陣蠕動,那覆在此間殘斷山塹四面八方的巨大黑影,突兀從中射出了一道烏光。
“影圣?”
九尾巨人垂眸往下。
目之所及無有真形,只有那一道倉皇的黑影。
它笑了。
它以一種極為平淡的語氣,對著那道飛行間猶豫頓挫,如無頭蒼蠅般不知該往前、還是往后,亦或者是回到地上黑影中去的影圣,如是說道:
“你的神魂,在沸騰。”
“啊——”
影圣發出了一聲無盡迷惘的嘶喊:
“不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現在是否還處于幻劍術影響之下。
可待在原地戰神之影中,見著十一世界球下的圣君,他只覺自己也中了幻劍術第二世界,隨時都有可能去世。
影圣選擇了跑出來。
可這樣好像又太突兀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圣奴三人的、白胄宮主的、十一圣君的,乃至是九尾巨人的…
全落在了自己身上!
“自甘墮落于影翳中者,又怎能重回天照,抗住炙灼之光喵?”九尾巨人的聲音似是戲謔,似是嘲諷。
“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影圣化形的烏光撕破了天穹,以一個詭異的弧線繞著所有人在轉圈,卻不敢遠離此地。
似乎在他的理解里,直線即是曲線,繞圈便是逃亡。
直至他的耳畔,響起了這樣的靡靡道音,于是烏光片片支離:
“萬種皆白日,蕪芽廢不啻。”
“衣歸原解滅,太上棄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