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四想要建造鐵甲艦船,最大的困難有三個,一個就是需要巨船船體,造船的時候所用的木頭并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從森林里砍伐下來,剝掉樹皮,鋸成需要的形狀就能打造船只——一艘船,尤其是戰艦,所需要用到的木料不但繁復而且需要長時間的各種特殊處理,龍骨、連接在主龍骨前端的艏柱、桅座、舵座、舷板、舵葉所用的木料有時候多達三種甚至六種,從無到有造起一支足夠有威懾力的艦隊,需要的是大量的金錢,時間和心力。
英國的查理一世當初就是因為過于沉迷于艦隊的建設,令得民怨沸騰,才會被他的臣子們砍了頭,路易十四不想步其后塵,也不想用盡一生來完成這樁沉重的偉業,就只有另辟蹊徑——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妝中三十艘笨重的加萊賽船,旁人看來是雞肋,他看起來是閃爍著金光的一筆巨大財富。
第二個困難就是驅動沉重船體的動力,這已經不是人力可以參與的事情,風力——如果有能推動鐵甲艦船的風,就只有不受控制的颶風了,這樣的風絕不是區區幾張船帆可以控制與收攏的。幸而這個問題早在被提出來之前就解決了,如果沒有蒸汽機,路易十四根本不會提出鐵甲艦船的設想。
第三個困難,就是鐵甲艦船上的鐵。之前我們提到過,路易十四在南特的船廠最終完成的七艘鐵甲艦船用掉了法蘭西十年所有的鋼鐵儲存,法蘭西是個鋼鐵貧乏的國家,除了洛林之外幾乎沒有大型的鐵礦出產地,但就像是路易十四說的那樣,感謝利奧波德一世,法蘭西沒有的,奧地利有啊…
利奧波德一世欠了路易十四一百五十萬里弗爾的巨額債務——按照特蕾莎王后的嫁妝計算,他得娶三個西班牙公主才能償還這筆債務,還要西班牙王室拿的出——奧地利的財務狀況一向不怎么理想,更別說他同時也要給付另外幾個國家的軍費——因為有著同一信仰的緣故,天主教國家當然要站在同一立場,但就算是嫡親的兄弟,也要賬目分明——尤其是戰爭。
遍覽史書,國王們很少因為奢靡的生活被指責與推翻,無論他們穿著多么華美的衣服佩戴著怎樣罕見的珠寶造了怎樣宏偉的宮殿或是教堂,都沒關系引得臣子背心民眾沸騰的就只有戰爭,這是一個真正的魔鬼又吞噬錢財,又吞噬生命除了痛苦與悲哀之外什么都生不出來。
這樣的信仰戰爭作為被救援的奧地利當然不能抵賴,法蘭西的盧瓦斯侯爵與大臣柯爾貝爾將賬目做得非常清晰,有條理,沒有一點可以挑剔疑惑的地方利奧波德一世的財務大臣在皇帝的命令下不得不一再以胡言亂語裝瘋賣傻的方式拖延,不但讓其他國家看了笑話,作為擔保方的羅馬教會也頗有微詞,奧地利這樣做,是想在下一次奧斯曼土耳其人來犯的時候獨身對敵嗎?
但利奧波德一世是真的…拿不出錢來了…
利奧波德一世如何苦痛我們就不說了路易十四等了大半年,利奧波德一世的財務大臣與使臣換了三波之后終于暴露了他的真正想法,當然說用領地來償還債務是不可能的,若是如此奧地利人一定不會在乎與法國人再打一仗——他要的是黑鐵。
無論什么時候鐵都是重要的戰爭物資尤其是進入熱武器時代后,火槍要鐵,火炮要鐵,建造堡壘與工事的時候,摻雜了鐵渣的水泥也會更堅固,這樣重要的物資利奧波德一世當然不愿意給——但他面前只有這兩條路了,另外一條是將收稅權賣給商人,也就是所謂的包稅,這個錯誤法蘭西人早在一百年前就犯過,奧地利也是,利奧波德一世可以說是緊隨著路易十四的腳步改革稅法的,他當然不愿意功虧一簣。
他給了鐵。
奧地利的施泰里舍爾鐵礦,是一座高達兩千四百尺的鐵山,歐羅巴最大的露天礦,早在公元三世紀,羅馬人就在這里開采鐵礦,產量豐富,品質優良,是利奧波德一世與奧地利王室最有價值的財產之一。利奧波德一世可以說是咬著牙拿出了施泰里舍爾鐵礦近一半的庫藏,才終于抵消了大部分債務。
這一半庫藏,讓路易十四終于能夠滿足三十艘鐵甲艦船的護甲與火炮的需求。
現在人們看到的就是太陽王最稱心如意的杰作,哪怕距離遙遠,人們依然可以感受到三十艘巨艦給他們帶來的壓力——除了宮廷里的人,在這里聚集的多半都是敦刻爾克附近的居民,他們不是水手就是漁民,對船只的大小十分敏感,哪怕其中有人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卻可以輕易估算出這三十艘艦船的排水量,他們一邊估算,一邊懷疑自己出了錯,因為這幾艘加萊賽船的吃水量顯然與他們認知中的不同——也許是裝載著什么沉重貨物的緣故?
但沒等他們再次計算,更多的艦船就像是跟隨在鯨魚群的海豚那樣出現在他們面前,三十艘黑色的巨艦橫列成一線,后來的艦船依照級數分層排列,如人們計算的那樣,這里有三百二十艘艦船,去掉三十艘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區分的黑色艦船,有一級戰列艦三十艘,二級戰列艦五十艘,三級戰列艦在百艘左右,還有一些屬于護衛艦與補給艦船,但它們也都配置了四十門左右的火炮、
這些艦船在人們的贊嘆與沉默中排列成了四個縱列,然后從黑色的巨艦開始,炮口打開,巨龍的喉嚨顫抖著,震耳欲聾的轟鳴伴隨著淺灰色的煙霧越過深藍色的海水,掀起了一陣陣的波動,不斷擴散的震顫一直沖到堤岸邊,白色的浪濤人立而起。
訇隆!
這是九月的第一聲炮響,也是法蘭西的皇家艦隊在百年輝煌的開端中發出的第一聲怒吼,法蘭西有海岸線卻無海軍的歷史就此成為過去,炮聲與人們胸膛中的心跳共同奏響了一曲宏偉的交響樂,不知何時,無論是貴族,還是官員,又或是普通的民眾,他們都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仿佛不這么做,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就要躍出胸膛。
訇隆!!
多么響亮,多么密集,多么壯麗!火炮的轟響連綿不絕,就像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雷聲,翻滾過整個敦刻爾克,金紅色的火焰令得太陽都為之黯然失色,甚至能夠映亮深黑色的海水深處!
訇隆,訇隆!!!
當人們想要歡呼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有人抓住帽檐,想要將帽子丟上半空,卻手足無力,或許他們的朋友和家人想要對他們說話,他們的耳朵卻依然被隆隆炮聲徹底地占據著,一些人擁抱在一起,另一些人則奔向船塢,伸開雙臂,像是這樣就能將這些巨大的艦船擁抱在懷里。
不僅是平民,也不單是貴族,前者忘卻了畏懼與嫉恨,后者忘記了尊貴與矜持,他們都站了起來,望遠鏡在眾人的手中從一個人傳遞到另一個人,一開始的時候只有看臺的貴人們相互傳遞望遠鏡,但不知道什么時候,那些黃銅管身,鎏金鍍銀,甚至鑲嵌著寶石與珍珠的望遠鏡也在水手與農民的手中被舉高。
哪怕是最卑微,最貧苦,甚至是最貪婪的人,他們也沒有去注意手中的望遠鏡價值幾何,也沒有抓著看個不停,他們每人持著望遠鏡深深地看上幾秒鐘,將那些艦船的每一個細節刻印在眼睛和心里,就傳給下一個人。
訇隆!
路易難得地沒有去關注旁人的情況,雖然這是他的愿望,但沒有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之前,他是無法體會的…這不是想象就能達成的畫面與聲音,他有點恍惚,那些如同刀刃一般排列在狹窄海峽之中的艦船——是的,是他的,經過了整整二十年,他終于為法蘭西打造了一支強有力的艦隊,真正的,如同海上狼群一般的艦隊。
也許會有人說,這支艦隊并未經過戰爭的考驗,但路易知道,海戰之中,艦船才是最重要的,任何一點進步與優勢就能扭轉整個戰局,就像T字頭戰術一直沿用到了三百年后,艦隊是否能夠在戰斗中取得勝利,依然要看船只的速度,噸位,護甲,火炮的數量…快就能占據有利位置,噸位與護甲代表著艦船的防御能力,火炮更是不必多說…
即便如此,國王還是第一個清醒過來的,他含笑看向身邊的盧瓦斯侯爵:“你們預備了多少次空炮?”
“當然是四十次,這是您的四十歲生辰。”盧瓦斯侯爵輕輕地拭著額頭細密的汗水,聲音略微有點嘶啞——國王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他也笑了:“每艘。”
“真是一群混蛋!”路易低聲說,“記得提醒我,船上的每個人都能拿到十枚金路易,這是國王的謝意。”
“請容我代他們向您致謝,陛下。”盧瓦斯侯爵說。
這時候廣場上的人突然騷動了起來,路易凝神看去,原來是他的鐵甲艦船正開向船塢,身形龐大到可怖的鐵甲艦船曾給船廠的工人和國王等人帶來了多大的震撼,就給敦刻爾克與宮廷中的人們帶來了多少驚恐,當初單就一艘王權號就差點讓王太子等人喘不過氣,整整三十艘巨型艦船簡直就像是取代了天地的怪物,人們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之前跑到船塢上的人更是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他們一邊跑,一邊跟著那些指著他們發笑的人哈哈哈。
“真好啊。”圣西蒙公爵聽到他身邊的人說:“法蘭西。”
法蘭西嗎?
圣西蒙公爵記得他的領地上也有國王的監政官與教士開辦的學校,他還派過密探去打探過里面的教學內容,教師們要求學生們忠誠于國王這點并不令人感到意外,還有一點卻讓他有點無法理解——為何他們還會要求孩子們再三重申自己是個法國人?
他們當然是…法國人。
圣西蒙公爵注視著眼前的人,他用頭巾扎著頭發,皮膚黝黑粗糙,嘴唇發白,大概是個水手,他伸出的手里拿著一個望遠鏡,是圣西蒙公爵的沒錯,他看上去有點畏縮與焦急,畏縮當然是因為圣西蒙公爵看上去就是一個顯赫之人,焦急則是因為他的朋友已經跑到了距離黑船最近的地方,正在拼命地向他揮手。
“回答我一個問題,這個望遠鏡就是你的了。”圣西蒙公爵說。
“請問吧,大人。”水手有點錯愕,但還是恭敬地回答道。
“艦隊很好,但它是國王的,和你們有什么關系呢?你們為什么要那么高興?”
水手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公爵提出的問題,他帶著一種孩子般的迷茫腔調說道:“大人,”他說:“我是法國人,這是法國人的艦隊。”
圣西蒙公爵停頓了一下,“這是你的了。”
看著水手匆忙跑向同伴的背影,“我們是多么的愚蠢啊。”他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路易十四的野心要比之前得任何一個國王都大,他不只想要延續波旁家族的輝煌,格局也不僅僅局限于宮廷與朝野,他的雄心壯志輻射向法蘭西的每一個角落,就如他自稱太陽王,他想要讓他的每一個子民都能被他的光芒與熱量覆蓋,就像是一個巴黎人,或是凡爾賽人,在將來,他們不單會為了自己的容貌,才能,學識或是血統驕傲,還會為自己身為一個法國人而驕傲。
那么國王能夠得到什么呢?
當然,朕即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