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突然伸手,猛的一拍桌子,在轟然巨響中,陳琳一躍而起,茫然的看著唐朝,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唐朝裝作沒事人一樣喝著酒,不去理會一臉無辜的陳琳。陳琳自知理虧,打著哈哈道:“小子你說到哪里了?這里面也忒熱了,老夫年事已高,居然睡過去了。希望你小子不要介意。”
唐朝心想老大人你臉皮這么厚,就算我介意又能怎么樣?不過想是這么想,唐朝還是有些郁悶,臉色也不太好看:“老大人,在下已經說完了,盡是些空洞之詞,還請老大人指點一二。”
陳琳沉吟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你小子所言,看似縱橫捭闔,天下大勢了然于胸,實則是廢話連篇,老夫聽到一半就不想聽了。這些話,老夫去國子監隨便拉出一個太學生來,都比你說的好聽。”
唐朝臉色如常,笑道:“老大人批評的是,在下一定會銘記在心。”陳琳得意的笑了,正要說話,不想唐朝招呼一個伙計進來,吩咐道:“伙計,本公子已經吃飽了,把這些酒肉都撤下去吧。”
陳琳急了:“別啊,老夫還沒喝夠呢。”唐朝微笑道:“那好,伙計,接下來的酒錢就跟這位老先生討要吧。”說著作勢欲走。
陳琳急忙叫住唐朝,滿臉堆笑道:“唐公子有所不知,老夫只是欲擒故縱,欲揚先抑而已,公子方才所言,真乃真知灼見,老夫敬佩萬分。”
唐朝不動聲色的點點頭:“既然如此,再上一壇秋露白,我與老大人對酒而談,也是美事。”
陳琳眼前一亮,連連點頭,旋即看到唐朝玩味的眼神,不由得老臉一紅,訕訕道:“拙荊管的嚴,老夫已經半年多不識酒味兒了。”
唐朝點頭道:“既是如此,老大人就多喝一點。”
陳琳急忙灌了一口酒,滿臉陶醉:“給個神仙也不換啊!”吐出一口濁氣,陳琳正色道:“玩鬧歸玩鬧,正是還是要說的。陛下既然準備封你為侯,那有些話,不管你愛聽還是不愛聽,老夫總要說的。”
“老夫知道,你一直對錦州之戰耿耿于懷,誠然,那場國難本可以避免,然而某些人為一己之私,置國體于不顧,才有先帝殉國,皇室傾覆的禍事。然木已成舟,還希望公子以國家社稷為重,莫要重蹈覆轍。”
唐朝斂去笑意:“老大人言重了,在下既然接受朝廷冊封,自然會知曉輕重厲害,以國事為重。至于錦州之戰,史書之上早有定論,老大人何出此言?”
陳琳加重語氣:“公子莫要自欺欺人,朝堂之上誰人不知公子親歷錦州之戰,必定心懷怨憤。只是公子,你天真純良,為何要違背本心,玩弄權術?何不放下執念,逍遙江湖?”
唐朝抬起頭,看著陳琳,眼神復雜:“莫非老大人還擔心我禍國殃民不成?老大人既然如此憂國憂民,那敢請教,先帝被困錦州四十余天,受戎族、元朝兩方夾擊,既無糧草,也無援軍,不知當時身為中書省左仆射的大人作何感想?”
陳琳臉色一變,正要說話,唐朝卻追問道:“先帝被人誆騙至錦州,最后戰死殉國,不知先帝駕崩前,心中又作何感想?”
連續兩問,陳琳面色數變,眼神恍惚:“老夫記得,先帝御駕親征前,曾囑咐我等,好生輔佐太子監國,不可懈怠。未曾想,那竟成了遺言。”
唐朝冷笑一聲:“老大人何必如此?既然當年選擇了袖手旁觀,那現在就莫要惺惺作態,徒惹人厭!”
陳琳自嘲一笑:“老夫自知有愧于先帝,一想到已是花甲之年便心生恐懼,并不是貪生怕死,而是在九泉之下,無顏面對先帝!”
“先帝對老夫有知遇之恩,老夫一時不察,被人蒙蔽,以至于行差踏錯,釀成大禍!”
唐朝眼神冰冷:“一句受人蒙蔽便把老大人摘的干干凈凈,真是輕巧!”
陳琳神色黯然,低聲道:“老夫自知罪不可赦,不奢求公子體諒,只是公子,若要報仇,必會引起社稷動蕩,紛爭四起,我等垂垂老矣,何懼一死?只是百姓無辜,還望公子三四三思!”
唐朝面無表情:“這話,你怎么不去對齊王、燕王說?我聽聞齊王就藩之時,你前去送行,結果吃了閉門羹。燕王離京之時,你也前去道賀,燕王倒讓你入府,可是話不投機,又被趕出來了。怎么?老大人是害怕我們兄弟三人一朝得勢,會秋后算賬?”
陳琳搖頭嘆道:“老夫自知罪孽深重,從不奢求公子原諒,但是公子若一意孤行,老夫便要豁出老臉不要,落下一個以大欺小的罵名,也要讓公子心愿落空!”
唐朝嗤笑一聲:“尚書令真是一心為民,令人心生敬佩。”
陳琳霍然起身,疾言厲色道:“唐朝,你身為…”陳琳話說道一半,便被人打斷了,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蟒衣太監,面容看上去極為年輕,眉眼陰柔,戴三山冠,一頭長發隨意的綰在腦后,隱隱泛著紅光,猶如無數血絲,讓人心生畏懼。
這紅發太監盯著唐朝,柔聲道:“公子可是唐朝?奴才是神宮監掌印趙禧,奉陛下命,特來宣旨。”
陳琳被人打斷,驚疑未定,看到趙禧,臉色一變,正欲開口,卻瞥見趙禧不經意間的隱晦眼神,立刻緘口不言。
唐朝心中默念了一下趙禧這個名字,時隔多年,終于又見面了。他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袖,拱手道:“唐朝接旨。”
按理說,皇帝諭旨,必須跪迎,二樓及一樓大堂里已經跪倒一片,可是身為神宮監掌印的趙禧似乎默許了唐朝的僭越舉動,拿出一卷明黃蠶絲織品,白玉卷軸,尖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赦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而軍帥戎將實朝廷之砥柱,國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報效詎可泯其績而不嘉之以寵命乎。茲有上雍學宮弟子唐朝,少年英雄,文武雙全,實為良才美玉,不可使其埋沒山野,故特授爾一品軍侯,冠軍侯之爵,拜三品云麾將軍,統領神策新軍,威震戎蠻。欽此!”
雅間在一片嘩然,議論紛紛,都在好奇唐朝為何人。雅間內,唐朝朗聲道:“謝陛下恩典,臣領旨。”上前接過圣旨,百感交集。趙禧滿臉微笑:“恭喜侯爺,賀喜侯爺!”
唐朝拱手道:“這大冷天的,還要勞煩趙掌印跑一趟,唐朝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
趙禧瞇眼笑道:“侯爺說的哪里話?分內事而已。”接著,他又壓低聲音道:“侯爺,陛下還有幾道口諭,您仔細聽。”
“特將皇家所屬之青華園賜予侯爺,作為私人府邸。”
“另,官服兵符等物已送至青華園,還請侯爺明日穿朝服上殿。”
唐朝點頭道:“還請趙掌印稍等片刻,待我準備幾桌酒菜,慰勞掌印及下邊的各位兄弟。”
趙禧擺手道:“侯爺毋須客氣,奴才這就要回宮復命,還望侯爺萬分海涵。”
唐朝道:“那也無妨,反正我還要在雍京待上一段時日,若趙掌印賞臉,可隨時找我。”
趙禧再次彎腰道:“侯爺客氣,那奴才先行告退。”說著轉頭看了一眼陳琳,恭聲道:“尚書令大人,你我順路,若您不嫌棄,奴才可以帶你一程。”
陳琳嘆了口氣,顫巍巍的下了樓,目不斜視,沒有看唐朝一眼。
坐上馬車,陳琳抬頭看著趙禧,沉聲問道:“陛下何故如此著急?區區一唐朝,當得如此看重嗎?”
趙禧淡然道:“回尚書令的話,奴才不過一介閹人,不敢揣摩圣意。”
陳琳呸了一聲:“放屁!簡直臭不可聞!若不是你當年請求陛下調去神宮監,那么現在你最不濟也是內官監掌印,運氣好一點的話,就沒有司禮監那姓袁的什么事了。”
趙禧笑瞇瞇道:“都是為陛下分憂,在哪干活都是一樣的。”
陳琳斂去笑意,沉默許久,低聲道:“你當年把唐朝從錦州的死人堆里背出來,有沒有想過今天?”
趙禧依舊瞇著眼睛,笑容如常,只是這次他沒有說話。
桂香樓。
唐朝讓伙計把剩下的酒菜全都收拾了,自己下樓向著后院走去。
還沒走到別院門口,就看見青禾站在路邊,一動不動,身上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雪。
唐朝十分奇怪,天氣這么冷,這傻孩子站在外面作甚?青禾一見唐朝,立刻飛奔過來,抬起凍的通紅的小臉,滿臉不高興,氣咻咻的比劃了幾下。
唐朝一愣:“老掌柜居然帶著生人去別院了?他失心瘋了不成?”
青禾猶不解氣,更加用力的比劃了幾下。唐朝大怒:“居然還是個病人?!走,跟我去看看,莫非這老頭想一拍兩散!”
唐朝氣勢洶洶的帶著同樣氣勢洶洶青禾,踢開了大門,沖了進去,看見站在院里的老掌柜,不由得怒上心頭,指著他的鼻子大罵起來:“老家伙,你我只是買賣情分,不要得寸進尺,居然未經我同意私自帶人進我別院,你是瘋了不成?”
老掌柜無視了唐朝虛張聲勢的憤懣,淡淡道:“公子稍安勿躁,只是有一位貴客在做一筆大買賣時受了重傷,公子也知道,做我們這行的,見不得光。如今城里戒嚴,出不去,所以請公子收留他幾日。”
唐朝咦了一聲:“他是貴客,難道我不是么?告訴你,本公子不答應,要是惹急了我,就魚死網破,告訴你,我現在可是有官身的人了,最好放尊重點。”
老掌柜白了唐朝一眼:“你以為老子想帶過來嗎?是他自己要過來,說與你是至交好友。”
唐朝嗯了一聲:“至交好友?我不記得我在詩三百有朋友啊。”
老掌柜笑著說道:“進去一看便知。”
老掌柜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奸詐,唐朝忍不住好奇,推開門走了進去,一瞬間就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和濃郁的草藥味。唐朝皺了皺眉,捂住鼻子向里間走去,一掀開簾子,看到坐在床榻上的那個人,立刻捂著臉轉頭就跑:“靠!老頭子!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我!我現在這就去結賬,馬上回青華園!”
老掌柜看著驚慌失措的唐朝,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惡人自有惡人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