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些官吏消失在一片秋雨中,鄉民們這才一擁而上,關切的詢問唐朝的傷勢,唐朝笑著示意自己沒有大礙,只是身上衣服濕透了,需要回去換掉衣服,休息一下。鎮長親自把唐朝扶回房間,又吆喝著讓幾個青壯挑來幾桶熱水,這才離去,又囑咐所有人不得打擾唐朝休息,將幾名十分擔憂唐朝的鄉民勸離后,方才離開。
房間里霧氣裊裊,唐朝躺在一個木桶內,用力搓著因濕冷而變的僵硬的身體。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緩過來了,擦趕緊身上的水,梳好頭發,換上一件白色長衫,推開門走了出去。
黃槐鎮十數里外的山道上,五六匹快馬正在狂奔,正是剛剛在鎮上的大雍禮部備教司一行人。此時這些人臉上的暴戾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只有一片冷峻和漠然,隊伍里突然響起了一身斷喝:“停!”所有人全都勒住馬匹,動作整齊劃一,看樣子全都是騎馬的好手。
停下之后,所有人都望向了發號施令的人,居然不是為首的矮胖官員,而是那個白面長須得文官,他胡亂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聲音低沉而果決:“去兩個人,前后警戒。”當即有兩人一前一后驅馬消失在了,雨中。白面文官看著那個矮胖官員,說:“王眉,你覺得如何?”
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極其粗蠢的男人居然有這么旖旎的一個名字,王眉低聲說:“回孟管事,我感覺不到一絲氣機漣漪,要么他沒有說謊,確實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要么就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至少是照海境界的宗師。”
孟管事點點頭,說:“和我的感覺差不多,應該不是那個家伙,看來章先生多慮了。”
王眉松了一口氣,說道:“我覺得也是,我要是那個白帝城少主,肯定不會一連幾個月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當一個教書匠,更不會偷偷潛伏在雍京城周圍,這里還離學宮這么近,萬一被發現了,想死都難。”
孟管事嗤笑了一聲,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他算個屁的白帝城少主,不過是一個家奴而已,白驥那個老瘋子臨死前念子心切,竟然收他做了義子,聊以慰藉,誰曾想他這個義子居然是頭白眼狼,想著趁白驥死后,把抱樸子和白帝城收入囊中,沒曾想被張鐸這個老東西陰了一手,被當做替罪羊,差點被亂刀砍死,結果關鍵時候白驥死了,他趁亂得到了大鯤刀,這才堪堪保住了性命。但是抱樸子下落不明,在張鐸的鼓動下,無人愿意聽他號令,白帝城分崩離析,白驥的那些部屬也紛紛自立門戶,怎一個慘字了得!”
王眉等人恍然大悟,其中一個人咬牙切齒道:“活該白驥落得這般下場,眾叛親離不過如此,誰讓他當年失心瘋,殺了青…”
不等他說完,孟管事陰沉著臉一揮衣袖,那個說話的人毫無征兆的狂噴一口鮮血,飛了出去,重重摔在雨中,不知斷了多少骨頭,強撐著起身,跪在地上,以額觸地,惶恐顫聲說道:“屬下失言,罪該萬死,還請孟管事恕罪!”
孟管事臉辰如水,一字一頓的說:“你想死,不要拖累我們,再敢胡言亂語,本官就拔了你的舌頭,將你全家老小發入關中死營!”
跪在地上的人渾身顫抖,整張臉都埋進了泥濘中,戰戰兢兢的說:“孟管事饒命!還請看在小的這些年出生入死的份上,給小的一次機會!”
孟管事厭惡的看了一眼,轉過頭說:“上馬,回京,回去以后自己去刑堂受罰!”說完率先縱馬馳騁而去!等到受傷之人艱難上馬,剩下的人才一起跟上,急速遠去,只留下一片亂糟糟的泥濘!
過了不知道多久,一襲白衣的唐朝出現在了山道上,他看似極慢,卻一步從遠處跨到了孟管事等人駐足之地,身上纖塵不染,連一滴雨水也沒有,仿佛謫仙人一般。唐朝雙指并攏,在空中一抹,一柄細如毫發、長如小指的飛劍從山道另一側飛來,停在了唐朝身前,不斷顫抖,如倦鳥歸巢,歡欣雀躍,唐朝輕呼一口氣,說:“差點誤殺了人,現在雍朝密探的手段這么高嗎?”旋即自嘲一笑,口中默念劍決,只見那柄袖珍飛劍越變越大,最終與門等寬,與舟同長,唐朝盤膝坐了上去,劍光一閃,消失在了天際!
這件事對于鄉民來說,如同一顆石子丟入了村后的大湖里,濺起一兩滴水花,很快歸于平靜,只不過多了一件茶余飯后的談資,多數人都津津樂道于雍朝官吏的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只有少數人感嘆唐先生的膽識,這就是讀書人啊!
日子在黃槐鎮的柴米油鹽中走過,沒留意,已經來到了冬天,黃槐鎮的冬天格外的冷,連蒙童去官塾讀書也變得隨意起來。好在唐先生是一個很隨性的人,人多了就開講,人少了就帶著孩子們賞雪作詩,只不過每半月一次的小考,從來沒有落下。
這兩天,黃槐鎮迎來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下了兩天兩夜,也沒有停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唐朝干脆關了官塾,整天窩在房間里,不是讀書就是睡覺,老鎮長認為他可能要參加明年初夏的科考,所以如此刻苦。為此,他告誡鄉民,不得打擾唐朝讀書。唐朝每夜讀書到天亮。一到晚上,鎮里一片寂靜,只有枯枝被積雪壓的不堪重負的呻吟,和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響聲,這些聲音陪伴著唐朝一整夜。
這天夜里,唐朝像往常一樣坐在床邊,捧著一本甘露詩集看得入神,這本書乃是蘭山書院一位大儒所作,唐朝雖然不喜這位大儒“存天理,滅人欲”之見,但是這位大儒確實驚才絕艷,文筆了得,所作邊塞詩雄奇瑰麗,巍然壯闊,被譽為“胸中有丘壑,筆下走龍蛇。”
突然,桌子上的油燈突然閃了一下,唐朝皺起眉頭往窗外望了一眼,放下書本,起身走出了房門。
站在雪地里,唐朝伸出手,接住了一粒雪花,凝神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回首凌空一指,屋內的油燈應聲熄滅。唐朝這才邁步向前走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黃槐鎮的北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湖。傳言湖里有一個龍王,以人為食,故而極少有人敢冒險涉水。鄉民們稱這湖為云煙湖,因其長年煙波浩渺,云遮霧繞而得名。只是寒冬臘月,這湖面早已冰封,奇怪的是,依舊是一副朦朦朧朧的樣子,讓人看不真切。
唐朝來到湖邊,猶豫片刻,竟直接踏足冰面,且一路直行,看起來絲毫不在意龍王的傳說。
唐朝不疾不徐,走了大概半個時辰,終于停了下來,環顧一圈,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雪還是霧氣。唐朝似乎是沒了耐心,抬起頭朗聲道:“閣下深夜邀約,卻又藏頭露尾,難不成是尋我開心?”
突然,一陣清風拂過,煙霧瞬間消散,一個錦衣公子出現在唐朝身前,容貌俊逸,卻又英氣凜然,腰懸白鞘長刀,十分出彩。
唐朝挑了挑眉,拱手道:“原來是孫少俠,怪不得這么神秘。”
孫少俠笑意和煦,說道:“沒想到唐師弟認得我?枉我還遮遮掩掩,看來是多余了。”
唐朝搖了搖頭,說道:“孫少俠,你我并非同門,這師弟還是不要亂叫的好。不然被我師兄知道,那就麻煩了。你也知道,他脾氣一向不好。”
孫少俠臉上掠過一絲遺憾的神情,說道:“看來你還是不滿義父臨終前收我為義子,傳我衣缽。但是長者賜,不敢辭,義父的遺愿,孫旭不敢肆意妄為。”
唐朝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和你義父之間的事,沒必要說給我一個外人聽,我也不想聽。說吧,冒著被學宮和雍朝密探察覺的風險來找我,到底所為何事?”
孫旭突然神情嚴肅,朝著唐朝微微彎腰,雙手抱拳道:“懇請唐師弟看在義父的份上,跟我回去白帝城主持大局,義父一輩子的心血,不能毀在我孫旭手里。”
唐朝啞然失笑:“你腦子沒病吧?現在叫我回去?你以為我不知道白帝城現在的局面,你是被張鐸逼的走投無路,這才病急亂投醫吧?還是說你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孫旭依舊不肯起身,面容帶上了一絲悲愴:“唐師弟,你可以懷疑我的人品,但是,說來說去,這都是我們的家事,白帝城一旦落入張鐸之手,義父一輩子的心血可都要付之東流了!”
唐朝眼神平靜,語氣淡然:“你姓孫,我姓唐,他姓白,本不是一家人,何來家事之說?如果非說是家事的話,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跟你孫旭有什么關系?”
孫旭還要爭辯兩句,唐朝擺擺手,接著說道:“白帝城我是一定會去的,但不是現在,所以,你就不要白費口舌了。”
孫旭自嘲一笑,直起身來,雙手負于身后,直視唐朝:“看來你還是對義父和我有所不滿,但是木已成舟,師弟何不放下成見,和我同舟共濟,共襄盛舉呢?”
唐朝臉上掛著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之間,雖說不是什么生死大敵,但也算得上積怨頗深,相信如果時機成熟,你肯定會對我痛下殺手。所以呢,我還是不要和你有瓜葛的好。”
孫旭輕笑了一下,說道:“看來你對我誤會很深啊,不回白帝城也沒關系,我是不會勉強你的。”
唐朝點了點頭,說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既然沒談攏,孫少俠就請回吧,雍山腳下,可不比你白帝城。”
孫旭笑容漸漸斂去,右手磨挲著腰間刀柄,說道:“多謝師弟關心,只是在下還有一事需向師弟請教。”
唐朝眉頭一皺,問道:“何事?”
孫旭說道:“師弟這五年來,負笈游學,問劍江湖,令人心向往之。師弟在路過涼朝瓜州鳳林郡時,可曾出劍,斷去一少年右臂?待其父親前來責問之時,又殺人奪劍,揚長而去?”
唐朝眼睛一瞇:“是又如何?”
孫旭長嘆一聲:“師弟,你年紀尚輕,殺性如此之重,又恃強凌弱,長此以往,江湖豈不是又要多出一個魔頭?況且那對父子是白帝城世交,卻因你之故,一死一殘,在下不才,卻也是白帝城之主,必定要為他們討一個公道!也算代替義父管教你,省的你誤入歧途,為禍四方!”
唐朝雙手猛的一握:“你還要和我動手?”
孫旭臉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師弟你已鑄成大錯,若你肯改邪歸正,跟我回白帝城接受責罰,我可以對你從輕發落!如若不然…”
唐朝不等他說完,就譏諷道:“不然如何?你一個家奴,竟敢妄言對我從輕發落?也敢以白帝城主自居?傳出去也不怕天下人恥笑?我唐朝如何行事,還輪不到一個家奴對我指手畫腳,在我改變主意之前,趕緊滾吧!”
孫旭被如此羞辱,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說道:“你果然已經無藥可救,那我只好替義父清理門戶了!”
唐朝嗤笑一聲,說道:“惺惺作態,你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孫旭沒有說話,只是攤開雙手,深吸一口氣。
唐朝眼神一變,抬起頭環顧四周,只見紛紛揚揚的雪花被無形的氣機碾碎,一縷微風開始在孫旭身邊環繞,一股蕭瑟孤寂的氣息彌漫開來,寒冬臘月,居然讓唐朝有了重回深秋的錯覺。四周的霧氣開始迅速消散,唐朝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冰封的湖面。
這廝居然達到了和天地共鳴的境界,怕是有了照海境了,怪不得敢在雍山腳下如此肆意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