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槐鎮是雍山腳下諸多鄉鎮中最小的一個鎮。小鎮一共不到三百人口,村落稀疏。小鎮雖小,但十分有趣,山光湖色,綠竹紅葉,相映成趣。三面環山,北面是一個大湖,湖面極廣,湖水極深,東南方有一管道通向雍京城,但路途遙遠,一路人煙稀少,故小鎮和外界往來極少。黃槐鎮屬華陰郡直轄,無奈此地偏遠,又在雍山境內,故而極少來人,除非有什么特別重大的事情。
小鎮民風淳樸,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分快活。村里原由翰林院和國子監共同設立的官塾,只不過換了無數的先生,都嫌小鎮偏遠,不堪勞頓,紛紛請辭,于是官塾成了村民集會之地,形同虛設。不過半年之前,從北邊大湖之上漂來了一葉扁舟,一名青衫書生登岸,自稱乃河東書院學生,四處游學,路過此地,希望黃槐鎮能允許他逗留一些時日。小鎮鎮長做做主,把他請進鎮子,安排進了官塾旁空置的一間民房,書生看見官塾荒廢,詢問原由,鎮長如實相告,書生自告奮勇,愿意重開官塾,擔任先生。鎮長大喜,提出每月付給書生五十文錢,作為酬勞,被書生嚴詞拒絕。第二天,書生就親自寫了一篇勸導鄉民送子女讀書的文章,然后繞著村子大聲誦讀了一圈。于是,荒廢已久的官塾重新有了用武地。共計有二十八名蒙童報名入學,自此以后,官塾每天準時開學,若逢風雨大作之日,書生前一天就會告訴學生,第二天休息,不用上學。長此以往,鄉民都傳言書生是位能料禍福,決風雨的神仙,甚至有膽大的村民前去求證,書生只是笑,不承認也不辯駁,村民更加信服,對書生視若神明,送子女讀書也更加熱心,鎮長搖頭苦笑,哪里是什么神仙?分明是仙人啊!
轉眼到了秋季,書生來到黃槐鎮已有大半年,鄉民也慢慢熟絡了起來,大家發現這個自稱唐朝的書生溫良恭儉,待人真誠,而且學問極廣,農耕時令,修渠挖井,瓜果嫁接,烤肉釀酒,無所不能,漸漸地,鄉民們發現了唐朝的一大特點,愛吃肉,尤嗜腌肉臘腸一類,簡直是無肉不歡,鄉民們每日見他,都要說一句“先生下學以后來家里吃肉!”“先生,我家肉腌好了!”諸如此類的話,唐朝也不客氣,每次都去,鄉民反倒心里歡喜,認為這位先生實在,不虛偽,沒架子,唐朝在鎮里的風評更是節節攀升!
這天,來了一場秋雨,官塾照例休息,唐朝蹲在官塾前的一顆龍爪槐下,怔怔發呆。這棵槐樹的具體年歲已不可考,鎮上最年長的老人都說自他記事起這棵樹就在了。除了年歲,這棵樹最奇怪的地方時四季皆青,既不開花,也不落葉,鄉民們都稱這棵樹為神樹,每月祭拜,從無間斷。唐朝抬起頭,看著雨滴落在槐樹上,原本就青綠的樹葉被洗的更加蒼翠欲滴,看著十分可愛,唐朝臉上不自覺的露出了一絲笑意。
鎮長背著手走了過來,也不打傘,任由寒涼的雨水打在身上,看見唐朝蹲在樹下,也走過來蹲在他旁邊,說:“唐先生,又在看雨啊?!”唐朝笑了一下,無奈的說:“喜叔,說了多少次,你喊我小朝就行。”鎮長一臉嚴肅,說:“鎮上的人沒讀過書,不懂規矩,不怪他們,但是我畢竟是當年出山讀過書的,不能跟著他們胡來,說實話,以你的學問,去京城都能謀個一官半職,呆在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屈才嘍!”
唐朝苦笑一聲,沒有和這個倔老頭爭執,而是換了個話題:“小慶好幾天沒有來官塾了,連劉大哥和嫂子也碰不到了,我前幾天在湖邊碰到了他,問他,他也不說話,打算去他家里一趟,他死活不讓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鎮長掏出旱煙袋,默不作聲的點著,吸了一口,吐出一團青煙,頓時他的臉就變的模糊不清,只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劉陽那小子貪心,想在山上多砍點柴,偷偷去了野豬嶺,結果從上面摔了下來,腿斷了,爬回來的,腿我已經給他接好了,但是麻煩的是,回來之后就開始發高燒,說胡話,說是遇到了一個穿白衣服的鬼,把他打了下來。小慶這兩天是在湖里抓魚,給他爹熬魚湯補身體呢,過兩天就回去上學了,你不用操心了。”
說話間,一陣馬蹄聲遠遠的傳來,鎮長一愣神,然后猛的起身,極目遠眺。小鎮上沒有養馬,所以來的肯定是外人,若是官府,定有大事,若是歹人,那可就…
馬蹄聲疾,轉眼間已經來到了跟前,看著有五六騎,穿著青黑色的官服,為首的一人,身材矮胖,面色黧黑,怒眉虎須,手中握著一根馬鞭,他看見大樹下的鎮長和唐朝,調轉馬頭沖了過來,距離大樹不足五步方才勒馬,揚起馬鞭,指著鎮長和唐朝厲聲喝問:“你二人可是本地人氏?”
鎮長趕緊上前一步,立于馬側,雙手抱拳,告罪一聲,說:“回老爺的話,小的乃是本地人氏,是這個鎮子的鎮長,這位先生乃是外地學子,游學至此,見官塾荒廢,自愿無償當這教書先生。”
矮胖官吏不耐煩的揮揮手,指著唐朝問:“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為何未經禮部批準,設立私塾?”
唐朝作了一個揖,恭聲答道:“回大人,學生姓唐名朝,乃廬州臨安郡江陰縣人,長年在河東書院求學,師從河東吳間,奉師命下山游學,已有三年之久。數月前路過此地,見官塾荒廢,遂提議重開,講學至今。”
那官吏冷笑一聲:“你有何能,敢擅用用講學二字?!你自稱河東大儒吳師弟子,我且問你,吳師所撰通心要義你可熟記?內有一篇勸學,背于本官聽,若背的出,本官就當你是吳師弟子,背不出,本官就要治你私設學塾之罪!”
唐朝一臉訝異,說:“這位大人,吾師的勸學收錄于他早年所作的禮樂之中,并非通心要義,大人莫不是記錯了?”
矮胖官員眼睛一瞇,嗯了一聲,說:“確實如此,本官事物繁雜,有點記不清了。”然后他又轉向鎮長:“馬上將所有人集齊,給你半柱香時間,如若不然,唯你是問!”說話間用力抽了一下馬鞭,馬鞭在空中發出了一道響亮的聲音,雨滴被紛紛震碎,濺了鎮長滿臉都是,唐朝毫不掩飾的皺了皺眉頭,鎮長急忙躬身應是,一邊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轉身跑進了鎮子。
唐朝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抬起頭看著這些官員,說:“諸位大人可是禮部備教司所屬?”
那名矮胖官吏冷冷的看了一眼唐朝,一言不發,他身后一名白面長須官員大聲道:“是又如何?”
唐朝一時語塞,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能知道勸學篇和通心要義的,除了翰林院和國子監,就剩下備教司的各位大人了。”
白面長須官吏咦了一聲:“你這尚未考取功名的書生,為何對我大雍官場如此熟稔?”
唐朝笑了一聲,說:“大人莫非忘了,這三省六部、官員定級之法,正是出自我河東書院啊。”所有官員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后開始竊竊私語起來,紛紛討論這個書生如果當官能到幾品,矮胖官員依舊低頭不語,看起來很是威嚴。
很快,鄉民們都被聚集起來,除了摔斷腿的劉陽一家子,大家有好幾年沒見過雍朝官吏,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一個個臉色沉重,提心吊膽。
矮胖官員又用力揮了一下馬鞭,馬鞭在空氣中抽出一聲刺耳的聲音,鄉民們被嚇了一跳,紛紛往后退了一步,那官員很滿意對這幫村夫的震懾效果,清了清嗓子,說:“本官乃大雍禮部儀制清吏司主事,奉上命清查雍京周圍所有村落官塾運轉,黃槐鎮官塾已越十年未開,按例,當撤之。”
鄉民們臉上沒有太明顯的變化,他們只聽到了官塾二字,其余的都不是太明白。所幸鎮長聽懂了,急忙上前,抱拳道:“大人,黃槐鎮官塾久久未開,并非我等愚昧無知,不堪教化,而是此地偏遠,無人愿來此地長住,所以才連續十幾年沒有開設,還請大人明鑒!”說道最后,鎮長情急之下跪了下去,鄉民見狀,也紛紛跪了下去,叩首不迭。
那官員臉色一沉,就要揚鞭喝罵,唐朝上前一步,立于馬前,作揖道:“大人,鎮長所言不差,學生來此地已有大半年,這大半年中黃槐鎮與外界無任何往來,故而學生毛遂自薦,重新開設官塾,還請恕罪!”
白面長須指著唐朝官員厲聲喝道:“念你是河東書院學生,且無私心,不追究你擅用官塾之罪,焉敢在此胡攪蠻纏,鼓動人心?!”
唐朝不卑不亢,繼續說道:“大人既知我無私心,就該知官塾不開實非此地鄉民之過,大人何必為難他們,實在不行,學生可以修書一封,建言國子監,派遣太學生前來此地,擔任先生。大人以為如何?”
白面長須官員大怒,指著唐朝喝道:“放肆!”矮胖官員突然身體前傾,揮動馬鞭對準唐朝的腦袋抽了過去,鄉民們驚呼出聲,唐朝下意識的向后退了一步,奈何雨濕地滑,沒有站穩,仰面朝天倒了下去,重重的摔在泥里,鎮長急忙搶上前,扶起了唐朝,唐朝滿身泥濘,頭發披散,看起來狼狽不堪,但是他還是毫不相讓:“今日之事,學生定會向禮部修書,討個公道!”
那矮胖官員似乎想起了唐朝的先生是那位譽滿天下的大儒,不禁有些后悔,死死的看了一眼唐朝,調轉馬頭,揚長而去,那白面長須官員狠狠地瞪了一眼唐朝,也跟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