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鋪鎮的秋天,似乎比別的地方的秋天過得快一些。風里揚起的灰塵,透著一股苦澀的味兒,在西洼山飄蕩了整整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聽人說,最近縣上來了人,普查民情,順便還做了個叫什么人口普查的,普查的結果是:西洼山整個地區死了足足兩百多人。
賀家老爺因為建了個廟,為整個西洼山的老百姓做了一件大善事,專門被縣長請到了府上,共進晚宴。這事被大家傳開了,賀家上上下下都覺得風光。
賀老爺回來那天,在鎮里又整整擺了一天的席,鎮里的老老少少、有錢人都來祝賀,賀家又收了一筆不菲的彩禮錢。賀老爺高興,當時就說給修廟的工人們每人再多加半斗的苞谷面兒。這下,全鎮的人又傳開了,紛紛稱贊賀老爺真真是再世菩薩,百年難遇的大善人,就連百里外的黃粱縣都人人皆知。
可這一切,在二娃眼里,壓根兒就像沒發生過。對于他來說,躺在院兒里的那些圓木、木方、木樁、木條、木墩、木頭疙瘩才是他的全世界。
這一場活兒做下來,二娃儼然已經是入了門的半個手藝人了。
二娃很快學會了什么木適合做樁,什么木適合做梁,什么木不能做板,什么木才適合雕龍刻鳳,墨線該怎么打,剔槽該怎么剔,開卯又怎么開…二娃的世界變得豐富又有趣了。
可這邊,師傅的世界卻搖搖欲墜——冬天就快到了,賀老爺打賞的苞谷面兒也快見了底,這一老一少該去什么地方呢?
師傅尋思著,要不去三百里外南洼山的圖隱寺吧,早些年就聽說,之前的一個師兄在那邊做住持,香火還算不錯。如果真是那樣,起碼這個冬天,二娃不用再受罪了。
從七里鋪鎮出來時,天上漸漸飄起了稀稀疏疏的雪花。二娃背著兩個布袋子跟在師傅后面,一步步地向南邊走去。
師傅,如果餓了,吃雪是不是就不餓了?走到第三天時,二娃突然問師傅。
你餓了?
不餓,就問問。二娃勉強向師傅笑了笑。
師傅知道二娃餓了。昨天最后一塊干糧,二娃只吃了一半,非要讓師傅吃另外一半,師傅沒吃,偷偷留下了。
娃兒,你吃吧。師傅把剩下的半塊干糧拿出來,遞給二娃。
我不餓,昨天才吃了。這是師傅的。
師傅不餓,娃兒,你吃吧。
二娃不接,說,師傅,我真的不餓。如果真餓了,就吃點雪先墊墊,這半塊兒咱們留在最后吃。二娃笑著彎下腰,捏了一小撮雪放進嘴里。這雪還是甜的呢,師傅,不信你嘗嘗,真的。
師傅把半塊兒干糧重新放回懷里,眼眶里直泛紅。
二娃這娃子不但做事有股子韌勁兒,還懂事,知道疼人兒,以前是心事重,不愛說話,可現在,真的已經把自己看做家人了,這一路上,拾了他,算是沒拾錯。
想到這,師傅的眼淚流了下來。他佯裝拍了拍頭上的雪,順道把眼角的淚抹了去,說,娃兒,再有三四個時辰就到魯莊了,晚上我們化緣吃。
嗯。二娃微笑著朝師傅點點頭。他心里明白,就算師傅抹了淚,那淚也在心里淌著。二娃知道心疼師傅。
到了圖隱寺,已經是第四天的下午。天氣灰蒙蒙的,厚厚的積雪堆在沿途一間又一間散落低矮的房屋上,沒有被雪覆蓋的土坯墻像長衫上一個個扯開的破洞,顯著一副副頹廢喪氣的樣子。
師傅領著二娃進了圖隱寺,寺里有兩個和尚正灰頭土臉的掃著雪。師傅向一個和尚問起主持,和尚問明了來意,放下掃帚,領著師傅進了后殿。
師兄…
師傅一進門就認出師兄,還是原來那副模樣,只是老了,清瘦了些。
阿彌陀佛,是…師弟,快進來坐。
二人坐下來,寒暄了起來,二娃站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眼睛時不時地被外面的房檐吸引著。
娃兒,拿上你的木狗出去玩吧。師傅看出二娃的心思。
噯。二娃從布袋子里掏出木狗,跑了出去。
二娃是被廟檐上的脊獸吸引了。
在七里鋪鎮修廟時,曾聽師傅講過,這脊獸是古代建筑上防火防水辟邪之物,是屋脊上安放獸件的統稱。正脊上的叫望獸或吻獸,垂脊上的叫垂獸,戧脊上的叫戧獸,而屋檐邊緣處的叫仙人走獸,也叫坐獸,民間俗稱“小跑”。
這仙人走獸,就是一個騎雞仙人的后面跟著: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龍九子之一,形似獅子)、狎魚(海中一種異獸,可噴水)、獬豸(一種能夠區分善惡曲直的異獸,像羊,獨角)、斗牛(虬龍,無角,能鎮水)、行什(有翅膀,猴面)這十種瑞獸。民間俗稱:一龍二鳳三獅子,海馬天馬六狎魚,狻猊獬豸九斗牛,最后行什像個猴。
唐朝以前,屋檐上還沒有這套走獸,宋朝以后就有了。到了明清,規定的就更加詳細了:安放這一套走獸,次序不能亂(天馬與海馬、狻猊與狎魚的位置可以互換),數量得有講究。
師傅說,普天下只有太和殿能把這一套放全,其余都要遞減,而且必須是奇數(騎雞仙人不算),比如,皇上住的乾清宮有9個,皇后住的坤寧宮有7個,到了州府以下,都不會超過5個,這還得是衙署、寺廟、宮觀之類的建筑,普通人家則有那么一個、三個就不錯了。
二娃數了數,廟檐的屋脊上有三只瑞獸。
是普通人家。二娃心里念叨著,瞬間覺得有些無趣,轉身向大殿走去。
說是大殿,其實不過是寬敞高大些的土廟,土廟中間,半高的須彌壇上立著四尊菩薩。菩薩身上都掉了漆,露出了里面和著泥巴的草秸稈兒,二娃覺得他們也很無趣,又繞去旁邊,看見整面側墻是一塊木刻的十八羅漢,每一個羅漢都造型各異,神情栩栩如生——這是手藝人做的活兒,二娃眼睛像尋到寶似的直放光,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看了起來。
施主…小施主,你師傅在叫你,你在嗎。一個和尚尋進殿來。
在。二娃應了聲,趕忙往外走,眼睛卻時不時地往回看。
娃兒,今年冬天咱們就在這廟里住下了。這位方丈,就是你師伯,你先磕個頭。師傅說。
二娃聽話地磕了個頭。
現在,到處光景都不好。廟里也大不如從前了。娃兒,咱們住在這,也不能給你師伯添麻煩。我跟你師伯都說好了,以后咱們跟他們一樣,該化緣的化緣,該干活的干活。有空了你就跟師傅把廟里的家伙什什么的都看看,能修的都修修…另外,你師伯識字兒,你有空了,也跟著師伯學著認幾個字,將來總有用處。明白么?
明白,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