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娃,不,是老王,有一次跟街坊退了休的老先生——那會兒,已經不興叫先生,改叫老師了——跟陳老師說起這回事時,動情地掉下了眼淚。老王說,除了爹娘,師傅是這輩子對他最好的人。
第二天,老王還專門從家里找出了那對木狗,拿給陳老師看,說,陳老師,您瞅瞅,瞅瞅,就是它,這只是師傅,這只是我。說完眼淚又掉了下來。
二娃喜歡這對木狗,簡直是迷上了。
那陣子,只要有空,二娃每天都會從布袋子里掏出來,翻來覆去地看上五六遍。師傅知道,這娃兒是喜歡上這手藝了。
到了七里鋪鎮,師傅很快接下了廟里的活兒。聽一個瓦匠說,這廟是本鎮賀家賀大老爺建的。
賀家家大業大,里里外外有百十口人,雖然這年月光景不好,可賀家產業多,除了有地,還在關外倒著藥材,店鋪也有上百家。
去年,不知是什么原因,賀家十六歲的千金突然抱病死了,緊接著,四姨太剛生的兒子還沒有滿月又死了,今年上半年,到關外販藥的隊頭兒連同六個壓貨的伙計,還有整批藥材又都被土匪劫了道,損失近六萬塊大洋的貨。
姨太太們都議論,這肯定不是倒了霉運那么簡單,是風水有了事兒。賀老爺趕緊派人去請了個高僧來。高僧在院子里轉了轉,沒幾步就不看了,說,是賀家的運數到了。說完就閉上眼,徑直坐在堂屋里,一句話也不說。
賀老爺那會兒正品著茶,聽了這話,一口茶沒咽下去嗆住了,咳咳咳地直咳嗽。
管家趕忙問高僧,那…照大師說的,該怎么轉這個運呢?高僧依舊閉著眼,撥著手里的念珠,緩緩地說,遷墳,遷了祖墳,再起個廟,供上十年,才能保住賀家的氣運財運五十年不衰。
管家回頭瞄了瞄老爺,老爺的臉色都發紫了,只是怒而不言,趕緊繼續打圓場兒,說,大師,不是不信您啊,您也知道這年月…高僧抬起手,示意管家不必再說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問道,敢問…賀老爺,前陣子是不是犯了痛風,下不了地…而且,最近家里有個女人,想必是姨太太吧,腹痛也有一個多月了吧…不必回答。如果老僧算得沒錯的話,這幾個月只怕是賀家家運散了的高峰。除了亡人,恐怕還會再死幾個畜生。
這話音還沒落,一個伙計慌張張地進了門,在管家耳根子旁言了幾句。管家一臉驚慌,又跑到賀老爺耳根子前嘀咕了幾句。
賀老爺眼珠子都像快掉了下來。
大師,真是大師啊。
賀老爺邊拱起手邊從太師椅上下來,走到高僧的面前彎下腰,作了個揖,客客氣氣地說,大師,不要見怪,剛剛有所怠慢。實不相瞞,我前天剛剛犯了痛風,吃了幾服藥,這會兒還疼著呢。我家上個月剛進門的六姨太太,前陣子正鬧腹痛,看了幾個中醫,都沒用,到現在真真是一個多月,大師果然就是大師,都被您說著了。剛才家丁報來,我們賀家在楊家屯那邊佃戶養著的牛,昨晚上一下子死了三頭…什么都不說了,王管家,就按大師說的做…
就這樣,廟起了,師傅和二娃也有了近三個多月的新著落。師傅的心里像落下塊石頭,又可以有一段飽飯的日子了。
那天,師傅跟管事兒的王管家把工錢談妥了,又跟著去看了看木料,回到廂房把鋪蓋卷什么的都安頓好,已經是火燒云的時辰了,二娃剛剛吃了塊干糧,這會兒在炕上又在玩起了那對木狗。
師傅走到二娃跟前,說,娃兒…
二娃應了聲師傅。
從今天起,你就跟師傅學手藝吧。這是你的家伙什。
二娃接過小布袋子,打開,里面是小一號的錘子,鑿子,還有刻刀等工具。二娃高興的簡直想跳起來。
娃兒,別高興的太早,你得做好吃苦的準備。咱們這手藝,可是個苦力活兒,是祖宗幾千年傳下來的手藝,里面都是老祖宗們的智慧,可不能怠慢。東家不懂,尋常人家也可以不懂,可我們得懂,得講究。像開料、選料、開榫、做卯…每一步里面都藏著學問。有皇帝那會兒,所有的寺廟、皇上的大殿、雀樓、咱求佛的佛塔…都是用一根根木頭雕好了搭起來的,一榫一卯,用不著一顆釘子,幾百年都不倒,厲害著呢。像線刨,一個小小的工序,又分拆口刨、槽刨、凹線刨、圓線刨、單線刨好多種…娃兒,學了手藝,你就不是普通人了,按祖輩的話說,就是手藝人了。手藝人就得有手藝人的氣節,手藝就是你的命,你飯可以不吃,命可以不要,但祖宗的手藝不能糟蹋。糟蹋了,就是糟蹋了你自己個兒。你懂么?
二娃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的懵懂。他實在想不到,這簡簡單單的木匠活兒里,竟還有著這么多的說道兒,一瞬間,心里突然有一種神圣的感覺,沉甸甸的。
其實,二娃并不懂什么是神圣。在他眼里,這份神圣就是師傅那張嚴肅的臉和一個字一個坑兒的沉甸甸的話。甚至他覺得,師傅都像在交代后事,把自個兒的命和祖祖輩輩手藝人的命都交付給了他,有山那么重。二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渾身豎起了雞皮疙瘩。
娃兒,你記住了嗎。師傅又問了一句。
記住了。二娃狠狠地點了點頭。
師傅望著二娃的臉,從眼神里似乎又看到那晚上的一股子倔勁兒,是堅定。
師傅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