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很期待王家的勸學成效,讓她這個有潛質的學生有所改觀。
但事與愿違,她沒看到夏晏清對待課業的態度有所改變,卻等到了夏晏清和她的長談。
夏晏清從劉夫人院子回來已然不早,馬上就是授課時間。
白先生每天辰正時分過府,在授課的房間里稍事休息,同時準備授課內容,巳時初正式開課。
這日,夏晏清沒讓丫鬟跟進來,而是讓她們守在屋外,她自己捧了托盤進門。
托盤上是一壺茶、兩個杯子,和兩樣干果。
白先生本還想著袁氏承諾的勸學效果,沒想到,本該的授課時間,這位二奶奶卻帶了茶點過來,不禁詫異。
夏晏清放下茶點,先給白先生行了禮:“學生見過先生。”
白先生掃一眼放在小幾上的托盤,疑惑道:“二奶奶這是?”
“先生請坐。”夏晏清微微欠身,請白先生坐于窗前的小幾旁,自己坐在下首位置。
她當初請先生,只是為了給她看書找個遮人耳目的理由,沒想到會鬧出個才女的巨大潛力值。
這里面,白先生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她理解教師遇到一個好苗子,迫切希望這個好苗子長成參天大樹。
問題是,她不具備白先生說的那個潛力啊。
就算借著后世的積累,當個文抄公,弄個欺世盜名的才女名聲,那也不是她自己的東西。而且,才女的名聲,除了會更加束縛她的自由,更加需要家族庇護,再沒有一點兒好處。
如果只是王家和白先生,她當然不在意她們怎么想,只我行我素就好了。
可是,白先生是自家哥哥找來的,怎么著,也得給哥哥和父母一個交代,才不辜負親人的一片心意。
白先生看著夏晏清往兩個瓷質細膩的茶盞里斟茶,微皺了眉,說道:“二奶奶若是有話要說,盡管開口就是。時辰不早,耽誤了課業可不好。”
夏晏清雙手奉上茶盞,說道:“學生正是想說這個。”
“哦?”白先生挑眉。
夏晏清面色鄭重,對著白先生微微欠身,“學生知道先生看重我,不過,只怕要讓先生失望了。”
白先生的臉色沉了沉。
王家怎么回事?袁大奶奶不是要勸二奶奶用功讀書的嗎?
怎么不勸的時候還好些,至少還能正點兒開課。讓她們一勸,這位二奶奶反倒直接要撂挑子的樣子了?
夏晏清繼續說道:“學生明白先生是諄諄師長之心,希望不埋沒任何一個學生。只是,其一,學生資質的確有限,其二,學生對女子的學業另有看法。”
事實證明,古代獨尊一家的教育模式是有弊病的。
對男子來說都是如此,何況女子?女子連科舉取士的機會都沒有,硬往附庸風雅這條路上走,又能有什么前途?
“學生以為,無論男女,都應該具備自食其力的能力,才是生存于世上的正道。”
“…”白先生沉下的臉有了些許變化。
夏晏清再接再厲,道:“學生以為,以先生的才學和經歷,對此更應該深有體會。先生之所以能自食其力,不就是先生能靠自己的本事,替自己掙來衣食嗎?
學生長于鄉下,深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道理。所以不想當那等嬌滴滴的才女,像個可憐蟲一樣,只能被家族供養。一旦離開他人供養,就生計無依,連口飯也吃不上。”
白先生的面容從陰沉,到動容,再到訝異。
原來鄉下長大也不全是壞處,只沖這個想法,就比那些自小讀書懂禮的大家閨秀強得多。
可是,夏二奶奶難得的讀書天分…可惜了啊!
白先生內心充滿掙扎,自身的經歷告訴她,夏晏清的想法一點兒錯都沒有。
家族興旺、父母俱在、兒女有出息的情況下,自然萬事都好。一旦失去了這些依仗,作為女子,就得仰他人鼻息過活。
她離開皇宮之時,父母已然去世,她孤身一人,只得看哥嫂臉色過活。不得已,才開始游走于各府后宅,靠教書為生。
“可是,二奶奶的情況不一樣。在我見過的人里面,二奶奶的領悟力和記憶力都是萬中無一。只要肯努力,說不得就是個聞名天下的才女。若荒廢了,著實可惜。”
夏晏清暗嘆,就算以白先生現在的情況,也還羨慕那種虛名,可見世人觀念的頑固。
她問道:“就算學生是精通書畫詩詞的才女,又能如何?”
白先生一愣,“能得夫家看重,能讓世人欽佩啊。”
“能當飯吃、能當衣穿嗎?”女子的筆墨書畫,就算再出色,一旦流落在外,也是個被人詬病、遭世人譴責的結果。
白先生:“…”她很想說,詩書盛名,怎么可以用吃飯、穿衣這等俗物來衡量?可是想到自己的處境,這些話竟是卡在喉嚨里,根本吐不出來。
她緩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既然這樣,二奶奶不如學些針線、紡織來的好。為什么要讀書?”
夏晏清這才輕松的笑了,她站起身,從一旁書桌上的幾冊書籍中,抽出兩本,放在小幾上,推到白先生面前,說道:“為了讀書明理,為了在這天地間生存,不至于因目不識丁而被人欺蒙。還有這些書籍,學生連猜帶看,覺得這里面的記載,若是用來謀生,遠比織幾匹布、做幾樣針線有用。”
白先生翻看面前的兩冊書,上一本是考工記,下面一本是沈公筆談。
她詫異看向夏晏清:“這是哪里來的?”尋常讀書人家,大概沒有這種書籍吧?
夏晏清得意道:“學生對李嬤嬤說,想看些關于器物制作的書籍,李嬤嬤就差人出去買來這些。”
白先生的視線在夏晏清和書籍之間打了幾個來回,遲疑問道:“這些…你能看懂?”這些東西,若不是從事專門行業的人,只怕看不懂的。
夏晏清暗自慶幸,好在夏小娘子在鄉下長大,雖然是地主小姐的丫鬟,卻是個只有二百來畝地的小地主,家里沒什么下人。她除了伺候小姐,還得做許多粗活。
“嗯嗯,我在鄉下做慣了各種活計,用過很多器具。若認識字,一定能看懂工匠技藝。”說著話,她很殷切的看向白先生,似乎在告訴白先生,她迫切的想認識很多字,想盡快讀懂這些書。
白先生心情復雜,這個二八年華的年輕女子,竟如此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雖然一直沒受過良好教導,卻比很多研讀詩書的大家閨秀,更明白世道艱難。
把她手放在那兩冊書上,說道:“這世上的工匠,大多只能做些常見、粗糙的營生,多是底層男子。若想做到極致,難于登天。二奶奶若是想明白了,我自然不會強求你學詩詞書畫。”
夏晏清連連點頭:“明白明白,想明白了。不試試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她頓了頓,試探問道:“先生,我兄長那里,會不會找您詢問我的課業進度?”
白先生露出微笑,“二奶奶是什么意思?”這位說了這么多,大概主要還是為了讓娘家兄長知道,她不是不用心課業,而是另有想法吧?
果然,夏晏清起身一禮,鄭重說道:“拜托先生,若我家兄問起我的課業,還望先生幫忙解釋一二。學生不是辜負兄長苦心,只是做不了才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