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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八十二 滿朝文武,無一骨節矣

熊貓書庫    萬歷1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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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開了一排一排的尸體,沈一貫踏著滿地的鮮血走入了乾清宮。

  他身后的人們神色各異,有些在掩面流淚,有些面色慘白,甚至在發抖,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愿意掉隊,沒有一個愿意在這個時候離開這條隊列。

  乾清宮內,放眼望去,除了正對面的那座宮門緊閉的正殿之外,一個人都沒有。

  也對,此時此刻,還能有什么人呢?

  要是有才奇怪吧?

  沈一貫深吸一口氣,邁開步伐,向正殿而去。

  他很清楚,朱翊鈞就在這里,哪兒也去不了。

  最后的攤牌時刻就要到了。

  隊列緩緩前進,高官勛貴和中流砥柱們抵達了正殿臺階下方,以往,有大朝會的時候,高官勛貴在正殿里面面見皇帝,而中流砥柱們就在這里等著詔令。

  過往的一切歷歷在目,而如今再次站在這里,處境卻是大為不同。

  他們沒有親手殺死任何一個人,但是毫無疑問的,他們誰也脫不了干系。

  跟上隊列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沒有辯解的可能了。

  沈一貫站在臺階下,稍微抬起頭,看著那宮門緊閉的正殿,又看了一眼駱思恭。

  駱思恭會意,一抬手,六個膀大腰圓的士兵就上前,站在了沈一貫的前方兩側,準備為沈一貫傳話。

  “臣,內閣次輔,沈一貫,求見陛下!”

  沈一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服和官帽,然后大聲的求見。

  既然不是造反,而是政變,那么就該有一點政變的樣子,該有的禮數不能沒有,畢竟是政變不是造反,沈一貫可不會做出顛覆規則的事情。

  六名士兵運足了嗓力,張開嘴巴大聲的重復著沈一貫的話。

  “臣,內閣次輔,沈一貫,求見陛下!!!”

  重復三次。

  聲音非常響亮,沈一貫相信皇帝無論如何都該聽到了。

  門內似乎沒有動靜。

  沈一貫又要再喊,話未出口,乾清宮正殿偏門忽然打開了一扇。

  一個白發蒼蒼顫巍巍的身影從里面走了出來。

  “首輔?”

  “這…”

  “首輔怎么在這里?”

  高官勛貴們和中流砥柱們小小的騷動了一會兒。

  和他們不同,沈一貫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幕,并不驚訝。

  他平靜地看著趙志皋將偏門帶上關好,然后轉過身子,拄著手杖一步一步緩緩的走到了臺階邊上,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

  “首輔。”

  沈一貫躬身一禮。

  “肩吾啊,你終于走到這一步了。”

  趙志皋的聲音也很平靜,似乎完全沒有被這場政變所影響到。

  “非是下官一定要走,而是奸賊苦苦相逼,若不如此,恐遺禍后人,實在是逼不得已,還望首輔見諒。”

  沈一貫還是一樣的恭敬。

  趙志皋嘆了口氣。

  “所以,你把宋時祥給殺了?”

  沈一貫瞳孔一縮。

  “實為逼不得已,時祥家眷,下官會妥善照料,對外便說突患疫病暴斃,不使其親眷族人受損,子孫舉業,下官也會稍微照顧,首輔以為如何?”

  趙志皋點了點頭:“對待老夫,你也打算如此嗎?”

  “首輔!”

  沈一貫抬起頭:“沈一貫絕不加害首輔!有首輔在一日,沈一貫依然是次輔。”

  “你不要這樣說。”

  趙志皋開口道:“肩吾,老夫一直以來都以為你雖然愛權力,雖然好排場,雖然有些喜好奢華,但是卻不至于到這樣的地步,老夫以為你是陰狠之人,會以陰謀權術對待自己的敵人,卻沒想到,老夫看走了眼。

  老夫以為你把張江陵當作目標,作為頂峰,試圖重現張江陵當日的輝煌,但是,老夫卻不曾想到你做了司馬懿,肩吾,你告訴老夫,你到底懷的是什么心?你當真要做司馬懿嗎?”

  沈一貫堅決地搖頭。

  “首輔誤會了,下官不敢做司馬懿,也絕不會做司馬懿,下官所求者,只有誅殺叛逆,穩定天下,廢無道之君,擁立有道新君,再造盛世而已!”

  趙志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再造盛世?肩吾,在老夫面前,你就不要說這些無用的話語了,說實話!對老夫說實話!你要什么?”

  沈一貫抿了抿嘴唇,點了點頭。

  “首輔有問,下官不敢隱瞞,下官所求者,乃盡收大權于內閣,不使無道之君戕害國家大局也!”

  趙志皋一愣,隨即問道:“現在內閣的權柄,還不夠嗎?”

  “不夠!”

  沈一貫很明確的回答:“東廠,御馬監,司禮監,這些都是禍害!浪費國帑不說,蠱惑君心欺上瞞下者,閹豎也!不除之,天下人都不答應!”

  “就不能給陛下留些什么嗎?御馬監提領皇帝親兵,這是祖宗的規矩!”

  趙志皋又問。

  “不能!時局在變,祖宗的規矩也要變!”

  沈一貫堅定說道:“事已至此,下官實在不能后退半步,還請首輔諒解。”

  “留些內侍服侍陛下乃是常理,留些侍衛守護宮廷,也是常理,這也不行嗎?”

  趙志皋再問。

  “些許內侍禁兵自然是可以,不過一切要由內閣來安排,無論是皇室用度,還是皇室用人,一應都該交付于內閣安排,內閣撥專款處理,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沈一貫看向了趙志皋:“首輔,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為大明已經做得夠多了,與下官一起,請陛下退位,迎奉新君登基,首輔還是首輔。”

  趙志皋不看沈一貫,拄著手杖,顫顫巍巍的下了臺階,走到了趙世卿面前。

  “趙部堂,你覺得沈閣老這樣做,可以嗎?”

  趙世卿一臉緊張的看著趙志皋,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幾步,一鞠躬,開口道:“自然…是可以的!”

  趙志皋面露失望之色,又走到了蔡國珍面前,試圖握住蔡國珍的手。

  “蔡部堂,你我同為老臣,你覺得沈閣老的意思,可以嗎?”

  蔡國珍連忙后退一步避開了趙志皋的手。

  “沈閣老的話很有道理,下官深以為然!”

  趙志皋臉上失望之色更濃。

  他又走到了楊一魁面前。

  “楊部堂,你也是這樣的意思嗎?”

  楊一魁很干脆。

  “回首輔,是!”

  趙志皋閉上眼睛,少傾,又睜開眼睛,四處看著,好像要在人群當中尋找什么,被他所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的退避幾步,生怕他找上自己。

  然后,趙志皋看到了躲在后面的石星,石星沒來得及躲避開,被趙志皋看了個正著,那一刻,石星從趙志皋的臉上看到了一抹絕望的神色。

  趙志皋嘆了口氣。

  “你們,你們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嗎?”

  趙志皋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他環視著自己所能看到的每一個人,每一個拿著大明俸祿的文臣武勛們。

  “你們覺得這樣做,可以嗎?”

  “你們就能眼睜睜地看著大明皇帝被廢黜嗎?”

  “你們拿著大明的俸祿,做著大明的官,卻要對這等大逆不道之事袖手旁觀,甚至為虎作倀嗎?”

  “圣人教誨,你們都忘了嗎?”

  趙志皋的聲音不大,語氣不強,與其說是怒斥,倒不如說是在哭訴,說道后面,依然老淚縱橫,哽咽不能言。

  可面對他的,是低下頭默默無言的群臣。

  “滿朝文武,無一骨節矣…無一骨節矣!!”

  沈一貫走到趙志皋的身邊,伸手攙扶住了趙志皋。

  “首輔,你做得夠多了。”

  趙志皋連連搖頭。

  “我為官數十載,一件實事都沒有為大明做過,一件有利于民的事情都沒有做過,尸位素餐者,莫過于我也,我愧對大明,愧對陛下,愧對圣人教誨!”

  趙志皋甩開了沈一貫的手,又一次顫巍巍的走上了臺階,走到正門前,緩緩跪下。

  “陛下!老臣無能!不能繼續保護陛下了!!”

  趙志皋扯著嗓子對著門內大呼,然后拜了三拜,隨后起身,轉身看向了沈一貫。

  這一次是從未有過的真正意義上的怒目而視。

  沈一貫從未想象過趙志皋居然也能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奸賊!老夫恨不能手刃了你!!!”

  沈一貫的面色陡然一變,他立刻意識到了什么。

  “快!快去攔住首輔!快…”

  沈一貫話音未落,便震驚的瞪大了眼睛。

  剛沖了沒幾步的錦衣衛和士卒也猛然停住了腳步。

  趙志皋甩掉了手杖,猛地沖向了宮門口的柱子。

  趙志皋那滿是花白頭發的頭顱狠狠的撞在了圓柱之上。

  一聲悶響,趙志皋的腦袋從柱子上彈開,身子摔倒在了柱子旁。

  鮮血順著他的額頭滴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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