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
朱翊鈞坐在自己的御座之上,面色平靜。
當然,如果他的雙手沒有死死的扣在扶手之上,手背上不曾青筋暴露的話,他就真的很平靜。
老態龍鐘的李太后正坐在他的身旁。
她很安靜,安靜的就好像十幾年前,她陪著年幼的朱翊鈞一起上朝臨朝聽政那時候一樣。
而以沈一貫為首的三十多名主要文臣武勛站在殿內,裝備精銳的士卒守在宮殿之外,將宮殿守衛的水泄不通,至少在這里面的事情有個了解之前,他們不會離開。
“臣沈一貫拜見陛下,拜見太后。”
以沈一貫為首,三十多名文臣武勛一起下跪,向他們的皇帝做最后一次朝拜。
“臣等拜見陛下,拜見太后。”
對于李太后會出現在這里這件事情,沈一貫絲毫不覺得奇怪,李太后雖然年紀大了,也不想參加政務了,但是她到底還是那個當初的大明鐵三角唯一活到現在的人。
由于奉行小門小戶政策,所以大明歷代國母之中,除了建國初期的馬皇后之外,名聲最大的就是她了,權力最大的也就是她了。
在萬歷初期那個主少國疑的時期,她和張居正還有馮保聯手,將內廷和外廷的力量空前的結合在一起,在那十年間幾乎創造了永樂宣德以來大明朝唯一一次振奮向上發展的輝煌期。
這個女人有著女強人的一面,但是小門小戶的出身和大明朝的大環境限制了她的野望,讓她沒有敢于繼續向上追求什么東西,于是,她退了下來。
可是即使如此,她在眼下的大明朝朝堂當中仍然具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力。
她在這里,雖然閉著眼睛不曾說話,但是群臣都稍微有些顧慮。
和李太后安之若素的樣子不同,朱翊鈞平靜的面容瞬間變得猙獰起來。
“臣?你們是臣?拜見朕?沈一貫,你是在嘲諷朕嗎?”
朱翊鈞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
“臣等自然是臣,陛下是知道的,臣等始終忠于大明。”
“忠于大明?你這是在忠于大明?”
朱翊鈞緊要著牙關:“沈一貫,你背叛了朕,你是大明的逆臣!叛逆!”
“陛下!臣忠于大明,而非陛下一人!”
沈一貫抬起頭,直視著朱翊鈞:“臣身為內閣次輔,主掌朝政,自然不能對狂妄之人和狂妄之事熟視無睹,臣要為天下萬民負責!
陛下輕信小人讒言,誤會群臣,竟然要做出引外軍入京問罪群臣之事!陛下!這和后漢末年何進招董卓帶兵入京又有什么區別?陛下如何知道蕭賊就不是懷著董卓的心?
陛下欲除掉臣等容易,可除掉臣等之后,陛下以為還有誰會保護陛下?蕭賊起了謀逆篡位之心,陛下又該如何應對?”
朱翊鈞勃然大怒,猛然站起身子指著沈一貫破口大罵。
“你放屁!沈一貫!滿口胡言亂語!朕看錯你了!朕瞎了眼!看錯了你!董卓?董卓會告訴朕京城外面朕看不到的地方都發生了什么?董卓會對朕說實話?蕭卿若是董卓,你又是誰?
沈一貫,還有你們這些混帳叛逆!不要再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們都是叛逆,都是逆臣!朕無能,不能保住祖宗基業,讓天下落入你們這些叛逆之手!這是朕的無能,朕無話可說!
朕不怨天不怨地,只能怨自己,怨自己無能!怨自己不聽老首輔之言,怨自己沒有先一步將駱思恭你這逆賊凌遲處死!!”
朱翊鈞滿目猙獰的喘息著,一下子跌回了自己的御座之上。
駱思恭低著頭,不言不語,只是稍微后退了一兩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虛所致。
“陛下對臣等誤會之深,讓臣心寒。”
沈一貫平靜的說道:“臣為國家奉獻數十年,只換來陛下如此的對待與評價,臣心寒了。”
說罷,沈一貫跪伏于地。
“臣,懇請陛下退位!”
朱翊鈞呼吸一滯。
“你…”
“臣等懇請陛下退位!”
殿中三十余名文官武勛緊隨沈一貫之后跪下,大聲呼喊。
“臣等懇請陛下退位!!”
殿外數百名官員一齊下跪,大聲呼喊。
“反了!反了!真的反了!!”
文官,武勛,認識的,不認識的,親近的,不親近的,討厭的,不討厭的,在這一刻,全都在讓他退位,讓他離開這個位置。
朱翊鈞瞪大眼睛,怒氣更甚,剛要破口大罵,一直閉目不說話的李太后忽然睜開眼睛站起了身子。
“好了,不要再說了。”
李太后沒看朱翊鈞,面朝沈一貫和群臣站定:“沈一貫,哀家問你,你今日所為,究竟是為了什么?真的只是為了讓皇帝退位?而不是要改朝換代?還是殺了皇帝?”
朱翊鈞渾身一抖。
沈一貫趕快叩首。
“太后誤會臣了,臣只是不忍看大明江山傾頹,故而決定不惜萬世罵名,也要撥亂反正,廢無道之君,迎立有道明君,再創大明盛世。”
“所以呢?”
“臣愿奉皇長子常洛為新帝,輔佐新帝開創大明盛世。”
沈一貫跪伏在了地上。
即使早有預料,此時此刻,朱翊鈞還是覺得自己的大腦瞬間變得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了。
而李太后似乎非常冷靜。
“你只是為了立新帝,而不是為了謀江山?你不會仿司馬懿故事,做一回宣帝吧?”
李太后十分認真地看著沈一貫。
沈一貫再次叩首:“臣不敢,臣深受大明國恩,一家滿門具為大明之忠臣,臣此番所作所為實為鏟除奸佞迫不得已之舉,誰若敢覬覦大明帝位,不論是臣的家人,還是在場的任何人,臣,都會誅之!”
“你會保護大明皇家,以后也會一直保護嗎?”
“就算是臣死了,臣也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大明皇家。”
李太后閉上了眼睛,而后緩緩睜開。
“皇帝退位以后,你當如何安置?”
沈一貫開口道:“請陛下退位為太上皇,居西苑玉熙宮頤養天年,一應侍奉照舊,一應伺候人等經費支出由內閣安排,按照皇朝慣例,太上皇仍是皇,臣等依然尊奉太上皇。”
李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后緩緩吐出。
“愿你牢記今日之言。”
朱翊鈞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般的看向了自己的母親。
沈一貫瞳孔一縮,再次跪伏于地。
“臣不敢忘!”
李太后點了點頭。
“去把常洛帶來,帶到哀家身邊來。”
“遵旨!”
沈一貫立刻吩咐駱思恭將朱常洛帶到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