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君?
沈一貫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哪怕是司馬懿,也從未想過弒君吧?
他想要的不過是自己的安全罷了,因為有些人一系列的行為舉動讓他們感受到了比生命安全更加可怕的威脅,于是逼著他們做出了這樣的事情。
利益。
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會比死了還要難受,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眼不見心不煩,還挺好。
但是眼睜睜看著利益受損,會瘋。
沈一貫覺得自己和司馬懿挺像的,為的是一個集體,一個大集體的利益,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所以,他才會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而所有人才會認同他成為他們的利益代言人。
說穿了,他不過是領頭羊罷了。
弒君篡位這種事情他做不出來,也不可能去做,若是有人想做,他會率先殺了那個人。
大明朝是大家的基本盤,有大明朝有制度,他們才能獲取利益,沒了基本盤,利益還能存在嗎?
“時祥,你誤會老夫了,老夫身為大明臣子,為臣數十年,怎么可能弒君?”
“那你要干什么,你帶兵,帶官,帶武勛,你為了什么?”
宋應昌面帶嘲諷的看著沈一貫。
“陛下久被蒙蔽,已經被蕭賊蠱惑的太深了,若是繼續讓陛下做皇帝,大明天下恐永無寧日,為天下計,老夫與眾臣決定恭請陛下退位,禪位于皇長子常洛!”
沈一貫的話讓宋應昌一愣。
“你要廢帝?”
沈一貫點了點頭。
“這是為了大明,為了大明天下長治久安,為了大明萬世長存。”
“為了大明?”
宋應昌握著劍的手開始顫抖:“為了大明,你要廢帝?沈一貫,沈閣老!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
“老夫雖然年近七十,但耳聰目明,尚無礙也。”
“你敢廢帝?!!!!!”
宋應昌握緊了手里的長劍,舉起指向了沈一貫:“沈一貫,你,還有你們,你們所做的事情,真的是為了大明嗎?自古以來廢帝,不是帝王荒淫,就是王朝末日,沈一貫,你是想說,大明到了末日,還是說,陛下是個荒淫之君?”
“陛下輕信讒言,被蠱惑太深,認為群臣都在蒙蔽他,不信任群臣,甚至想發動兵變問罪群臣,天下何曾會出現這樣的皇帝?若放任如此,恐怕大明距離末日也不遠了。”
沈一貫大聲說道。
宋應昌勃然大怒。
“你沒有蒙蔽陛下嗎?你們沒有蒙蔽陛下嗎?如果沒有,你們敢不敢把國庫的真正賬目送到陛下面前,讓陛下看看他的大明被你們掏空到了何種程度?沈一貫!趙世卿!你們敢嗎?”
趙世卿一聽自己被點名了,頓時忍不住了。
極度心虛的他立刻向前一步怒斥宋應昌:“這是兩回事!宋部堂,眼下放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隨我等一起去請陛下退位!二,死于此!”
宋應昌還沒有發話,沈一貫就先斥責起了趙世卿。
“放肆!這里有你說話的地方嗎?我沈一貫無論如何也不會加害時祥!退下!”
趙世卿的臉色發黑的后退了幾步,用十分怨毒的眼神看著宋應昌。
沈一貫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情。
“時祥,老夫相信,老夫所知道的事情,這里的諸公所知道的事情,你也該知道,你也應該知道你之于在場諸公,并沒有太大的差別,不過是你與那叛逆有舊。
時祥啊,你不要再糊涂下去了,即使你與那叛逆有舊,你覺得你便能安然無恙度過危機嗎?時祥,加入老夫,待新帝登基,你便可以入閣!”
沈一貫開出了一個非常具有誘惑力的價格擺到了宋應昌的面前。
他的身后,不少人頓時就呼吸急促起來了。
比如趙世卿。
他也想加入內閣啊!
拼了那么久,甚至做出這種事情,除了身家性命之外,更重要的就是事后的分贓,看看洗牌之后誰能分到肥美的差事,誰又要被拉下馬失去所獲得的一切。
宋應昌分明應該是個被拉下馬的,可是沈一貫卻用這樣的籌碼拉攏他。
這由不得趙世卿不嫉妒。
躲在隊伍后面的石星忽然眼睛一亮,稍微探出了點腦袋,看向了宋應昌。
宋應昌依然舉著手中劍,看起來沒有放下的跡象。
“沈一貫,你一定要做史彌遠那種奸賊嗎?”
沈一貫立刻明白了宋應昌的意思。
“時祥,蕭如薰之禍,遠甚于韓侂胄,韓侂胄可謂枉死,史彌遠可謂奸賊,而我等皆不是,時祥,你不明白嗎?”
宋應昌放下了自己的手,低下頭拄著劍喘了幾口氣。
“明白,我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嗎?”
沈一貫看著宋應昌。
“恩,明白了。”
宋應昌抬起頭:“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宋應昌將手中劍握緊,大喝一聲:“來人!”
宮門后忽然涌出了一隊人馬,人人手持鋼刀,也有身披輕甲,人數大約在百人左右,站在了宋應昌身后。
沈一貫一方的人被嚇了一跳,紛紛后退,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駱思恭連忙指揮錦衣衛和京營精銳擋在了沈一貫面前,結成陣型,與宋應昌的人馬對峙起來。
其實細細一看,就能看出一點問題。
宋應昌那邊的人基本上都是乾清宮里的內侍閹人,還有少數幾個兵部屬官,包括宋應昌家里的幾個老仆人,只有輕甲和鋼刀,有些人干脆連輕甲都沒有,只提著一把刀,戰斗力可以忽略不計。
保護著沈一貫的都是錦衣衛的高手和京營兵里真正的精銳,甲胄齊全,刀槍林立,甚至還有很多弓弩,殺氣凜然,一看之下,高下立判。
所以很快,沈一貫一方就穩住了心神。
“沈一貫行叛逆之舉,不思悔改,竟妄圖廢帝!我雖老邁,身為大明臣子,卻也愿擒殺國賊沈一貫,為君盡忠!”
宋應昌大聲喝道。
沈一貫的眉頭緊緊皺起,緊握成拳的手微不可察的顫抖著。
“時祥,老夫是內閣次輔,不是國賊!你一定要與老夫為敵嗎?”
“與我為敵的不是大明次輔沈一貫!而是國賊沈一貫!國賊!受死!!”
須發皆白的宋應昌面色通紅,舉著手中長劍,邁開了本已不那么靈活的腳步,向沈一貫沖了過去。
“殺賊!!!!”
他身邊的屬官家丁和內侍們也跟著宋應昌一起發起了沖鋒。
自殺式的沖鋒。
沈一貫閉上了眼睛。
石星把腦袋縮了回去,低著頭,發抖。
“給我放!!!”
京營精銳們舉著弩箭,扣動扳機,一排一排的弩箭帶著森寒的殺意朝宋應昌與他的鋤奸隊傾瀉而去。
結果是沒有任何懸念的。
他們連京營精銳的近前都沒有沖到,就紛紛被銳利的弩箭擊殺,血花四濺,手中鋼刀和身體一并墜地,幾乎是一轉眼間,這一百多人的鋤奸隊就全軍覆滅了。
他們沒有殺死一個國賊,他們的存在似乎沒有對這些高官勛貴和中流砥柱們帶來任何的困難。
年邁的宋應昌身中七箭,渾身上下血流如注,嘔出了大口大口的鮮血。
快速失去的體力促使他停下了沖鋒的腳步,他不由自主的將身體向后傾,而同一時間,他又條件反射般的將手中劍往后伸,試圖用長劍抵住地面,使得自己不至于在國賊面前那么快的倒下。
他失敗了,他沒有料到自己的力氣消失的那么快。
若是年輕的時候,他或許不至于那么快就中箭,應該還能再往前沖幾步,或者干脆把手里的長劍扔出去,好歹,也能殺掉一兩個賊人吧?
可惜,直到最后,也沒能殺掉一個賊人。
陛下…
老臣…
盡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