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田和不會放棄。
不但不會放棄,而且要比魏國反應的更快,他擔心的是魏國趁此機會插手,到時候在泗上之地立足,就更難對付了。
在墨家看來,魏國現在有五路圍攻十面埋伏之勢,也就是三五年之內死狗一條。
可在齊國看來魏國仍就是天下霸主,四處擴張。
西河敵秦、越過太行滅中山、攻南陽、吞鄭地、扶植陳蔡偽楚、占據廩丘成陽、順帶還能干涉一下趙國內政…
四面出擊,戰略的全面擴張,背后隱藏的也是墨家看到的巨大風險。
然而田和尚未看清楚魏國面臨的危機,這些年習慣性的思維已經限制了他,魏國無往不勝、無往不利、攻無不克、滅國如兒戲,而且有傳聞魏國準備遷都大梁以謀中原…
這一切都讓田和覺得,費國這件事錯過了,泗上這塊肥肉自己就永無機會了。現在這塊肥肉有墨家這個硬骨頭,可墨家的新政是否能夠持久?這種選人為巨子的制度會不會出現諸如各國公子之爭一樣的內亂?將來一旦威脅到各國的利益會不會各國合力瓜分?
這都是未來和將來要考慮的事,甚至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田和已老。
所以他要為自己的兒子考慮,為如今已經是自己家的齊國考慮,所以必須要考慮的久遠。
他自己還能活幾年?
自己死后,侄子上位,兒子如何才能干掉自己的侄子?
自己死后,哥哥那一派系的大夫們,如何才能削弱他們的力量?
想集權,沒有威望、沒有軍事實力的威懾,能夠做到嗎?
不打仗,怎么集權?不擴張,怎么讓那些外姓賢士有出頭之日,從而形成依附于國君的非貴族的力量來對抗家族龐大的親戚們?
這一切,田和所考慮的都沒錯。
而現在,他需要知道墨家的態度,知道魏國的態度,才能夠作出最終的決定。
兒子說的沒錯,一旦那些大夫貴族投齊,那么費國的事就是齊國的內政,只要不主動進攻費國的國都,這件事似乎也不會擴大。
只要控制在有限的范圍之內,先在費國站穩腳跟,那就是自己死前為家族后代所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思慮許久,田和道:“此事還需遣派使者問詢一下墨家,再修書與魏侯,朝拜于天子,說明此事是為義、禮,非為齊國之利,寡人之私。”
魏都。
宮室之內,人聲鼎沸,群臣議論。
中山國起兵,泗上那邊商人成立投機公司的消息傳到魏國的時候,中山國那邊的遺老貴族已經從山中走出,攻破了九門、肥、昔陽等地,公子摯告急。
趙國公子章上位,公子朝作亂,闕與、葛擘、武安等邑紛紛起兵支持公子朝,公子朝頻繁遣使來魏,訴說與魏交好之意,一旦事成愿意割邯鄲為謝。
楚王親帥新軍三萬、銅炮二十門攻陳,楚王子定修書告急,請求魏國出兵援助,并說墨家似有插手,其破城之術迅疾如雷不能擋,背后必有墨家指點。
又有消息傳來,吳起等人已過丹陽,不日將入秦,楚國遣使一同入秦,以修秦楚之好,秦君欲娶楚姬為妃修秦楚之好。
韓國負黍又反,鄭人欲歸負黍于鄭,魏國吞并的酸棗、陽武等鄭人也傳來希望復城于鄭的消息,人心不穩。
這是魏擊上位以來最大的危機,而且在危機竟然是毫無征兆地在一年之內爆發,魏擊已經數日不能寐眠。
文侯之時,雖然也是四面出擊,但是那時候國力正盛,而且魏國率先改革,國力遠勝于別國。
可魏擊繼位之后,文才武略皆不及其父,那些文侯開創的霸業,到了他手中,已然成為一種負擔。
今日又有齊國的急信、費國貴族的請求,這些事聚在一起,讓魏國上下出現了陣陣混亂。
魏擊詢問公叔痤道:“昔日季充君、翟璜為相時,能夠在危機沒有出現的時候就化解。現在您成為了國相,國家出現了這樣的局面,難道您不應該為寡人分憂嗎?”
公叔痤也知道今日的事,也是自己處境的危機。
雖說逼走吳起這件事,一個巴掌拍不響,要不是魏擊不信任這些外姓人,自己如何能有機會上位?
現在魏侯質問自己,仿佛是這都是自己的責任一半,公叔痤心中雖有怨言,可臉上卻不能表露。
他行禮之后道:“事有輕重緩急。這些事不能夠不一一分清。”
“最輕之事,當屬酸棗、陽武鄭人之亂。此事可解,又無需魏國之力。”
魏擊問道:“如何做?”
公叔痤道:“韓鄭之仇,已歷三世。鄭人仇韓。我魏國雖取酸棗、陽武,但是只不過是新土之下,鄭人難服,時日一多,便都會服于君上。”
“如今韓遷都陽翟,距鄭不過一河之隔。負黍又反,韓請求伐鄭,君上不欲韓人得鄭之余地,故而不許。”
“今日事急,可默許韓國侵鄭。酸棗、陽武之地的鄭人,必心恨韓,寧可投靠我們,也不愿意被韓國吞并。不若我們放出風聲,只說韓國要換地,以少曲、野王換酸棗、陽武。鄭人聞之,必愿歸魏而不愿歸韓,此地民心可穩。”
魏擊聽罷,拍手道:“相國之言,當真高見。此事可解,那余下事,孰輕孰重?”
公叔痤又道:“中山國事,為次輕。”
魏擊搖頭道:“公言大謬。我昔年為將,為先君攻取中山。中山地闊千里,人口數十萬,又有太行之險、平原之沃。北可制燕、東可捍齊,西可迫趙。”
“中山于魏,一如代于趙、大梁榆關于楚,這怎么能夠放棄呢?你怎么能說這是次輕之事呢?”
公叔痤道:“欲攻中山,必經趙地。趙公子章素來不遵三晉之盟,他既為君,如何能夠允許魏軍過境?”
“若公子朝上位,中山縱然復國,難道君上可以攻占一次,就不能攻占第二次嗎?”
“所以,中山國之事,其實是趙國事。趙國事定,中山國可定;趙國事不定,中山國不定。是以我說,中山國事,為次輕。”
“趙國不定,三晉之盟土崩,中山便不復歸于魏。”
魏擊深思之后,點頭道:“卿言極是。那趙國之變,我欲支持公子朝,難道我是做錯了嗎?”
公叔痤笑道:“君上,趙氏是否盟于三晉,以魏執牛耳,不在于公子朝、公子章,而在于趙魏強弱。”
“昔年智伯攻晉陽之事,難道你忘記了嗎?韓國為何能夠臣服于魏,又是什么樣的道理呢?”
晉國六卿之亂,是魏國繞不開的歷史,魏擊自然不會忘記。
當年智伯邀韓、魏一同,要合力做掉趙氏,圍攻晉陽。但最后,趙氏成功策動了韓、魏臨陣反叛,智氏自此一蹶不振。
三晉之地,表里山河,理論上三晉依舊做晉國三卿,合力外擴,天下無人能敵。
可是三家又怎么能夠沒有私心?
魏韓兩國合力,排擠趙國,不準趙國染指中原。
莫說這已經名存實亡的三晉同盟,便是當年韓、魏、智合力要做掉趙氏的時候,那可是都打到晉陽城了,只要城破趙氏就完的時候,依舊還能背叛,更何況現在?
韓國依附于魏,源于韓國可以合力和魏國在中原擴張,有鄭國這塊肥肉、有楚國這個威脅,雙方的合作當真是親密無間。
可趙國呢?
從公仲連變法、墨家一部分入趙活動之后,趙國日強。
就算今日簽訂盟約,哪怕是趙公子章割破手臂對天盟誓:趙國以后絕對攻略中原,趙國遵守三晉同盟,趙國只去苦寒之地絕不覬覦衛國的膏腴之地…魏擊能信嗎?
打死都不會信。大家都是靠搞陰謀和合縱連橫起家的,當日智伯攻晉陽,三家還血誓了,又有什么用?
魏擊從公叔痤的話中醒悟過來,說道:“以卿之意,公子朝、公子章…他們的話,都不能夠相信?趙國弱了,那么自然會說三晉同盟合力;趙國強了,便是盟誓在手他們也不會遵守?”
公叔痤拜道:“君上聰慧,正是此意。一如當年先君何以支持王子定?難道王子定是賢人嗎?難道是為了大義嗎?還是說王子定入楚就一定會與魏交好?”
魏擊恍然,笑道:“是因為王子定弱,而楚王強。是因為王子定可以削弱楚國,使得王子定之陳蔡依附于魏。”
公叔痤再拜道:“是這樣的道理。”
“趙公子章多賢,筑城邯鄲,又有墨家相助,賢人廣收,實力日強。且是烈侯之子,正統之義在手,是為強。”
“趙公子朝賢不及其兄弟,但卻是武侯之子,朝中亦有貴族支持,但是實力不強,是為弱。”
“公子章得公仲連之學、墨家之識,有集權強國變革之心。”
“公子朝欲想得位,便要認可分封建制、許諾土地權勢,以此獲取支持。”
“那么…君上是喜歡一個集權變革之后的趙國呢?還是喜歡一個分封建制貴族多權的趙國呢?”
“君上是喜歡趙國公子朝、公子章之亂波及千里、死傷數萬呢?還是喜歡公子章繼位安穩,百官朝賀,政治清明,趙國大治呢?”
“君上是喜歡一個盟誓說與魏結好、但銅炮百門、軍士十萬的趙國呢?還是喜歡盟誓與魏結果,內憂外患,混亂不堪,不依附于魏就不能夠安穩的趙國呢?”
“這三種區別,還請君上選擇。”
魏擊大笑道:“你的話,我明白了。我喜歡分封建制貴族多權的趙國、喜歡公子之爭波及千里死傷數萬的趙國、喜歡內憂外患混亂不堪不結好與寡人便不能夠安穩的趙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