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國貴族的密使已經將費國的消息傳給了齊侯田和,田和召集一眾親信大臣,田姓居多。
費國的事,終于繞不開泗上的墨家。
一大臣進言道:“費國之事,非定于費。昔年潡水一戰,費國盟誓非攻,入非攻同盟。守非攻之義,其誓約:凡有不義而攻入盟者,盟內諸國合力擊之。兼愛盟國,便是愛己之國。”
“墨家賢人極多,禽滑厘、鞔之適、公造冶等人,皆世之人杰。伐最之戰,昊子損兵三萬無功,墨家軍勢之盛,不可不察。”
田和正欲言語,其子田午挺身而出道:“非也。豈不聞墨家非攻之義?昔年項子牛伐魯,墨翟親至臨淄,與先君、項子牛與父侯講義,是如何說的?”
當年項子牛侵魯之時,田午尚未出生,但是侵魯一戰引的吳起出道、引出墨家守魯、引出了勝綽被開除墨者等事,這些年墨家的勢力逐漸增加,原本這些只是墨家內部傳播的事,漸漸天下皆知。
齊將伐魯,子墨子謂項子牛曰:“伐魯,齊之大過也。昔者,吳王東伐越,棲諸會稽;西伐楚,葆昭王于隨;北伐齊,取國子以歸于吳。諸侯報其讎,百姓苦其勞,而弗為用。是以國為虛戾,身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與中行氏,兼三晉之地。諸侯報其讎,百姓苦其勞,而弗為用。是以國為虛戾,身為刑戮,用是也。故大國之攻小國也,是交相賊也,過必反于國。”
墨子的這番話以大國攻伐小國是大錯為起點,舉了許多好戰亡國的例子,以證明非攻之義。
田午無需贅述,又道:“如今費國諸大夫愿意投靠齊國。那么這件事,就是齊國的事,與墨家何干?”
“費國只余都城,他們自參加那非攻同盟,我們只要不侵犯費國都城,便是齊國的內政。墨家曾言,不干涉各國內政,這是他們的義,難道他們自己會違背嗎?”
田午的意思,就是說現在是費國的大夫投靠了齊國,那么諸如武城、筑虎等城邑,都是齊國的領土了。
費國的領土就剩下了費國都城那么點的地方,那里的人愿意加入非攻同盟,由他們去。只要到時候不去攻打費國的都城,那么就是非攻。
如果說費國都城的民眾進攻齊國的城邑,這就是侵略,以墨家的道義怎么解釋這件事的合理性?
被眾臣和田昊派系的人支持立為太子的田剡出聲道:“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墨家行事,雖有規矩…可終究是人定。若是墨家萬一出兵,以義師志強,齊師恐難抵擋。”
伐最之戰,是田剡之父這一世最后的敗筆,魯國請求墨家出兵以全非攻之義,墨家六個師擊潰了齊國五萬大軍。..
戰后,卻又將復活的齊國士兵釋放,將齊國士兵的尸首返回,順帶著做了一波宣傳:這一次殺害他們的,不是墨家的義師,而是發動不義之戰的齊侯。
這對于剛剛解決了田氏代齊問題的田氏而言,不得不說是個沉痛的教訓。
田剡又道:“墨家,猛虎也,不可招惹。”
田午嗤笑道:“墨家無非有火器之利、銅炮之強。如今齊國亦有炮,泗上學成過來的士人亦有懂幾何九數之學者,兄長何故畏墨家如虎?”
“況且,費國之事,非是叛亂弒君那么簡單,你們也都聽到了費國發生的那些事,那些所謂宣言…句句可誅。”
“費國與齊相近,若費國事成,只怕齊境千里也不安穩,此事不可不解決。”
這幾年齊國也進行了一些軍事變革,技術含量其實很低的火繩槍基本上和弩同時出現,井田制的瓦解,使得投射兵力急需擴充,弓手依靠原本的鄉射、養士等方式完全不夠。
火繩槍取代了剛剛出現的弩,成為了一種更為方便的兵器,可以快速地擴充弩兵部隊,正是趕上了一個各國開始發展弩兵的時候,傳播的極快。
青銅炮的鑄造,在發達的青銅制造工藝和鑄鐘技術之下,也不是什么難點。火藥的配方雖然各國都還不清楚,難以配比,但是從泗上那邊也買了足夠的火藥,每年大額的交易中都有火藥貿易。
齊國又是個重商國家,每年暗地里運送到齊國的火藥也有不少,齊國的軍隊也在逐漸變革。
伐最之戰,墨家的守城術和炮擊給齊國留下的深刻的印象,這些年也算是猛醒過來,不斷追趕。
伐最之戰,說到底是田昊的失敗,田和雖是齊侯,但是家族政治之下,正如當年項子牛侵魯一樣,都是田家人,項子牛侵魯之事只是和齊侯打了聲招呼,各地封君有一定的開戰權。
田昊本來適準備侵犯一波魯國,拿下富庶的桑丘、菏澤以及大野澤周邊的土地,從而使得齊國在中原打開局面,也為自己一系爭取更多的封地。
可不想那場失敗導致了田昊的威望和勢力收到了極大的損失,魯西南地區仍舊在魯國手中。
這一戰也有地形的因素,想要吞并魯國打開在中原的局面,就必須從魯西南平原進軍,否則魯國有山區可守,實在艱難。
越國這幾年勢力衰退的厲害,可是墨家在那邊支持,從莒地沿著東海擴張很難。
中原地區,衛國又是一個火藥桶。趙、魏、齊三國圍在衛國四周,那里當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宋國這幾年的國民議政承諾非攻,墨家和宋國的關系割舍不斷,北面的燕國倒是可以打,但是魯國這邊的局面不打開,也最好不要招惹。
不是說考慮到墨家的非攻之義,而是考慮到攻打燕國的話,魏、趙、越、韓等國,絕不會放棄機會在背后捅齊國一刀。
伴隨著鐵器牛耕的出現,如今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便是宋、衛等泗上之地。
魏國想得到、韓國想得到、齊國也想得到。
礙于墨家在泗上,使得各方平衡,說都不能夠有動手的機會。
各國的矛盾又不太可能調和,譬如幾家合力瓜分泗上這種事,二十年前有機會可是都忙著內斗沒空出手,現在不內斗了可墨家在泗上那邊經營的太好誰也不愿意出全力。
原本歷史上的宋國,那也是短暫崛起之后平齊鎮楚,最終天下諸國瓜分了泗上之地。可那時候墨家已經消亡,現在墨家不但存在,而且已然成為天下七雄之一,背后楚魏之爭還未結束,各國都是心懷鬼胎想撿便宜,可誰也不愿意做第一個“不義”之國。
齊國東線南下,有沂蒙山相阻;中部有泰山。想要染指泗上,要么言東海,攻瑯琊,破越國;要么繞開山區,得到大野澤、菏澤等地的廣闊平原。
魯西南是通往徐州、泗上、中原、大梁等地的畢竟之路。
得到費國,等同于齊國獲取了在泗上的立足點,四面包圍魯國,使得魯國成為齊國的附庸;又可以在泗上擴大影響力,一旦時機來臨,真要是天下瓜分泗上的時候,也能夠吃最香的一口。
齊侯田和揮手制止了兒子和侄子之間的爭論,緩緩說道:“費國之事,寡人是一定要管的。”
“費國大夫無可依靠,求助于寡人,寡人不管,天下若再有這樣的事,誰人能求援于臨淄?”
“況我授侯位于天子,理應維護禮制。費國柘陽子弒其君,這是應該誅殺的,這樣的人不誅殺,天下將無禮法,豈不是人人欲弒其君?”
他這是已經坐穩了位置,得到了周天子的許可,若是放在十年前說這話,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可即便這么說,他也只能說柘陽子弒君這個事,而不能說費國民眾暴亂這件事不對,終究他也是這么上臺的。
費國的那些貴族希望投靠齊國,同時又希望魏國能夠為他們伸張正義,因為魏國此時算是天下霸主。
這是田和所不能忍受的。
魏國已經在大梁等地開始擴張,陳蔡復國王子定自立的楚,那就是魏國的附屬;衛國這幾年弱的仰魏國鼻息成了魏國禁臠;鄭國在駟子陽死后三分如今有二都歸屬于魏韓。
得大梁,又有當年公孫會叛逃帶過去的廩丘、后面得到的成陽…
成陽故址在菏澤的胡集鎮,距離菏澤也就四十里路。菏澤之南,便是天下之中最為富庶的陶邑,成陽、陶邑相距也不過百里。
現在魏國已經開始染指泗上,只要有機會,一旦泗上出現什么變故,便立刻可以揮兵而下。
換句話說,魏國的城邑,距離墨家第三師駐扎的營地,只有七八十里距離,兩三天就能趕到。
而齊國因為伐最之戰被懟了回去,現在想要攻魯西南,魏國立刻就警覺。齊國在東海一線莒城方向,又根本不能攻破墨家和越國聯軍。想要染指泗上,又不被魏國反對,那么費國之事就是最好的機會。
看上去,為了防備墨家的激進思想,魏齊應該都是盟友。
可真要是想擴張,最先要提防的就是盟友。
背后捅刀子的事…春秋做了太多。莫說這種事,當年智伯圍晉陽,智、韓、魏三方聯軍正合作著呢,真真正正的盟友,一轉身韓、魏就在戰場上插了智伯一刀。
這年月…誰也信不過誰。
費國的事,給齊國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一個不會被魏韓干涉的染指泗上的機會,正可避開敏感的火藥桶一樣的魯西南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