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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所謂義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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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費君從未想過這么大的事,費國小國,哪里感想什么天下大勢?

  柘陽子的意思,竟是要讓費君決斷,用費國為餌,將天下諸侯拖入其中,高舉反對墨家的旗幟,以恢復禮法、仁德為名,引動天下大亂,從而保全自己的君位。

  如果諸侯出兵,那么大義之名就是反對墨家,因此不能夠趁機侵占費國的土地。

  這正是師出有名、事成順名。

  再不濟,也會將費國當做對抗墨家的橋頭堡,各國諸侯借此借口,開始對墨家進行壓制,這種情況下會為了維護諸侯的利益會出奇地團結,從而維持費國的獨立。

  墨家一直在試圖將費國的事減少影響,可費國國君想要存續就必須把事擴大。

  讓這里的事,不再是一國之事,而是天下大事。

  讓費國的政,不再是一國之政,而是天下大政。

  柘陽子勸說之后,一直看著費君,費君嘆息道:“如此一來,費國近泗上,這墨家陳兵四周,竟可能會先攻打我們啊。”

  “費國的封君,恐怕都要面臨戰火,毀掉他們的封地,這是他們所不能接受的啊。”

  “而且,此事行險,萬一齊魏不至、天下諸侯不曾響應,以墨家之勢…你可能守城三月不破?”

  “再者,縱然保全了社稷,費境竟成天下角逐之戰場,我的賦稅從何而收?親貴害怕墨家報復,必要反對,萬一將我驅逐,又該如何?”

  費君質問道:“你的想法或許是對的,可是并不能夠做啊。齊魏出兵,此事尚未可知,五五之數。若先驅逐墨者,墨家直接出兵或不出兵,這又是五五之數。而義師出征,齊魏不至而墨家攻城,能否守三月以待援兵,又為五五之數…”

  “不可行啊…”

  柘陽子急道:“此尚且或為五五之數,可若是放任不管,便是五五之數都沒有啊。”

  “況且,若真的墨家攻費,我們不能守,您可以逃亡出國啊。只要您首舉反墨之旗,將來尚可復國。”

  費君搖頭道:“即便復國,也不過傀儡!”

  柘陽子厲聲道:“若行此策,尚可做傀儡為君。若墨家得勢,欲做傀儡而不得啊!”

  說完之后,柘陽子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急忙退后,費君卻不怪罪,嘆息一聲道:“此事休再提。費小,不足以動天下。墨者近,義師雄,若大國反墨,我尚可跟隨,讓我先反墨逐墨,這是害我。”

  柘陽子知道費君的脾氣,此事恐怕已經不能夠勸下去了,便問道:“那么君上準備如何做呢?”

  費君道:“不反對墨家,只反對變革。”

  “我準備告訴墨家與民眾,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古制如此,不可變;禮法之尊,不可廢。這就是理由。”

  “況且,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我若變革,那便是不孝。難道墨家要逼我做不孝之人嗎?”

  “這些理由,總是可以搪塞過去的。至于國人,便可免除他們今年的賦稅,以讓他們得利,這樣就不會反對了,便是仁政。”

  柘陽子默默無語,心道有墨家的仁為愛己之前,您說的這樣的仁政,哪里能夠說服眾人呢?

  又想,如今民眾要的是制度與變革征稅,這是大利。你只是免除今年的賦稅,說是仁政,這是小利。若是以往,你或許能夠說服民眾,可現在墨家善辯,他們在背后煽動,難道你還準備像以前一樣愚弄民眾嗎?

  時代變了…您卻還守著過去的經驗,民眾不再是以往的民眾了啊,理所當然的一切都被擊毀,不能夠再用以往理所當然的道理說服他們了啊!

  可他不是國君,自己所能勸誡的也只能到這里。

  他只是國君的男寵,舊制度的受益者,而且這種受益和國君息息相關。

  可現在,在飽讀了許多墨家學說的柘陽子看來,這就是自求死路。

  “事敗矣!”

  柘陽子暗中感嘆一句,不再多說,只站在費君的身旁。

  兩日后,柘陽子從宮室離開,得以休沐。

  宮室之外,民眾仍在等待。

  柘陽子心想,這關乎民眾之利、又合墨家之義,只怕這件事可不是那么容易解決的。

  他在勸說費君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將費國的事拖入天下,自己跟隨費君逃亡,這樣將來復國還能做傀儡,自己的利益也能得以保全。

  終有一日,自己可能“年老色衰”,但若有跟隨君主逃亡之功,將來在諸侯的幫助下復國,總還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現在費君已經拒絕了自己的建議,而且還在用以往的想法來忖度這一次的事態,事敗已經是不可避免的。

  憤怒的國人會怎么辦?

  怒火之下,沒有提前準備,會不會被憤怒的民眾殺死?

  天下各國,殺死國君的事太多了,弒君不僅是貴族的專利,有時候為了個好名聲也會讓憤怒的國人動手。

  一旦費君被殺,自己又將立于何地?自己的富貴、財產以及地位,又將如何?

  離開了君主的寵愛,自己一無所有。

  君主若是敗亡,自己又能剩下什么?

  逃亡嗎?

  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貴族,逃亡到國外,那當年晉國六卿之中的三氏逃亡,如今還剩下多少勢力?自己這個小小貴族,逃亡還能剩下什么?

  宮室之外的民眾們安靜的可怕,柘陽子心想,這就像是施刑的時候砍下別人的腳趾,砍下的瞬間,那個人并不會大聲嘶喊,反而會忽然安靜一下,等到片刻之后才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叫喊之聲。

  這是一樣的道理…

  柘陽子這樣想著,繞開了安靜的有些可怕的、仿佛夏日驟雨之前的安靜沉悶的民眾,回到了自己的宅院。

  一個清秀的男子過來迎接,社會地位決定了很多事,包括床笫之上,這個清秀的男子是柘陽子的人,而他柘陽子又是費君的人。

  看著這個曾經趴在自己胯下的男子臉上露出的微笑,柘陽子心想,自己趴在費君的胯下,難道是愛?若不是,這個人又難道是愛自己?

  不過還是地位,以及自己想要有人也能趴在自己胯下,而不是自己每日都只能趴在費君的胯下。

  清秀的男子用仿佛柘陽子對待費君的態度溫柔著柘陽子,事后徐徐問道:“君子何故抑郁?”

  柘陽子卻不回答,伸出手摸了一下男子的臀瓣兒,指了指遠處堆積的幾本書道:“你去將那本《墨經》拿來。”

  男子起身去拿,柘陽子扯開錦被,享受著男子的服侍,看著墨經中的一些文字,許久眉頭一皺長呼一口氣,將書扔到了一邊。

  騎乘之間,便問道:“你可愛我?”

  那人卻也是有情調的,若不然如何能入得柘陽子之眼,便在呻吟間以歌和之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唱和已畢,柘陽子忽然大笑,抽身而出,自己趴服在錦被之上,說道:“那你來上我。”

  那清秀男子吃了一驚,轉瞬間大驚失色,顯然露出不敢的神情,偷眼看了一下今日有些不太正常的君子,卻受制于地位不敢亂上,輕笑道:“君子今日這是何故?”

  地位使然,不敢輕動,以怕不喜而觸怒。

  柘陽子看著對方不敢,大笑幾聲,藏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只當自己剛才說了一句玩笑話,重又開始復歸原本的上下。

  氣喘吁吁之后,柘陽子披上錦衣,繞行于室內,走到自己的書寫案幾之旁,跪坐于席上。

  這個兩日前剛剛建議過費君調集大夫私兵對都城動手、建議驅逐墨家屠戮國人的人,從又翻看起來墨經,背誦著里面的一些話。

  許久,柘陽子于紙上提筆寫下了幾行字。

  “天下將變,如浮于海。或隨波逐流,或迎浪而擊立于潮頭。”

  書寫了幾句,將這一幅寫的字仿佛要飛出去一般的、大抒胸中之臆的寫意撕的粉碎,焚為草灰。

  抽出自己的佩劍,仔細審視著上面的格紋,又仔細收好。

  重新翻看著墨家的《尚賢》篇,讀到“不義不富,不義不貴,不義不親,不義不近”之時,手指在“義”字上輕點了幾下,微笑不止。

  “不義不富,便是說義可富。”

  “不義不貴,便是說義可貴。”

  “不義不近,便是說義可近。”

  “義不同,可以使富貴近的義便不同,可富貴近卻相同。”

  “舊義使我貴,新義豈能不使我貴?”

  點點頭,心知國都的事,恐怕已經可以預見,那么自己的義,也就該換一下了,否則如何能夠富、貴、近?

  想到費君的決定已經無可更改,柘陽子再一次拿出了筆墨,于一張紙上,開始書寫一篇文章。

  文章便有題目。

  柘陽子很滿意自己書寫的題目,也開始仿照墨經中或是墨家的一些書報上的風格,寫下了后續的內容。

  題目墨跡未干,正是《以墨家之義,論費君當誅之十惡》。

  當題目的墨跡將要干涸的時候,柘陽子的筆也停留在費君第十惡之上,寫完之后又覺得欠缺了點什么,于是效《泰誓》伐紂之誓,又做誓歌。

  曰: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惟民邦之本。天地有志,不可不察;萬物之靈,不可不彰;民惟邦本,不可不利…

  片刻之后,龍飛鳳舞,一蹴而就。

  這個兩日前還說要屠戮民眾驅逐墨者的人,一瞬間用墨家的道義寫下了一篇誓詞,然后抽劍,口中念念有詞,回憶著那些在都城講學的墨者的演說方式、學習著他們的激情澎湃,開始了自己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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