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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染缸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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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蕩的前夜,是混亂的。

  就像是黎明之前的黑暗,無月無日,漆黑一片,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沒有人能夠清晰分辨。

  或許前一天還是提議屠戮民眾的劊子手,后一日便搖身一變成為為民求利的先驅。

  如果這只是一場政變,貴族之間的合縱連橫實屬正常,一如當年宋國政變之時太祝跳反使得政變的勝利者成為了宋公。

  如柘陽子、如被蒙在鼓里的季孫巒,這些人的作為,都是一場政變不可或缺的因素。

  墨家是尚賢的,這是墨家的幾大核心學說之一。

  但在適出現在這個世界之前,在泗上開始進行農業變革、技術變革、墨家將作坊壟斷技術收入的大半拿來開辦教育、用強制的方式將大量的接受了基礎教育的人送到泗上村社之前,什么人才能成為賢才呢?

  最起碼,要是最低階的貴族,才有可能成為賢才。

  因為讀書識字,是需要一定的脫產的,沒有財富、血統、封地,也就很不可能成為“賢”才。

  柘陽子這樣的人,可以成為“賢才”,因為墨家談:非義不富、非義不貴。而墨家又說上古之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這富貴與義相關,但這義卻不是固定的。

  墨家在泗上花了許多的錢財、蟄伏了許多時間,都是為了讓“尚賢”這兩個字,成為真正的“尚賢”,否則的話便只是一種血統論的延續——農人不是不賢,而是沒有錢財和足夠的時間去學習,又如何能賢?

  如果沒有泗上這十余年蟄伏隱忍的教育,沒有這些年將義師的軍營辦成一座座啟蒙的學堂,費國今日的事,終究跳不出一場政變的內核。

  只不過墨家的尚賢,為這樣的政變提供了一個“名正言順”,到頭來上臺的“賢人”依舊還是貴族,因為只有他們才能獲取到足夠的知識。

  但這一次,與以往不同,這不同就在于宮室門前等待消息的國人。

  這是天下有史第一次國人主動追求自己的利益,因為那些穿著短褐破衣手捧地瓜土豆的人站在宮室門前,于是這一切都變得不同,不再是一場政變。

  在季孫巒這樣的不受待見、半是主動半是被引誘變更了經濟屬性階層的庶子公族與衛讓謀劃如何購買兵器發動政變的時候。

  在柘陽子這樣的舊貴族野心家,為了始終能夠騎別人而不被別人騎,從兩日前不惜費國流血一旬的劊子手準備搖身一變成為為民求利的旗手而琢磨細節的時候。

  在費君猶豫是否發動反對墨家的、維護禮制的“圣戰”,擔憂貴族們因為墨家近在咫尺的攻擊而反對的時候。

  在費國的貴族們認為這件事可以依靠“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古制如此,不可變;禮法之尊,不可廢”來搪塞國人民眾的時候。

  這一場變革的真正力量,正在宮室之前沉默著,沉默的太久以至于那些善于政變的貴族們都已經忘卻了他們的存在。

  貴族們總覺得,民眾可以利用,但卻不能夠依靠,于是他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場又一場的弒君、政變就這樣不斷地換湯不換藥。

  可這一次,這些沉默者中的一些人,決定既要換湯,也要換藥。

  于是費國國都的這件事,便和以往的那些事大為不同。

  宮室門前聚集的人群中,有這樣一個很普通的人。

  三十多歲的年紀,方臉、黑面、短褐、草鞋,額頭上布滿了被滋潤萬物的陽光暴曬之后留下的皺紋。

  大體上,在宮室門前聚集的人,都是這般模樣。

  或許這個人叫葵,葵菜的葵,這是一種農人常以用來代替不足的粟米的蔬菜,也是農人中常見的名字。

  或因本地土語的緣故,因為無姓,人們偶爾也會常常稱之為阿葵。

  此時的葵,手里捧著一個黑乎乎的、地瓜面的窩頭,一邊咀嚼一邊和旁邊的人咒罵道:“我看國君就沒有變革的心思,就算是生孩子也沒有這么慢,我妻子生第三個的娃的時候干著干著活就拉出來了,這都幾天了?”

  “要我說,徐弱說的挺好,可是就沒道理。墨家不是講理不講禮嗎?我看徐弱這理就沒有理清楚,還不如咱們在義師時候的連代表講的清楚。”

  “信國君?哼…還不如信老虎不吃人、惡狼不吃肉、狗不吃屎、牛不吃草!”

  滿口的粗鄙之語,并不影響葵的食欲,這黑乎乎的地瓜面窩頭吃起來有些微微發苦,并不怎么好吃,但怎么說也比他的名字葵菜好吃。

  早許多年地瓜土豆便引入了費國,成為度過荒年的重要糧食。地瓜想要如同糧食一樣吃,要曬地瓜干,這地瓜干可不是煮熟了之后曬的亮黃色的那種,而是生的時候就曬然后碾成粉儲存,稍微遇到陰雨天就會發霉,然后便在舌尖漾出貴族們難以下咽的苦味。

  這樣食物的存在,讓葵如今可以站在這里,否則他早就選擇了逃亡。

  現如今嘴里罵著的那些話,一些與他早年相識的人聽到,或許會記起很多年前葵常說的那些話,卻與這些截然不同。

  很多年前,墨家的名號和道義還沒有傳到費國的時候,葵見人總是會說一些讓人“肅然起敬”的話。

  他那時候會告訴別人,自己也是伯禽之后,算起來與國君六卿那都是同祖。此時沒有本家這樣的詞,但大體的意思是不差的。

  伯禽是周公之后,是武王之侄。季友是文姜所生,雖說文姜和哥哥通奸,國人皆知,但也沒有證據表明季友是齊侯的種。

  再者,誰的種并不重要,宗法制下認誰當爹才重要,就像是田氏姬妾任賓客上而留種但這些兒子都不會去找親爹而只會去認宗法之下的法理爹,因而葵這樣的“庶農”說自己和國君那是本家,倒也不錯。

  此時距離伯禽已經不知道多少代了,宗法分封之下,公子生大夫,大夫生庶子士,士再生出來的庶子也就是庶民。

  那時候葵的話也常常惹人敬佩,貴族那是何等樣人,自然不會自降身份抽葵一巴掌喝問你也配姓姬?

  葵那時候也時常講講什么伯禽緩政之類的故事,每每說起來的時候臉上便煥發著仿佛喝了酸酒一樣的光澤,總歸聽起來那也算是自己的祖先。

  這樣的故事講的多了,聽的人便膩了,時間一久也就沒人聽了。

  幾年前,潡水一戰之后,非攻同盟會盟而定,費國也要編練義師。

  這管轄勞役軍役的人,并沒有因為葵是伯禽之后就免了葵的徭役,葵罵罵咧咧地去了義師服役,心中只把讓自己去服役的那些人的祖宗罵了一遍。

  到了義師,葵本以為是苦差,卻不想先是吃上了飯菜,發了肥皂洗臉,發了衣衫做軍賦,士兵委員會執掌伙食補助,然后學會了識字、學會了寫字,學會了幾句“成語”,學會了怎么合理種植,從伙伴那里學會了怎么編蘆葦席、靠著義師成員的身份還貸款弄倒了兩把鐵鐮刀、一把鐵鏟、一把鐵犁,還有許多地瓜土豆胡蘿卜的種子。

  義師中官兵平等,少有體罰,葵一次一次挨了處置就是被罰蹲了三日緊閉、給駐扎附近的村社挑了十天大糞。

  那一次處分是在他進入義師的第三年,也就是馬上可以退役回家拿走平日積累的伙食菜金,與鄰居伙伴貸一件鐵犁的半年前。

  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和他一起服役的鄰居某次開了個玩笑,說:“你以前整日說你是伯禽之后,與國君都是同祖,怎么國君鐘鳴鼎食的時候,連個骨頭都沒給你?你是他親戚啊,怎么都不如他的狗吃得好?”

  這本也是義師內常說的一些事,或者說是連代表的任務和每旬宣義的內容,便引來了一連之人的笑聲。

  有道是打人不打臉,這件事若是別人或許也就羞澀笑笑了事,可葵這人在義師服役了兩三年,每每回憶起來自己過去說的那些“傻話”,都會自己臉紅,恨不得之前自己從沒說過那些讓自己都覺得惡心的話。

  又聽到鄰人嘲笑他自認為是“恥辱傷疤”的事,臉色漲紅,卻不罵,仗著在義師操訓了兩年的本事便動了手。..

  結果被連長兩拳砸開,蹲了幾日緊閉不說,又要去挑糞以反省。

  好在回來后,連代表送了他一句話,正是“知恥,而后勇”。連代表還告訴他:“知道過去的恥辱,是好事,說明你分得清什么是榮耀、什么是恥辱,以后便不會再做那些讓你自己覺得恥辱的事。可怕的不是知恥,可怕的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別人也說恥與勇,墨家也談恥與勇,區別只在于什么是恥、什么是勇,這正是關鍵,這正是義師中為什么會有連代表的重要因素。

  三四年的服役期一過,再回家中,種植稼穡想過好日子卻又增稅,種出的麥粉多數繳賦稅服勞役而自己只能吃地瓜干,這本家的巴掌用另一種方式狠狠地扇了過來。

  好在,他不局限,在義師這個墨色的大染缸服役的經歷,他便從那個動輒臉色紅潤談及自己也是伯禽之后的葵,變為了時常在磨坊聚會、嘴里能把國君的祖宗十八代罵個遍的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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