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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閑棋冷子待天時(下)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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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一眾墨者去吃早餐的路上,適也將后世祖沖之算出的圓周率告訴了墨子。

  方法是對的,再去花數年時間演算就沒必要了。

  墨子還是決定親自檢驗一番,用尺規畫圓后量出周長再反驗一下這個數值是否準確。

  如果準確那就可以直接用,如果不準確就要再花些時間去按照適說的割圓法重新推算。

  適的家門前,先來的后來的墨者們匯聚一堂,就在外面喝著豆漿吃著麥餅,引來一群人的圍觀,紛紛詢問那是什么。

  適便讓六指和蘆花拿著一些麥餅,掰開后分給這些人,又趁機傳唱適考慮后刪掉了最后一行和有反抗傾向的樂土之類的詩歌。

  這樣一頓刻意而為的飯,讓麥粉和豆腐豆漿的名聲只需要一天就能傳遍整個商丘。

  喝豆漿的時候,適蘸著豆漿在木板上大概畫了一下水力磨盤的設想,以墨子和一干木匠弟子之才,做出來也不是什么難事。

  “先生,我是這樣想的。將來一旦宿麥推廣,總要磨粉。牛馬之力太慢,水無窮無盡永不停歇,正好可用。”

  “到時候,便集眾人之力,每隔數丘便修一座磨坊。或風、或水。以這個磨坊為中心,如在那村社一般,宣講天志與墨者之義,或做祭祀之地。這樣一來,人心相齊,又容易傳播一些符合天志的耕種之法。”

  他是想以水力風力磨坊為中心,做成一個又一個的“村委會”,當然磨坊什么的必須掌握在村社眾人集體手中,由墨者來管理,而不是私人所有。

  人多地少的時候,水力風力磨坊根本無法推廣;而人少地多又忽然出現生產力的爆炸增加,各種簡易機械才能夠全面鋪開。

  隨著戰國戰爭的慘烈,人力只會越來越貴,能省人力的簡單機械也將是各國急需的,也讓底層終于有機會被當成人。

  這種事貴族不可能做,也沒有能力做,只能靠墨者聚集眾人去做,然后全面鋪開。

  讓墨者在基層成為第二權力,成為隱藏的無形之君,而且是超越封地與國境限制的無形之君。

  墨子見過適在那個村社折騰的一切,也知道適的手段嫻熟,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關鍵。

  宿麥如果推廣,最好要有墨玉、鬼指、地瓜土豆等作為輪轉的作物。

  宿麥如果推廣,不把麥子磨成粉,仍舊是比粟米黏米都差的食物。但餅在口中,墨子清楚磨粉之后麥子的味道要比這些粟米黏米要強。

  用上適在村社的手段,將磨坊作為宣講的中心來聚集眾人,這顯然可以更快地將墨者之義在一些村社間傳播。

  磨坊作為公有財產,又能促進村社的人交相得利,也能加強村社的凝聚程度。

  墨家不缺石匠,不缺木匠,缺的就是利用木匠和石匠去行義的辦法和手段,適正好豐富了這一點,石匠和木匠也不用只能用來制造守城的器械。

  至于人不夠,墨子也沒有擔心。

  眾人追求樂土的愿望是強大的,村社里適一個人可以帶出三五個人,以三十里一個磨坊來算,其實用不了幾年就能像種植作物一樣果實累累。

  集眾人之力,建一座磨坊,需要威信也需要足夠的組織能力。

  當可以集眾人之力修磨坊的時候,其威信和組織力也一樣可以集眾人之力做些別的。

  或許此時墨子想的,仍是適說的賞罰天下之劍。

  但他沒有想清楚的是,真到可以賞罰天下君王的時候,集身鑄劍的這些人憑什么還要一個血脈高貴的君王在頭頂呢?

  握劍的下一任巨子,又豈能每個都是他墨翟這樣想?

  那為劍刃的墨者又憑什么不去自己去行義而非要求著君王行義呢?

  當這柄劍有了自己的靈魂之時,到底是握劍的人決定劍的去向?還是劍自己選擇主人是誰呢?

  墨子更不會想到,適眼中的磨坊,只是一個代指。

  公用磨坊有了,公用油坊要有。棉花推廣了,集體軋花染色的地方要有。鹽鐵不專營,售賣鹽鐵的地方要有。有了鐵器,專門的鐵匠鋪子要有。種種這些,學習耕種、堆肥、織布的地方還要有。

  這些都集中在一處,靠墨者組織起來,在城市之外的村社,不是隱形的政治中心又是什么呢?

  貴族為了軍事用途,保留了村社自治的傳統,這也為適這樣的人提供了足夠的機會。

  在適看來,靠著曬鹽法、鑄鐵術、紡織品,可以積累足額的財富。在沒有確定可以掀桌之前,墨者的活動經費只需要從手工業品剪刀差中得到即可。

  利潤,農夫看不到。

  收稅、軍賦、帛稅、粟稅這種明稅,讓君王和貴族去干就行,怨恨也由他們承受。

  此消彼長、此惡彼善,那就以觀后效吧。

  不是每個國家都能如齊桓公管仲一般鹽鐵專營官山海的,有那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出現貴族奪權封臣太強這樣的事。分封建制之下,國君的頭號敵人始終是自己的那一群有王侯將相之種的親戚,還輪不到底層。

  這些墨子沒想到的事,于墨子而言也就意味著不用考慮。

  但在想到的事情之內,還有許多需要考慮的、很現實的事。

  在適一旁的、曾和適一同做過磨盤的石錐先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適,你想的極好。那些水力的磨盤,想我和先生的木工之術,做出來也不難。你心靈而手不巧,我手巧而心不靈,這些事都不難。可是,你說的這些事,總要錢去做,錢從何出?”

  不只是他這樣問,一旁的公造冶等人也都紛紛附和。

  孟勝在一旁道:“既然適有這樣的行義之心,我還有些田產,售賣之后資助于他。”

  公造冶聞言笑道:“你雖有些田產,可比起適要行的這些義,如一毛而比九牛。他在一個小小村社就花了將近兩鎰的黃金,若想用這樣的辦法,不知道要多少黃金才行。他錢不多,可是花起錢來,也不是尋常的士能比的。”

  孟勝也知道按照適花錢行義的這種辦法,自己家中的那點田產實在是算不得什么,又和適說道:“適,我與楚陽城的桓定君之嫡子自幼為友,他是個重情輕財之人,也可以從他那里借用一些。”

  適一聽這話,急忙拒絕,只說不用。

  桓定君、嚴仲子這樣的貴族,手中有錢,又有地位,借此來收攏人心,叫人念好。對他們而言,或許只是千金,但對于那些受恩的人來說,則要用命來還。這便是義,一諾千金的義。

  公造冶在一旁冷哼一聲道:“孟勝,你也不要提那桓定君,這人輕財可是為了行義?不過是為了以財換這些心有任俠行義之心的人依附罷了。”

  適不知道公造冶之前經歷過什么,可是幾次談話能看出他對那些貴族相當不屑,他也沒有多問。

  孟勝搖頭不答,也不爭論,他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都有自己的道理。

  墨子邊咀嚼那些被豆漿泡軟的干餅,邊微笑著聽弟子們在這里爭論,也不說話,只是聽著。

  他知道如果適真的會那種冶煉惡金的辦法,加上那些棉桃鬼布,錢并不是問題。

  不但可以解決墨者只能依靠那些為官出仕人貢獻俸祿的窘境,也能做比以前更大的事,影響力也會更大。

  曾經的陶朱公、子貢、猗頓等人,都是可以讓君王分庭抗禮的地位。墨子覺得如今已有大義可以讓貴族分庭抗禮,若再有了貨殖之利,或許自己的學說也更容易實行,也的確可以配合那些稼穡之法讓天下之人得利。

  適咽下去一口嚼碎的餅,忽然問著身邊的幾人道:“你們說這豆腐、干餅,若是售賣給那些貴族,可能得利?”

  他身邊的這些人,不少人都是小貴族出身,還有一部分家世也算是大夫旁支,雖不說鐘鳴鼎食之家,可也能參加上流社會的圈子。

  孟勝先道:“得利是可以的。麥粉細膩,豆腐軟滑,確實美味。”

  一眾小貴族出身的也紛紛點頭同意,唯獨不是貴族出身的石錐道:“可是,豆腐也好,麥粉也罷,只要做出了磨盤,誰人都能做。”

  適伸出兩根手指,搖搖手指道:“錐,可不是這樣的。那磨盤下的螺紋做不出,麥粉就出不來。這是其一。其二,豆腐雖簡單,可只要做的人不說,他們也難以做出。況且,商丘人吃麥粉,或許十年后臨淄的人才會知道這樣的辦法。十年,能做很多事了。”

  “公造冶剛剛說,孟勝的田產比起咱們要行義做事所需要的錢財,如九牛一毛,可是累積萬毛就是一牛。所以一毛也不能輕視。以商丘為例,縱橫七里,按照一里一處豆腐商鋪,可容納十余家。”

  “既能得利,五年內各取一半,五年后歸其所有。或可一次出錢而得。看起來商丘一城所得不多,可是天下如商丘這樣的大城又有多少呢?臨淄、曲阜、陶邑、洛陽、晉陽、唐、曲沃…這樣的城市并不少。”

  “只需三五個熟悉這些城市的人,便可以將這些漁獲之術售賣出去,或是居住在那里的墨者自營。此物新出,別人并不會,每年百十頭牛是可以換到的。”

  “我又有釀烈酒之法,又有那些菜蔬調劑,加上麥粉、酒水、豆腐、菜蔬,巨城大邑貴族商賈眾多,正好得利。”

  “一可集錢行義;二來也可以讓眾民得食;三來天下也能知道這是我墨者手段顯我墨者之名;四來將來鬼布之類的布料也好售賣…五嘛…”

  他說到五,端著自己的食物來到了墨子面前道:“先生,我是這樣想的。以在那些巨城大邑的食鋪為我墨家的落腳之處。若有不義之事,我們也好能提早知道。若是將來我墨者前往別國,也好有休息吃住的地方。”

  墨子嗯了一聲,心說這正是守城之法的料敵于先,算是細作。

  眾人紛紛叫好,一方面是叫好與這種細作之法,另一種便是叫好與墨者之中多出來一個善于經營貨殖之人。

  墨者中并無子貢這樣的人物,市賈豚精通做生意的契約,但是做生意的本事并不強。

  酒肆食鋪看似是不起眼的小生意,但后世太史公做貨殖列傳,里面有靠賣醋酒賺了一千萬錢的張氏、有靠給牛馬治病變為鐘鳴之家的張里、有靠沿街串巷當貨郎積累千金的雍樂…

  此時但凡有些能力、有些智慧,善于經營,掌握先機,成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并非難事。

  這些跟隨墨子已久的墨者,心中大義未改,但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終究還是希望改善的。

  他們也不希望過得多好,今日一頓飯,便覺得每天能吃個干餅、喝碗豆漿就算極好,不需要什么鐘鳴鼎食。

  如今墨者中多出來一個看似有賺錢本事的適,他們當然高興,心中多想:“適真是不錯,日后前往那些大城巨邑,也算是有個吃飯休息的地方。”

  這與行義并不相悖。

  但適想的也不只是這些,于是又說道:“還有一點。先生的才能公侯均知,但是都不愿意聽我墨者之言。我想,在那些巨城大邑之內,傳播墨者之義,這些墨者身份不顯,而是作為秘密墨者。將來若有機會,也可以勸說君王行義,而且君王不知他是墨者,也不會連聽都不想去聽。”

  這種秘密墨者的辦法,墨子還從未想過。

  適很坦然地說道:“這些秘密墨者的名字,登記在冊,仍舊屬于墨者,只是外人不知。由我這個書記記錄登記在冊,由巨子親自掌握,知道其身份的也只有在那些巨城大邑內的一名墨者。”

  “一旦將來有事,也可提前得知。一旦城內有任俠行義之少年,也可以依靠那些食鋪授其墨者之義。天下之言,均墨,先生以為如何?”

  他說的坦蕩蕩,但歸根結底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如果墨子允許,那么所有的秘密墨者的名冊,全都是自己這個書記經手的。

  登記在冊的行為,形成慣例后,明面的墨者也是他這個書記經手的。

  書記的職責到底是什么,他有必要自己爭取。他不搞陰謀,只能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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