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都啞口無言。
他真的不太明白巫師說的意思。他對巫師是忠心的,比對樓蘭王還要真心,因為他知道這個國師絕對有遠超樓蘭王的神通。
巫師知曉他索都的計劃失敗了,很快想到了彌補的方法。巫師讓他索都說服了來到樓蘭城的遲施,許諾給遲施好處,讓遲施去帶班氏商隊進城。
在甕城斬殺遲施,將事情算到班氏的身上,然后徑直剪除班氏人馬,再向車師國交代此事!
班氏在西域很有威望,冒然除之還是會引發很多不利的因素,不過有車師國把這件事擋下來,那事態完全不同。
索都也做過不少嫁禍旁人的事情,但感覺比起巫師來,還是遠沒有巫師的魄力。
殺掉車師王子,連根鏟除班氏,無論哪件事情成行,對西域人來說都是驚天動地的事情,可巫師將計劃說出來時、完全眼睛都不眨,執行起來更是和秋去冬來般堅定。
若沒有那個什么單家人,班營身死、車師被殺…引發的后果讓人想想都是心顫不已,但巫師看起來仍舊波瀾不驚。
可惜計劃還是失敗了。
巫師這么說,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
索都不知道單家人是哪個,亦不知道巫師究竟要做什么,但他明白有些人總會為失敗找個借口,他自然不會拆穿,反倒表達忠心道:“國師說的不錯,哪怕那單家人暫時破壞了國師的計劃,但我們也不用擔心,他們來到樓蘭城,一切就還在我們的掌控之中。屬下會盡力除去那個單家人…再找機會殺了班營和…”
他不等說完,就看到巫師神色極為怪異,似乎他說錯了什么般。
索都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問題,吃吃道:“國師不認可屬下的計劃?”
巫師眼中閃過絲奇詭的光芒,驀地笑了起來,“你能除去那個單家人?你可知道…”他似聽到最為好笑的笑話,可隨即拍拍索都的肩頭笑道:“你的計劃很好,用心去做了。你放心,只要你用心做事,樓蘭總管的位置遲早會落在你的頭上。好的,去做事吧。”
索都精神振作。他在巫師的計劃失敗后,本想用自己安插的人手找出樓蘭公主,不想亦是失策,正以為巫師會怪罪時,不想巫師居然責怪的話都沒說一句。心中感激,索都再次施禮,興沖沖的離去。
巫師看著索都的背影,許久才喃喃道:“你很有志氣,居然想要除去他?你可知道當年白狼秘地出動了多少高手都是難奈單鵬?如今的這人雖還不是單鵬,可他畢竟是單家人,憑你也能奈何他?”
抬頭望向蔚藍的天空,巫師長長的舒口氣道:“女修、單鵬,我知道你們要來了,借這個年輕人要來了。很好,這很好。”
他提及女修、單鵬兩人時很是熟絡的樣子,可背握的十指絞在一起,已然全然沒有了血色。
“事情總要做個解決的,是不是?”巫師一雙碧眼中寒芒閃動,自語道:“我等了這久,你們終于來了。很好,我等著你們。”
單飛聽班老爹要給他介紹一人,倒沒什么意外。
都說強龍難壓地頭蛇,班氏真正的實力是在西域的人脈。班營若是和他單飛一樣兩眼抹黑的來西域行事,那班氏早就垮在了西域。
如今危機暫過,可殺機更是迫近,不知道班老爹要找什么樣的幫手?
西域諸國的城池毫不例外的都是近水而立,因為水源是西域諸國的生命之源。班老爹一出甕城,讓班氏子弟帶著商隊去落腳,自己卻帶著單飛和柱子幾個手下沿著城中的孔雀河分支逆流而上。他顯然很熟悉這附近的地勢。繞了幾轉后已近城西,前方有河水明耀清澈,樹木漸漸多了起來,看起來是有人特意培植。
如今還是初春,樹木灰暗尚未萌發出綠芽,但單飛一看這般布置,已想到此地春暖花開時的明媚,微笑道:“此間之人倒是個雅士。”
班老爹笑道:“或許他不是太雅,只是懷念故鄉罷了。”
單飛默然片刻,感受班老丈語氣中落葉歸根的味道,反問道:“他為何不回去?”
班老爹亦是沉默下來,半晌才道:“故鄉還是故鄉,但人卻不是從前的人了。再遇不到從前的人,故鄉還是從前的故鄉嗎?”
單飛微怔,腦海中立即浮起“物是人非”幾字。
班老爹很快走到林木掩映的一間大宅前,輕拍大門,他發現院門虛掩,徑直推開走了進去。
大院盡頭的堂中正坐著一個清癯的老者,老者鬢角微白,很有文人的氣息。他用厚重的毛毯蓋住了雙膝,眼見眾人前來,也不起身,望著單飛道:“單兄弟,老朽不利于行,未能遠迎,還望見諒。”
他一眼就認出單飛,單飛并不意外,暗想看班營的舉止,顯然和此間主人熟絡非常。班營未至樓蘭時,說不定讓班氏子弟快馬到了樓蘭、將商隊的情況說與此人,而班營將他單飛的事情話于這人,又說明這人對班營而言很是重要,畢竟班營不是四處張揚的人。
班老爹果然道:“單兄弟,一直未和你說及,這老頭子是我的兄弟,叫做范鄉,是故鄉的鄉,不是米飯香甜的那個飯香。”
那清癯的老者啞然失笑道:“老班,你不用這么提醒我備飯的。”他拉動下身旁的一根懸空繩索,有悅耳的鈴鐺聲遠遠的傳開。有一頗為明麗的韶華少女入內,輕聲道:“范爺,酒菜已然準備妥當,眼下就要上來嗎?”
那清癯的老者笑道:“相思,你再不把酒菜上來,只怕班老爺子就準備翻我老賬了。”
那叫相思的少女掩嘴輕笑,卻不由看了單飛一眼這才退下。
班老爹亦是哈哈笑了起來,“老范,你就算把酒菜端上來,我也是要翻翻老賬的。”轉望單飛,班營介紹道:“這老頭兒和我是多年的朋友,當年并肩在西域混過,他的祖輩在西域很有名號。”
范鄉擺手道:“老班,你翻點別的爛賬好吧,若論我的祖輩,如何比得上定遠侯?你這么說,是不是又要吹捧自己?”
這兩個老人的年齡加起來早就過百,還和孩子般調侃,單飛望見倒是心中暖暖。
班老爹反倒正色道:“老范,你倒是錯了,我的確是以家祖為榮,可你范家先祖所為對我而言亦是驚天動地。很多事情,本不應以世俗的成就論高下,有些人位列三公,不過是蠹蟲罷了,可有些人哪怕官職再卑,但做過的事情亦能永垂不朽!你若是不信,就問問單兄弟。”
望向單飛,班老爹很是期待道:“單兄弟見多識廣,不知可曾聽過一個叫范羌的人?”
單飛略有錯愕,琢磨著范羌的名姓不語。他雖會客套,但一看班營的若有所期,就知道班營很希望他能知曉此人,可是他一時關聯不上這個名字…
范鄉微有失落,擺手笑道:“老班,不要說了…我給你準備了好酒。”
班老爹卻是執著道:“不行。單兄弟不知道,我就要說給他聽聽。單兄弟,你不知道,我每次碰到知己都會將這件事說說,不為旁的,只盼有更多人能夠知曉。”不顧范鄉的阻攔,班老爹堅持道:“范羌并非漢室高官,不過是耿恭校尉手下的一名軍吏…可這人做的事情…”
他不等說完,單飛目光微閃,記得一件史記載的往事,接著道:“可他做的事情著實不負兄弟二字。”
班老爹微怔。
范鄉更是神色激動,卻還不信道:“單兄弟知道先祖?”他見單飛方才聽到“范羌”二字完全陌生的樣子,本是心中失落,聽單飛這般說,他心有期望,又怕單飛只是客套而已。
單飛沉聲道:“恭為司馬,破降車師;初置校尉,以恭為之;匈奴爭國,攻城甚急;據水絕資,笮糞為汁;耿恭拜天,萬死不辭…”
他驀地說出這么幾句,柱子等人茫然摸不到頭腦時,范鄉卻幾乎站了起來,熱淚盈眶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單飛緩緩道:“清泉忽滋,揚水示敵;招降不降,殺使陳尸;匈奴圍城,食盡煮皮;范羌急難,不朽義氣。”單飛一直說到這里,頓了片刻才道:“恭之節義,古今未有,但范羌排除萬難的千里救急,兄弟之間的仁義亦是驚天動地,在下怎敢忘記?”
他話語落,范鄉眼中有淚,向班老爹看了眼,班老爹知道兄弟的意思,忙道:“我以前絕未對單兄弟說過,你也知道我是老粗一個,如何會編出這般文采斐然的說辭?”
范鄉激動不已,單飛亦是心情激蕩。他不會歌功頌德,但對真正的義士卻從來都是心懷恭敬。
他說的是一件幾乎被后人遺忘的往事,但他還能銘記。很多事情終究會化為云煙,但一些事跡,終究被后人記起。
在他那個年代有個拯救大兵瑞恩的電影,一時間橫掃票房,被許多人津津樂道,但很多人卻不知道遠在兩千年前的漢朝,就有如出一轍的事實曾經出現,而且遠比電影要壯懷激烈。
史的主角是耿恭和范羌。
耿恭和班超,本是并為東漢抗擊匈奴的關鍵人物。耿恭或許不如班超聞名,事跡卻是慘烈很多。他最有名的戰績是在西域以微薄的兵力抵抗匈奴數萬大軍的進攻。經年累月的抗爭,耿恭這些人最慘的時候,
餓了煮食弓弩、渴的來喝馬糞的水分。就在如此艱苦卓絕的環境下,耿恭還是殺敵難數、堅持不降匈奴,最后在只剩三十幾人的情況下,耿恭還能守住城池,最終得漢室救援回轉到了玉門關的時候,只剩十三人。守玉門的兵士見到這十三人的模樣時,無不落淚動容。
這就是十三將士歸玉門的史。
真正的史。
可若是沒有范羌苦求漢室用兵,在天下人都放棄耿恭這些人時仍是念及兄弟、千里馳援,耿恭這十三人還是不能回轉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