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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論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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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舍急觀看處,見發笑之人,又是田家烈。

  不等鄧舍開口,楊行健挺身問道:“田公緣何發笑?”田家烈道:“吾適才想起一事,故此發笑。”楊行健問道:“何事?”田家烈向鄧舍拱了拱手,道:“請問燕王殿下,您今次親至益都,是為何來?”

  鄧舍不解其意,不愿貿然作答,以目示意羅國器。羅國器坐在他的下首,整衣起立,代而答道:“吾主今次親至益都,所為者三。一則,助貴省剿倭;二來,往去安豐,面陛謝恩;三者,尚且有一樁大事要與貴主商議。”

  “什么大事?”

  “酒宴非談話場所,不可深言。”

  田家烈點了點頭,接著問道:“往去安豐,面陛謝恩。請問燕王,準備何時動身?”羅國器道:“不日即行。”田家烈道:“從益都到安豐,有兩條路可走,或者海路,或者陸路,不知燕王打算選擇哪條路走?”

  “海路難行,選陸路。”

  “海路有張士誠為阻,誠然難行。然而,陸路亦有李察罕相隔,道路不靖。燕王選擇陸路,吾深為之憂。怕難以通行。”

  羅國器正色道:“圣上封我家主公為燕王,這是怎樣的殊榮!我家主公縱然披腹心,輸肝膽,不足報也。何況面陛謝恩,人臣本分。雖赴湯蹈火,不敢辭也。別說道路不靖,哪怕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擋我家主公的忠誠。”

  田家烈道:“燕王乃心王室,赤膽忠肝,實吾輩臣子之楷模也,吾也佩服。然,燕王千金之軀,不可輕易赴險,倘有不測,悔之晚矣。這道路的選擇,還是要謹慎點好。請問燕王,打算選擇哪條陸路往去安豐呢?”

  羅國器道:“東平、濟寧現在田丞相手中。我家主公可借道田丞相,走濟寧,經宿州,至安豐。”田丞相,即田豐,他官居行省丞相。宿州,在濟寧以南,安豐以北,目前處在安豐朝廷的控制之下。

  田家烈道:“此路似乎可行。然則,請問燕王欲待何時動身?”

  兩個人你問我答,繞了一圈,又轉回開始的問題上。田家烈步步緊逼,羅國器皺起眉頭,不滿地說道:“田公這是在促我家主公走么?我家主公才至益都不到一天,人馬未歇,道路未探,如何就走?況,我家主公與貴主尚且有要事商議。田公何其急也!”

  “什么要事?”

  “有關主公圣旨,此地非議事場所。”

  兜了一個小圈子之后,兩個人又兜了一個大圈子。田家烈等于什么也沒問出來,羅國器也等于什么也沒回答他。王士誠咳嗽聲,道:“燕王初至,車馬勞頓,遠來辛苦。且先休息幾天,不須急行。田公,毋要多言。”

  他雖不解之前田家烈與楊行健為何爭執,但對此時田家烈逼問鄧舍何時會走卻不奇怪。因為便在今晚夜宴之前,田家烈曾對他提及,疑惑鄧舍為何親身前來,懷疑其中有詐。

  田家烈微微冷笑,轉而再問,道:“請問燕王,此來助我益都剿倭,共帶戰艦多少?人馬幾何?”

  鄧舍答道:“謹按貴省要求,戰艦五十。”田家烈問道:“不知水卒多少?”鄧舍答道:“水卒三千。”田家烈問道:“上次劉將軍部來了戰艦四十,水卒一千三百。此次,為何戰艦五十,水卒卻有三千?”鄧舍答道:“倭人勢大。上次來的多為小船,這次吾所帶來的,大船稍微多些。”

  田家烈頷首,道:“如此,吾再敢請問燕王,上次小船多,故此剿倭不利;此次大船多,剿倭應當很有把握了?”

  鄧舍道:“沒有百戰百勝的將軍,我海東必然會全力以赴。”田家烈追問道:“勝算幾何?”鄧舍道:“七八之數。”田家烈道:“十日之內,可否功成?”鄧舍道:“盡量爭取。”田家烈道:“何為盡量爭取?”

  時,堂上宴席,左武右文。

  田家烈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從疑問漸漸變化為詰問,又漸漸地近乎質問。鄧舍好脾氣,一直面含微笑,溫聲和語。他不生氣,不代表沒有旁人動怒。田家烈猛然聽見一聲叱喝,左邊席位上起來一位將軍。

  叱聲極其響亮。

  眾人本正全神貫注聽鄧舍與田家烈對答,猝不及防,頓時被他唬了一驚,紛紛轉眼觀瞧。更嚇得好幾個膽弱的文臣面如土色,心驚膽跳,手軟無力,筷著、酒杯接連墜地,“劈劈啪啪”,響做一片。

  但見那人個頭不高,骨瘦如柴,穿著重盔,捉刀而立,站在如狼似虎的武將叢中,非但不顯得瘦小,反而自有一番威武的氣度,便如淵渟岳峙也似,不怒而威。并非旁人,卻正是海東楊萬虎。

  王士誠失色驚嘆,道:“真壯士也!”問鄧舍,“此何人耶?”

  “此我海東上將楊萬虎。”

  楊萬虎嗔目戟指,指著田家烈,罵道:“豎儒!我家主公不辭千里,遠涉大海,親提三軍,所為何來?虧你問的出口!要非你益都報急,二度求援,我家主公的身份,何等尊貴!會輕身冒險,來到你這益都的地方?

  “你以為我家主公是為何來?上報天恩,謀國為民,兄弟義氣。這就是我家主公為何要輕身冒險,來你益都地方的原因!腐儒!不知感恩,反而夾纏不清。三歲的小孩子也要比你更知道禮節!不為人子!”

  田家烈瞠目結舌,啞口無言。王士誠羨慕地稱贊道:“好男兒!”

  楊萬虎話音未落。那邊廂應聲站起一人,面黑如沉鐵,須如猬毛磔,翻起一雙怪眼,怒道:“哪里的小子,竟敢如此無禮!當著我家主公的面,大呼小叫。難道以為我益都無人么?”嘡啷一聲,拔出半截寶劍。

  “汝是誰?”

  “某,益都泰安元帥陳猱頭是也。”

  楊萬虎更不答話,跳出席外,扯出短刀,道:“且來相斗。”陳猱頭寶劍出鞘,一腳踢翻案幾,兩三步奔至近前,便要大打出手。左右兩側,海東佟生養、郭從龍、劉楊等,益都劉珪、王達兒、高延世等,亦紛紛起身,摸刀拔劍,眼見一場混戰將起。

  海東與益都都是基業草創不久,諸將野性未馴,一言不和,即逞強斗勇,實屬家常便飯,并不奇怪。王夫人并及諸侍女、歌舞姬,無不花容失色。鄧舍與王士誠同聲喝斥,一個道:“休得放肆!”一個說:“莫要驚動貴客。”

  楊萬虎當即收刃,轉身回去席上。陳猱頭兀自憤恨恨,不肯罷休。鄧舍笑道:“泰安陳將軍,人號石敢當。我聞名已久,今日終得見真容。將軍,勇士也,既見勇士,不可無酒。來,來,來,我敬將軍一杯。”

  陳猱頭這才收起寶劍,插入鞘中,與鄧舍碰了一杯,自回座位去了。其余諸將也隨之自安其位。王士誠再三目視楊萬虎,贊不絕口,道:“忠勇之士。”鄧舍道:“何如大王麾下?*帥勇猛絕倫,堪為虎將。”

  王士誠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吩咐侍女們清理地面,整頓宴席,女樂調弦,歌舞并作,叫諸人繼續飲酒。

  王士誠問道:“適才,貴省的羅參政講到,燕王此來,尚有一樁大事要與吾商議?不知何事?愿聞其詳。”鄧舍有些為難,道:“此事關系到主公圣旨。酒宴上人多口雜,在這里說,怕不機密。”

  王士誠睥睨堂下,道:“來參加赴宴的,不是吾的心腹,便是燕王的親信。何來人多口雜,怕不機密一說?燕王請講。”

  鄧舍躊躇片刻,勉為其難,說道:“非為它事,主公命我圖謀大都。”王士誠正在飲酒,一口沒咽下去,險些噴了出來。他抓住鄧舍的衣襟,不敢置信似的,吃吃問道:“圖,…,圖謀大都?”

  “正是。”

  王士誠瞪著眼,目不轉睛地瞅鄧舍,似乎想要從他的面上,看出真假。鄧舍面沉如水,波瀾不興。王士誠放開手,往后退了點,靠在榻上,他道:“那么,燕王你是怎樣想的?對主公的這道命令怎么看?”

  “天下無不可為之事。”

  王士誠半晌無言。良久,道:“此事需從長計議。”

  “大王以為李察罕何許人也?”

  “雖為韃虜,誠然當世梟雄。”

  “孛羅帖木兒,何許人也?”

  “亦不失英雄。”

  “圖謀大都,大王以為不可,所憂者無非就是這兩個人。大王想聽聽我對他們兩人的看法么?”

  “請說。”

  “孛羅帖木兒承其父恩蔭,方才得以統領三軍。他的部下皆為他父親的舊部。若無他的父親,他不會有今日的地位。我與他交過戰,對他還是有一點了解的。其人雖有勇悍,不過一個武夫罷了。這樣的人,怎么能稱為英雄呢?

  “李察罕,本探馬赤軍戶出身,非為蒙古,乃是回回。能謀善斷,驍勇善戰。其人起自草莽,白手起家,東征西戰,南北群雄多數滅與他手。他與孛羅帖木兒不同,大王認為他是當世的梟雄,我非常贊同。

  “但是,他卻有致命的一點,大王可知道是什么么?”

  “未知。”

  “便是他的出身。想那孛羅之父答失八都魯,與李察罕同時起兵,戰功遠不及李察罕,地位卻遠在其上,何也?答失八都魯出身蒙古姍竹帶氏功臣世家故也。用韃子的話來講,他是‘國人’,李察罕卻并非‘國人’。

  “因此,李察罕戰功再多,也永遠比不上答失八都魯。”

  王士誠點頭稱是,道:“對,對。燕王分析的不錯。但是,吾有一點不解。李察罕盡管出身不高,然而答失八都魯已死,北地諸軍,沒有比他更強盛的了。他不但擁有晉冀的半壁,且染指陜西,占有河南,聲威顯赫,一時無兩。

  “韃子皇帝對他也是十分的重用。去年八月,察罕取我汴梁,韃子論其功,拜為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同知河南行樞密院事、陜西行臺御史中丞,便宜行事,且賜御衣、七寶腰帶,以旌其功。

  “而孛羅帖木兒現在也只不過才任了一個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罷了,地位遠不及察罕。察罕的出身,又怎么就成了他的致命弱點了呢?”

  鄧舍笑了笑,道:“誠如大王所言。察罕以非‘國人’的身份,占據多半的北地江山。所謂功高震主,該當如何?他的出身,怎么就不是他的致命弱點呢?一時雖盛,如架火上。”

  王士誠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鄧舍又道:“不止如此。我敢斷言,至多一年之內,察罕與孛羅必生內亂。”

“何出此言?”王士誠  “察罕非為‘國人’,功高震主,此其一也。孛羅資歷不足,無法與察罕相比,卻也竟然能任職河南行省平章,與察罕平起平坐。察罕必然對此心中不滿,或有怨言。此其二也。

  “察罕與孛羅,他兩人所轄的地方犬牙交錯,南北相鄰。孛羅有韃子皇帝偏袒,豈會不垂涎察罕地廣?而晉冀富庶的所在,亦多在察罕的手中,便如肥肉,孛羅豈會不爭?此其三也。

  “如此,韃子朝廷害怕察罕勢大,不可壓制。孛羅嫉察罕有數省之地,生覬覦之心。察罕怨韃子朝廷不公,不滿孛羅與之平起平坐。有此三條,不出一年,此二人必有內訌。”

  王士誠聽的入神,腦袋快湊到他的席面上了,猶自不覺,道:“此二人若有內訌,與我何利?”

  “他兩人內訌之日,便是我攻取大都之時。我的見解就是這樣,不知大王以為如何?”鄧舍按著案幾,神色堅毅,斬釘截鐵地說道。王士誠偏離了自己的位子,露出左側的王夫人,王夫人妙目悄轉,恰好看到了他這一副英武的姿態,心神俱醉。

  王士誠聽的興起,張口就要許諾,表示同意,話未出口,瞧見下首的田家烈猛打眼色,示意他不要輕言許諾。他雖心中納悶,還是改變了答復,說道:“且待孛羅與察罕真的亂起,然后再議不遲。”

  鄧舍默然,道:“若等其亂,然后再議,怕就晚了。”

  “為何?”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王士誠不知該如何回答,田家烈插話道:“酒宴非談話場所。燕王殿下,且容留待日后再議。”剛才海東不想談此事,這才一轉眼,沒多大功夫,就變成益都不想談論此事了。鄧舍一笑,不再多言。

  當晚直到夜深,宴席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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