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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爭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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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士誠借兵海東。鄧舍貴為燕王,何必親自前來?

  他固然處心積慮、想要謀奪山東。但是,輕舉妄動的話,難道就不怕打草驚蛇,反而引起王士誠的警惕,前功盡棄么?他臨行前,姚好古、洪繼勛都曾有勸諫。洪繼勛更自告奮勇,愿意為馬前驅,打先鋒。待他打開了山東的局面,鄧舍再來不遲。

  鄧舍沒同意。

  他有他的考慮。海東目前等于陷入了僵局,北邊是蒙古部落聚集的地區,西邊是腹里,這兩個方向都不可動。想要發展,只有向東或者向南。總不能向東過海去打日本?所以,唯一的出路就在山東。得山東,則遼東活。不得山東,則遼東頂多茍安一時。

  為何說遼東頂多茍安一時呢?遼東人少,經濟不發達。若等南邊群雄分出高下,一家獨大之時,則遼東萬萬非其對手。

  由此,山東的重要性就凸現出來了。

  鄧舍也并非沒有考慮過或者先派洪繼勛、或者先遣姚好古過去打個前站。但是,洪繼勛性格過剛,姚好古不太擅斷。過剛,則易折。不太擅斷,則易坐失事機。至于陳虎、文華國。陳虎太厲,要說文華國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可是文華國少文,少文就不利拉攏地方士族。

  是以,鄧舍想來想去,非得他親自出馬不可。

  那么,他得有借口呀。怎么才能不引起王士誠的警惕呢?剛好小明王的圣旨在他手邊,他靈機一動,借口就有了。

  小明王不是新封了他為燕王,并且要求海東出軍攻打大都么?借口就有兩個:一則,晉封燕王,天大的榮耀。鄧舍感恩不盡,決意要親赴安豐,面陛謝恩,以示忠誠。二來,攻打大都,只憑海東一路,怕是難為。順便見見田豐、小毛平章,也好商議此事,共襄大舉。

  計議已定。遂以文華國鎮朝鮮,張歹兒輔之;以趙過鎮南韓,慶千興輔之;以陳虎鎮遼東,關世容輔之。洪繼勛掌軍,姚好古輔之;并以姚好古管政,吳鶴年輔之。

  鄧舍自帶軍馬,親抵益都。當晚,應邀赴宴。

  益都方面,自王士誠、王夫人以下,重要的文武官員悉數出席作陪。鄧舍此來益都,隨行的左右不多。文有羅國器、王宗哲、楊行健等人,武有佟生養、楊萬虎、郭從龍等人。另外,任忠厚及水軍劉楊等將校,亦有受到邀請,隨從出席。

  鄧舍是北伐軍出身,王士誠也參加過北伐,兩人看似有些淵源,勉強算為一脈。但是,那時候鄧舍不過一個百戶,王士誠早已便是元帥。他兩人其實沒什么交際,互相并不認識。彼此聞名已久,這卻是頭一回真正見面。

  王士誠看鄧舍:相貌普通,膚色黝黑,雖年未弱冠,但是大約因常年征戰沙場、飽受風吹日曬的緣故,并不顯得年幼,唇上、頷下皆蓄有短髭,頗是成熟大氣。

  “久聞燕王盛名。今日得見,快慰平生。盛名之下,果無虛士。燕王英姿,世所罕見。本王有禮。”王士誠撩衣行禮。

  鄧舍疾步上前,與王士誠對拜,道:“大王扶危主,逞英豪。率忠義之孤軍,渡浩瀚之大海。手刃君用,為主報仇。忠貞勇武,天下傳揚。我雖寡聞,對大王的赤膽忠心,卻也是極其的敬佩。豈敢受大王之禮?”

  鄧舍看王士誠:年過三旬,身材魁梧。燕頷虎頸,豹頭環眼。說話處聲如洪雷,行動間虎虎生風。真一條好大漢也。

  兩人敘禮畢,再敘往日淵源。鄧舍言辭懇切,以后生晚輩自居,恭敬有禮。王士誠大悅,乃道:“昔日在塞外,燕王為上萬戶馮長舅部。當時吾為元帥。燕王在馬軍,吾在步軍。可惜,不能早識燕王。”

  他本意想說同在北伐軍的時候,鄧舍與他并非一系,因此不能早些相識,為之惋惜。但是,“吾為元帥”云云,落入別人耳中,不免覺得他有些自矜驕傲的意味。佟生養、楊萬虎等將校俱面現不忿。

  鄧舍神色不變,笑道:“吾亦覺與大王相見恨晚。”

  王士誠哈哈大笑,扯著鄧舍的手,諸人入席。

  席間,樽俎早已備下。美酒佳肴。王、鄧兩人頻頻舉杯,融融相洽。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王士誠道:“前不久,倭寇來犯,屢次三番侵擾我益都的沿海。幸得燕王相助,保吾一方太平。本王非常感謝,這杯酒,請燕王飲。”

  鄧舍端杯未及飲,聽見階下有人高聲說道:“燕王且慢,容吾一言。”

  鄧舍抬眼去看,見說話之人面黑身矮,鼻豁牙暴。王士誠介紹道:“此吾益都行省右丞,田家烈是也。”

  “田公有何言語?我洗耳恭聽。”

  田家烈昂首挺胸,朗聲道:“益都、遼東隔海相望。侵擾我益都的賊寇,日后必然也會侵擾遼東。今日燕王助我益都。來日遼東若有急,我益都定然也不會坐視不理。”他端起杯子,道,“愿以此酒為誓,請燕王飲。”一飲而盡。

  階下又有一人,起身說道:“主公且慢飲酒,吾亦有一言說。”

  王士誠、田家烈等轉目觀瞧,見說話之人面白須濃,形貌俊朗,卻是海東楊行健。田家烈不認識他,問道:“公有何言?”

  楊行健道:“今擾益都之寇,系我海東手下敗將。我家主公之所以會應益都之請,不辭千里,漂洋過海地來幫助益都,并非因為擔憂以后倭寇或許也會來侵擾我海東,完全出于仁義,拔刀相助。即便日后果如田公之言,倭寇真的來侵擾我海東了,我海東戰艦千艘,水卒五萬,也足以獨立破賊。

  “田公的好意,我海東心領。敬謝不敏。古有漢書下酒,今聞田公豪言,亦足相佐,當浮一大白。請主公飲。”

  “公之此言謬矣。大錯特錯。”田家烈大搖其頭。

  “錯在何處?”

  田家烈卻不先說,觀望一番楊行健的官袍,然后問他的姓名,道:“敢問公尊姓大名?現任海東何職?”

  “某,楊行健。現任海東行省檢校所檢校官。”

  “檢校者,主治文書。楊公既為檢校官,職責當在檢校諸曹文書。檢校官,從七品之官。吾也未曾有聞,從七品之官竟敢代替丞相、右丞、左丞,擅自決定行省重事的。是以,吾說楊公此言謬矣,大錯特錯。

  “且,誠如楊公所言,貴省水師鼎盛,或不憂倭寇之患。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吾也有曾有聞,貴省之北,有納哈出,名門之后,虎將嫡裔,雄踞沈陽,三戰而貴省不能勝之。貴省之南,有世家寶,遼西名將,數侵貴省之疆,而貴省徒然自守而已。貴省之西,有孛羅帖木兒,察罕腦兒一戰,請問楊公,貴省與之孰勝孰負?

  “我益都,水師雖不及貴省。然益都,古之青州地也。青、兗之軍,世稱精銳。齊魯之地,人杰地靈。吾斗膽,再請問楊公,倘若海東果真有急,難道就真的不需要我益都的援助么?是以,吾說楊公此言謬矣,大錯特錯。”

  楊行健曬然,笑道:“納哈出困守孤城,數萬軍馬至今殘存不滿數千,我家主公看他,就像是看待豚犬一樣。世家寶數擾我邊,寸步不能進,虛名無實,不值一提。孛羅雖悍,察罕腦兒一戰,我海東亦大破其軍,未幾,他即膽落逃遁。

  “貴省的青、兗之軍,誠然精銳。我海東五衙亦威名遠播。齊魯之地,固然人杰地靈,但是亂世需用武。自古幽燕盛用武,我家主公貴為燕王,掩有舊燕之地,設論人才,較之齊魯,不稍遜也。

  “田公言道:‘檢校不足論重事’。更是荒唐,引人發笑。位卑不敢忘憂國,我家主公嘗言:‘國之興亡,匹夫有責。’況吾七品臣耶?尸位素餐,非吾所取。”

  田家烈肅然起敬,道:“楊公雖居卑職,竟懷大志。哎呀,海東的人才有如此之多么?以吾之見,楊公之才,足堪大任。”

  楊行健道:“我家主公仁而寬厚,待人以誠,求賢若渴,愛才如命,手下文武濟濟。遑論海東,有不遠千里慕名而來者。其中出類拔萃、文武全才、智勇兼備者,何止百十。像吾這樣的小人物,車載斗量,不可勝數。行健忝居檢校,已然濫竽充數,常懷慚愧,何敢更望尊職?”

  他兩人唇槍舌劍,辯論爭先。

  鄧舍舉著酒杯,笑容不變,到此時,方才接口說道:“海東、益都本為一家。兩位先生皆有大才,田公之名,我在海東也常有聞聽。今得田公‘唇齒相助’的提議,實我所愿也。我也正是這么想的,…”他轉身對王士誠道,“此酒,愿與大王共飲。以誓盟好。”

  王士誠早聽的不耐煩。

  他不及鄧舍敏銳,不明白田、楊突然爆發爭執的原因,對此非常的莫名其妙。其實,導火索就是他。爆發爭執的原因便是他剛才的一句話。他適才感謝鄧舍,說“幸得其助,保益都平安”,話是不錯,顯得低人一頭。

  田家烈自然不樂,當即發言,要為王士誠挽回失言,與海東爭平等的地位。楊行健豈會如他所愿?逐條辯駁。

  說白了,他們兩人不是在爭地位,而是在爭奪聲勢。形勢比人強,占據了勢,便占據了上風。對益都而言,有助應付海東的援軍。對海東而言,有助擴大海東的影響,制造有利海東的輿論。

  ——,鄧舍來救援益都,不是為了得到什么好處,純粹出自仁厚,仗義相助。這叫人一聽,感覺多好。

  田家烈牙尖嘴利,擋不住事實雄據。他畢竟多有智謀,當下不與之糾纏,末了虛晃一槍,看似贊譽海東人才多,實則挑撥離間。言外之意,楊行健有這樣的才干,卻怎么只做了個小小的檢校官?若換個心胸狹窄的人,沒準兒便會因此心生不滿。

  兩個人旗鼓相當,辯論的結果不分勝負。

  鄧舍與王士誠對飲,互相落座。鄧舍見席上的氣氛有些僵硬,話題一轉,不說公務,但講私誼。三言兩語,不知怎的說到豐州一戰。王士誠嘆道:“當初攻打豐州,吾曾堅決反對。奈何主公連下圣旨催促,不打不行。最后結果怎樣?幾乎全軍覆滅!”

  憶及當時戰況,最險的時候,王士誠差點不能逃脫,被孛羅擒獲。他心有余悸,舉起酒爵,又滿飲一杯,道:“自吾從軍,從沒有遇到過那樣危險的局面呀!…,說及此戰,虧得燕王。要不然,吾連娘子都不能保全。…,娘子,且來與燕王上酒,謝救命之恩。”

  王夫人陪侍在王士誠的左側,鄧舍在王士誠的右側。兩人相隔不遠。她將近一年沒見過鄧舍了,百般滋味盡在心頭。當著眾人的面,雖不敢放肆,強自鎮定,但她的那一雙秋波,已不知往鄧舍的身上偷送過幾多回了。

  席上的爭論、熱鬧,她恍如不聞,眼中只有鄧舍一人。

  王士誠連說了兩遍,她方才聽見,又喜又慌,急忙起身,捧著酒款款來到鄧舍席前,屈膝跪下,為燕王添酒。

  鄧舍許久不曾見她,見她變化不大,穿了條曳地長裙,輕綰發髻,橫插寶簪,依然楚楚動人。若一定要找出些許的不同,那便是她的眉眼間,越發的容光煥發,較之年前,更多了幾分婦人的韻味。

  王夫人挽袖斟酒,手臂赤裸在外,抬舉時香風繚繞,味道依稀相識,似即為鄧舍送她的幾樣好香中的一種。鄧舍赴宴以來,一直不曾看她,這會兒近距離的接觸,不由想起了王夫人給他寫的那些信件。

  封封言辭大膽,字字情熱如火。

  寫信的主人如今便在眼前,她的夫君就在一側。縱無私情,難懷坦蕩。更何況,王夫人臨別前,還曾經在雙城與鄧舍送過一吻,留衣定情。當此情景,人何以堪。仁厚如鄧舍,也不覺微微尷尬。

  他接過王夫人奉上的酒杯,道:“數月不見,娘子可好?當日豐州,點滴所為,不敢稱恩。娘子快快請起,我不敢受此大禮。”

  王夫人懷抱了個小鹿似的,砰砰直跳,跪地不起。她俏目流轉,回應鄧舍的問候,說道:“妾身好。燕王殿下可好?”

  “還好。”

  鄧舍飲下杯中酒。王士誠道:“須飲三杯。”鄧舍無奈,只得任由王夫人二度滿上。再飲。王夫人道:“天熱酒寒,請燕王慢飲。”鄧舍道:“有勞娘子關懷。”舉杯向前,王夫人給他三度滿上。

  兩人的手指不經意輕輕相觸。王夫人提酒的手臂微微一抖,灑到案上了少許。鄧舍揮手抹去。王夫人斂眉低覷,見他把第三杯喝完,有心再斟第四杯,知道于禮不合。

  她勉強按下失落,戀戀不舍地把酒壺遞給侍女,欲待返回座位,起身的時候,剛好鄧舍上前一步,做出虛虛一扶的樣子。兩人的腳尖在案幾下碰在一處。王夫人心頭一跳,手腳酥軟,好懸沒站穩當。她兩頰飛紅,似喜還怨地轉了鄧舍一眼,提起裙角,露出半點弓鞋,俏生生地去了。

  鄧舍回身入座,忽然聽見階下傳來一陣冷笑。他心中有鬼,難免心虛,心想:“遮莫被人看出勾當?”急忙轉目,往發笑人處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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