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
董仲舒落難之時遇到了轅固生,兩人把臂同游快活無比,在轅固生的力邀之下,董仲舒來到了魏其侯府,突如其來的喜訊讓魏其侯喜出望外,高興得幾乎是倒履相迎。
竇嬰這般盛情以待,派人為他梳洗打扮,換上最好的絲綢衣裳設宴款待,聽著絲竹之聲欣賞著漂亮的美人,董仲舒被感動得一塌糊涂:“得遇君侯是在下之大幸!大恩無以為報!”
“董生不必過謙,吾很早就聽說董生之名,無奈彼時董生無意出仕拒絕多方邀請,今日得緣一見早償當年的志愿了。”
兩人頗有點相顧淚千行的感覺。
竇嬰的心里很是感慨,董仲舒好歹也是關東名儒,被折騰的差點流落街頭有點凄慘。
要不是家丁打聽到武安侯府有個儒生,他連忙請出轅固生去救場,只怕董仲舒要面臨無家可歸的慘境。
算上陪坐的小字輩孔武,四個儒生把酒言歡,就像知己般暢談起生平志向,出于對儒家的使命感,董仲舒提出振興儒家的計劃。
“振興儒家?有什么說法?”
“窮則變,變則通,湯武革命在于一個變,儒家到了應該變革的時候了。”
轅固生訝然:“又是變革?”
“怎么?有人提過變革?”
“有,就是孔家嫡長孔武。”
董仲舒微微一驚。看著干凈到過份的年輕男子,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周身散發著強烈的自信:“魯國孔武拜見董生。久聞董生學究天人,在下愿拜您門下學習《公羊春秋》。”
“真是位難得的青年俊才呀!將來會是個了不得的英雄人物。”董仲舒點點頭收了聲。
孔武自覺表現的很好,就侃侃而談道:“我主張變革在于儒法混同,吸取法家刑名學的治國理政之策,結合仁孝歸納出新學,以對抗黃老新學的沖擊。”
“有頭緒沒?”
孔武微微一滯搖頭苦笑,以他的年紀治學才算初出茅廬。距離吃透六經尚有很長的路要走,整理出新學只會是難上加難。
轅固生與董仲舒相視而笑,年輕人敢想敢做有拼勁有血性是好的。解決困境的能力略有偏差。
竇嬰不想冷了場面,轉而說道:“昨日我差人向平陽侯府送了一張拜帖,想必過幾天就會有答復了。”
“具體時間安排何時?我好去準備一下。”
竇嬰無奈的說道:“可能要等一等,因為先帝的棺槨要入陽陵了。”
眾儒生一愣。《周禮》規定天子七天而殯。七月而葬,先帝于去年九月二十六日駕崩,到今天四月底恰好滿七個月。
建元元年四月二十六日,長安城南六闕之外。
劉徹身披純白長袍,扶著先帝的棺槨徒步而行,在棺槨的兩側左右分別是先帝的幾個兒子,分別是河間王劉德、魯王劉余、江都王劉非、長沙王劉發、趙王劉彭祖、膠西王劉端、中山王劉勝、廣川王劉越、膠東王劉寄、清河王劉乘、常山王劉舜。
漢家禮法素來講究百善孝為先,孝子扶棺送亡父入葬是古禮。天子九五之尊是可以豁免,但沒有哪個天子愿意做例外。
劉徹是孝順的孩子。這幾天日夜懷念先帝在世的一點一滴,入葬前七天就進入隔絕四壁的狀態,齋戒沐浴保持心無雜念的虔誠之心,他要用一顆純孝之心送先帝入陽陵。
太皇太后坐在馬車里面色木然不動,那雙渾濁的眼睛早已看不到光明,靜靜的仿佛死了一樣。
館陶長公主劉嫖坐在對面,頭發一已然花白,嫡子隆慮侯陳蟜死了,還沒生育的隆慮公主劉姝成小寡婦,依照漢家禮法寡婦要回娘家居住,再由娘家人重新安排親事,只要在三十歲以下都得改嫁,不改嫁就按照未嫁女子翻幾倍收稅。
隆慮公主回家了,再也不叫隆慮公主了,她的新名字叫曲逆公主,在家住了不到半個月就匆匆嫁給曲逆侯陳何,成為另一個陳家的兒媳。
劉嫖很傷心,她對隆慮公主劉姝一直很好,本指望著兒子陳蟜盡快生個嫡子,讓她一大把年紀也能抱一抱孫子享受天倫之樂,但是陳蟜太不爭氣了,放著家里如花似玉的老婆不管,整日尋花問柳沒個正形,每次說他還口口聲聲說是男人本色。
他就死在男人本色上。
人死了,老婆改嫁,嫁給的偏偏是打過陳蟜的曲逆侯陳何,這小子也不是個好鳥,家里安排的一門列侯嫡女的親事被他給踢翻了,當時他還只是個小屁孩,差點沒把他還在世的父親陳悝給氣死,于是列侯們就沒人再和曲逆侯家說親了,老爹陳悝前腳剛死,陳何就像撒開繩子的兔子到處亂跑。
事到如今,最被唾棄的曲逆侯陳何迎來人生的曙光,二十三歲的小混混不但進入羽林騎混的風生水起,還迎娶前曲逆公主劉姝為妻。
而當年人見人夸的隆慮侯陳蟜,卻在夸贊和掌聲中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隆慮侯身死國除,連老婆變成仇人家的媳婦。
館陶長公主有點想不開。
世事無常,可憐的孩子要遭受非人的折辱和痛苦,而她的仇人卻過的很滋潤。
太后王娡坐在另一輛馬車,這是她第一次獨自稱作馬車,而沒有按照慣例侍奉在母后的身旁。
挑開白布窗簾看到對面的車廂,婆婆竇漪房與大姑子劉嫖滿面愁容,放下布簾。王娡忽然露出笑容。
苦熬幾十年受盡屈辱,終于熬到她揚眉吐氣的時刻,為了這一天她做出無數的努力。
王娡忽然轉過頭。淡淡的吩咐道:“從今往后,除去長信宮晨昏定省,其余安排一應削除,我那皇兒日子過的苦,為娘的要多替皇兒著想,侍奉太皇太后就交給館陶長公主吧。”
扶棺的車隊出了南門繞城半周,圍觀的幾百萬民眾自發的站在道路兩旁。為執掌天下十六年的先帝送行,許多人還流下了淚水,或許他們還記得修長安城的功勞。只要長安城還在一天,那份功勞就會一直記在每個長安居民的心間。
送葬的長長車隊經過渭橋,緩緩來到目的地陽陵。
陽陵毗鄰太祖高皇帝的長陵,建造的規模和高度與長陵相當。一車車陪葬品要先行進入其中。謁者們不斷傳聲唱名。
大臣們越聽月不是個味,陪葬品遠比想象中的少的多,這似乎不符合先帝在世時的思想。
“陛下…”
柏至侯許昌的話說到一半熄了聲,陪葬品竟然那么快就全部裝入陵墓,這與事前的預測懸殊了足有幾十倍差距,零零總總各類陪葬品全部算上,投入的成本也絕不會超過十億錢。
十億錢在漢初是個非常巨大的數字,太祖高皇帝劉邦的陪葬品不到一億錢。太宗文皇帝劉恒的陪葬品只有區區幾千萬錢,孝惠皇帝的陪葬品也只有幾千萬錢。漢初生活條件差人民窮苦吃不上飯的人很多,所以皇帝降低陪葬標準是很正常的。
但是放在六十年后日益富庶的時代,梁孝王劉武病死陪葬品竟然多達二十億錢,要知道他還只是個諸侯王,面對遠比自己富裕幾十倍的皇帝,陪葬品翻到二百億錢都算的上很節省的了。
為什么只有區區10億錢。
劉徹跪坐在棺槨前無動于衷。
“…先帝在位十六載,平吳楚七國之亂,誅禍國殃民讒臣,兢兢業業十六個寒暑,開創文景之治的太平盛世,修長安城以利百姓,造神廟立泰一神像以為國教,十六年來四民富庶百業復蘇,安居樂業國泰民安,自漢興以來六十余年,人口倍增,國力十倍增,居功至偉入太廟號高宗,享萬世敬仰之香火。”
謁者汲黯手捧祭文聲音高亢而洪亮:“先帝臨終前留有遺命曰:漢家治國六十余載實屬不易,至今百姓辛苦耕田可得一溫飽,然而厚葬之風四起徒然壞掉節儉的民風,百姓為葬父母不惜血本收斂陪葬物品,耗盡最后一絲余財又欠下如山的高利貸,辛苦奮斗二十年還清外債,已然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哪一天病入膏肓藥石無救,其子女又要重復老路把所有家財送到地底,活著的人痛苦,死去的人難安,后人當以我為標準,皇帝陪葬品不得超過十億錢,倘若國力衰退再酌情削減,諸侯王陪葬品不得超過一億錢,列侯不得超過五千萬錢,關內侯不得超過兩千萬錢,以此類推直至庶民不得超過五千錢…”
不對!這是矯詔!
在場幾乎所有人都抬起頭,他們看向那位年輕的皇帝,哪怕語氣模仿的非常相似,但熟悉先帝的每個人都知道,這封遺詔是根本不存在的。
聰明人立刻想到了一條,劉徹是借先帝之口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他是要廢除厚葬之風。
丞相許昌捉住曹時的胳膊道:“少府,你知道來龍去脈嗎?”
曹時想掙脫,可是左右都被上卿圍的水泄不通,無奈道:“我也不是很了解啊!”
“我不信!”
“你就說說是怎么回事吧!”
曹時眉頭一挑:“這種事你們問我,還不如問你們自己心里,到底先帝的遺詔是什么意思呢?”
幾個老上卿對視一眼,這小子精明的跟個猴似的,挖好的坑就是不跳,口口聲聲說什么先帝遺詔。
先帝的棺槨緩緩送入陵墓的深處,劉徹站在墓室的大門外靜靜看著,那是他與亡父最后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