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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楨的事,馬上就好象感情無處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兒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經哭哭啼啼告訴她夫妻失和的事,近來不知道怎么樣,倒又有好些日子不聽見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個電話給曼璐,問她這一向身體可好。曼璐聽她母親的口氣好象要來看她,自從那一次她妹妹來探病,惹出是非來,她現在抱定宗旨,盡量避免娘家人到她這里來,寧可自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來要出來的,我明天來看媽。顧太太倒楞了一楞,想起豫瑾現在住在他們家里,曼璐來了恐怕不大方便。豫瑾今天雖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許要回來了,剛巧碰見。她躊躇了一會,便道:你明天來不大好,索性還是過了這幾天再來吧。曼璐倒覺得很詫異,問:為什么?顧太太在電話上不便多說,只含糊地答了一聲:等見面再說吧。
她越是這樣吞吞吐吐,曼璐越覺得好奇,在家里獨守空閨,本來覺得十分無聊,當天晚上她就坐汽車趕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家里孩子們都在學校里開游藝會,婆媳倆冷清清地吃了晚飯,便在燈下對坐著揀米。曼璐忽然來了,顧太太倒嚇了一跳,還當她跟姑爺鬧翻了,賭氣跑出來了,只管向她臉上端相著,不看見她有淚容,心里還有些疑惑,問道:你可有什么事?曼璐笑道:沒有什么事。我一直想來的,明天不叫來,所以我今天來了。
她還沒坐定,顧老太太就夾七夾八地搶著告訴她:豫瑾到上海來了,你媽有沒有跟你說,他現在住在我們這兒。他娘死了,特為跑來告訴我們。這孩子,幾年不見,比從前更能干了,這次到上海來,給他們醫院里買愛克司光機器。剛過了三十歲的人,就當了院長,他娘也是苦命,沒享到幾年福就死了,我聽見了真難受,幾個侄女兒里頭,就數她對我最親熱了——哪兒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的前頭!說著,又眼淚汪汪起來。
曼璐只聽得頭里兩句,說豫瑾到上海來了,并且住在他們這兒,一聽見這兩句話,馬上耳朵里嗡的一聲,底下的話一概聽不見了。怔了半天,她彷佛不大信任她祖母似的,別過臉去問她母親:豫瑾住在我們這兒?顧太太點點頭,道:他今天出去了,在一個朋友家過夜,不回來了。曼璐聽了,方才松了一口氣,道:剛才你在電話上叫我明天不要來,就是為這緣故?顧太太苦笑道:是呀,我想著你來了,還是見面好不見面好呢?怪僵的。曼璐道:那倒也沒有什么。顧太太道:照說呢,也沒什么,已經這些年了,而且我們本來是老 親,也不怕人家說什么——一語未完,忽然聽見門鈴響。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對過一面穿衣鏡里張了一張,攏了攏頭發,深悔剛才出來的時候太匆忙了,連衣服也沒有換一件。
顧老太太道:可是豫瑾回來了?顧太太道:不會吧,他說今天晚上不回來了。顧老太太道:不會是曼楨他們,這時候才八點多,他們沒那么快。曼璐覺得樓上樓下的空氣都緊張起來了,彷佛一出戲就要開場,而她身為女主角,一點準備也沒有,臺詞一句也記不得,腦子里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顧太太推開窗戶,嚷了聲:誰呀?一開窗,卻有兩三點冷雨灑在臉上。下雨了。房客的老媽子也在后門口嚷:誰呀?…哦,是沈先生!顧太太一聽見說是世鈞,頓時氣往上,回過身來便向曼璐說:我們上那邊屋去坐,我懶得見他。是那個姓沉的。我想想真氣,要不是他——說到這里,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便源源本本,把這件事的經過一一訴給她女兒聽。豫瑾這次到上海來,因為他至今尚未結婚,祖母就在背后說,把曼楨嫁給他倒挺好的,報答他十年未娶這一片心意。看他對曼楨也很有意思,曼楨呢也對他很好,不過就因為先有這姓沉的在這里…
世鈞今天本來不打算來的,但是一到了星期六,一定要來找曼楨,已經成了習慣。白天憋了一天,沒有來,晚上還是來了。樓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這里,曼楨就在上面把樓梯上的電燈開了,今天沒有人給他開燈,他就猜著曼楨也許不在家。摸黑走上去,走到轉彎的地方,忽然覺得腳上熱烘烘的,原來地下放著一只煤球爐子,上面還煮著一鍋東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嚇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來。走到樓上,看見顧老太太一個人坐在燈下,面前攤著幾張舊報紙,在那里揀米。世鈞一看見她,心里便有點不自在。這一向顧老太太因為覺得他是豫瑾的敵人,她護著自己的侄孫,對世鈞的態度就跟從前大不相同了。世鈞是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被人家這樣冷遇過的,他勉強笑著叫了聲老太太。她抬起頭來笑笑,嘴里嗡隆了一聲作為招呼,依舊揀她的米。世鈞道:曼楨出去了嗎?顧老太太道:噯,她出去了。世鈞道:她上哪兒去了?顧老太太道:我也不大清楚。看戲去了吧?世鈞這就想起來,剛才在樓下,在豫瑾的房門口經過,里面沒有燈。豫瑾也出去了,大概一塊兒看戲去了。
椅子背上搭著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擱著一只皮包,好象有客在這里。是曼楨的姊姊吧?剛才沒注意,后門口彷佛停著一輛汽車。
世鈞本來馬上就要走了,但是聽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來也沒帶雨衣,走出去還許叫不到車子。正躊躇著,那玻璃窗沒關嚴,一陣狂風,就把兩扇窗戶嘩啦啦吹開了。顧老太太忙去關窗戶,通到隔壁房間的一扇門也給風吹開了,顧太太在那邊說話,一句句聽得很清楚:要不然,她嫁給豫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著這樣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鄉去的,老太太也稱心了。我們兩家并一家,好在本來是老親,也不能說我們是靠上去。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不知說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她輕聲點,以后便嘁嘁喳喳,聽不見了。
顧老太太拴上窗戶,回過身來,面不改色的,那神氣好象是沒聽見什么,也不知耳朵有點聾呢還是假裝不聽見。世鈞向她點了個頭,含糊地說了聲我走了。不要說下雨,就是下錐子他也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