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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然而無論怎樣性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樓梯上,還是得一步步試探著,把人的心都急碎了,要想氣烘烘地沖下樓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世鈞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親勢利——本來嘛,豫瑾的事業可以說已經成功了,在社會上也有相當地位了,不像我是剛出來做事,將來是怎么樣,一點把握也沒有。曼楨呢,她對他是非常佩服的,不過因為她跟我雖然沒有正式訂婚,已經有了一種默契,她又不愿意反悔。她和豫瑾有點相見恨晚吧?…好,反正我決不叫她為難。
他把心一橫,立下這樣一個決心。下了樓,樓下那房客的老媽子還在廚房里搓洗抹布,看見他就說:雨下得這樣大,沈先生你沒問他們借把傘?這兒有把破傘,要不要撐了去?倒是這不相干的老媽子,還有這種人情上的溫暖,相形之下,世鈞心里更覺得一陣凄涼。他朝她笑了笑,便推開后門,向蕭蕭夜雨中走去。
樓上,他一走,顧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里去報告:走了。…雨下得這樣大,曼楨他們回來要淋得像落湯雞了。老太太一進來,顧太太便不言語了,祖孫三代默然對坐著,只聽見雨聲潺潺。
顧太太剛才對曼璐訴說,把豫瑾和曼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一點顧忌也沒有,因為曼璐自己已經嫁了人,而且嫁得這樣好,飛黃騰達的,而豫瑾為了她一直沒有結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豈不好嗎?她母親以為她一定也贊成的。其實她是又驚又氣,最氣的就是她母親那種口吻,就好象是長輩與長輩之間,在那里討論下一代的婚事。好象她完全是個局外人,這樁事情完全與她無關,她已經沒有妒忌的權利了。她母親也真是多事,怎么想起來的,又要替她妹妹和豫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經有了朋友嗎,又讓豫瑾多受一回刺激。她知道的,豫瑾如果真是愛上了她妹妹,也是因為她的緣故——因為她妹妹有幾分像她。他到現在還在那里追逐著一個影子呀!
她心里非常感動。她要見他一面,勸勸他,勸他不要這樣癡心。她對自己說,她沒有別的目的,不過是要見見他,規諫他一番。但是誰知道呢,也許她還是抱著一種非份的希望的,尤其因為現在鴻才對她這樣壞,她的處境這樣痛苦。
當著她祖母,也不便說什么,曼璐隨即站起身來,說要走了。她母親送她下樓,走到豫瑾房門口,曼璐順手就把電燈捻開了,笑道:我看看。那是她從前的臥房,不過家具全換過了,現在臨時布置起來的,疏疏落落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房間顯得很空。豫瑾的洗臉毛巾晾在椅背上,豫瑾的帽子擱在桌上,桌上還有他的自來水筆和一把梳子。換下來的襯衣,她母親給他洗干凈了,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他床上。枕邊還有一本書。曼璐在燈光下呆呆地望著這一切。幾年不見,他也變成一個陌生的人了。這房間是她住過好幾年的,也顯得這樣陌生,她心里恍恍惚惚的,好象做夢一樣。
顧太太道:他后天就要動身了,老太太說我們要做兩樣菜,給他餞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來不回來。曼璐道:他的東西都在這里,明天不回來,后天也要來拿東西的。他來的時候你打個電話告訴我。我要見見他,有兩句話跟他說。顧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再見面好嗎?待會兒讓姑爺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顧太太道:其實當然沒有什么,不過讓姑爺知道了,他又要找碴子跟你鬧了!曼璐不耐煩地道:你放心好了,反正不會帶累你的!也不知道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親說話,盡管雙方都是好意,說到后來總要惹得曼璐發脾氣為止。
第二天,豫瑾沒有回來。第三天午后,他臨上火車,方才回來搬行李。曼璐沒等她母親打電話給她,一早就來了,午飯也是在娘家吃的。顧太太這一天擔足心事,深恐他們這一見面,便舊情復熾,女兒女婿的感情本來已經有了裂痕,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要決裂了。女兒的脾氣向來是這樣,不聽人勸的,哪里攔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讓她和豫瑾單獨會面,又好象是加以監視,做得太明顯了。
豫瑾來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穿著紫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進來的,倚在床欄桿上微笑望著他。豫瑾吃了一驚,然后他忽然發現,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驚。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著她,一顆心直往下沉。
他終于微笑著向她微微一點頭。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腦子里空得像洗過了一樣。兩人默默相對,只覺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著。
還是曼璐先開口。她說:你馬上就要走了?豫瑾道:就是兩點鐘的車。曼璐道:一定要走了?豫瑾道: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半個多月了。曼璐抱著胳膊,兩肘撐在床欄桿上,她低著眼皮,撫摸著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實你不該上這兒來的。難得到上海來一趟,應當高高興興的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這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