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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曼楨在報上找出那張影片的廣告,向豫瑾說:最后一天了。我勸你無論如何得去看。豫瑾笑道:你也去。曼楨道:我已經看過了。豫瑾笑道:要是有你說的那么好,就有再看一遍的價值。曼楨笑道:你倒訛上我了!不,我今天實在有點累,不想再出去了,連我弟弟今天上臺演戲,我也不打算去看。豫瑾笑道:那他一定很失望。
豫瑾手里拿著她借給他的一本書,他每天在臨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書卷著折著,封面已經脫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書看成這個樣子!曼楨笑道:這么一本破書,有什么要緊。瑾哥哥你后天就要走了?豫瑾道:噯。我已經多住了一個禮拜了。他沒有說:都是為了你。這些話,他本來預備等到臨走那天對曼楨說,如果被她拒絕了,正好一走了之,被拒絕之后仍舊住在她家里,天天見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現在又想,難得有這么一個機會,沒有人在旁邊。
他躊躇了一會,便道:我很想請姑外婆跟表舅母到鄉下去玩,等偉民他們放春假的時候,可以大家一塊兒去,多住幾天。可以住在我們醫院里,比較干凈些。你們大概不放假?曼楨搖搖頭笑道:我們一年難得放幾天假的。豫瑾道:能不能告幾天假呢?曼楨笑道:恐怕不行,我們那兒沒這規矩。豫瑾露出很失望的樣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夠去玩一趟,那地方風景也還不錯,一方面你對我這人也可以多認識認識。
曼楨忽然發覺,他再說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趨勢。事出意外,她想著,趕緊攔住他吧。這句話無論如何不要讓他說出口,徒然落一個痕跡。但是想雖這樣想著,一顆心只是突突地跳著,她只是低著頭,緩緩地把桌上遺留著的一些米粒擄到面前來,堆成一小堆。
豫瑾道:你一定想我這人太冒失,怎么剛認識了你這點時候,就說這些話。我實在是因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來,以后見面的機會很少了。
曼楨想道:都是我不好。他這次來,我一看見他就想起我小時候這樣頑皮,他和姊姊在一起,我總是跟他們搗亂,現在想起來很抱歉,所以對他特別好些。沒想到因為抱歉的緣故,現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疚了。
豫瑾微笑著說道:我這些年來,可以說一天忙到晚,埋頭在工作里,倒也不覺得自己是漸漸老了。自從這次看見了你,我才覺得我是老了。也許我認識你已經太晚了…是太晚了吧?曼楨沉默了一會,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過不是你想的那個緣故。豫瑾頓了頓,道:是因為沉世鈞嗎?曼楨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她算是默認了。她是有意這樣說的,表示她先愛上了別人,所以只好對不起他了,她覺得這樣比較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其實她即使先碰見他,后碰見世鈞,她相信她還是喜歡世鈞的。
她現在忽然明白了,這一向世鈞的態度為什么這樣奇怪,為什么他不大到這兒來了。原來是因為豫瑾的緣故,他起了誤會。曼楨覺得非常生氣——他這樣不信任她,以為她這樣容易就變心了?就算她變心了吧,世鈞從前不是答應過她的么,他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搶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說的話,難道不算數的?他還是一貫的消極作風,一有第三者出現,他馬上悄悄地走開了,一句話也沒有,這人太可恨了。
曼楨越想越氣,在這一剎那間,她的心已經飛到世鈞那里去了,幾乎忘了豫瑾的存在。豫瑾這時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對過,半晌,終于站起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待會兒見。
他走了,曼楨心里倒又覺得一陣難過。她悵然把她借給他的那本書拿過來。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書卷成一個圓筒,緊緊地握在手里,在桌上托托敲著。
已經近黃昏了,看樣子世鈞今天不會來了。這人真可惡,她賭氣要出去了,省得在家里老是惦記著他,等他他又不來。
她走到隔壁房間里,她祖母今天犯陰天,有點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親戴著眼鏡在那兒做活。曼楨道:杰民今天演戲,媽去不去看?顧太太道: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樣,犯陰天,腰酸背疼的。曼楨道:那么我去吧,一個人也不去,太讓他失望了。她祖母便道: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曼楨道:瑾哥哥出去了。她祖母向她臉上望了望,她母親始終淡淡的,不置一詞。曼楨也有些猜到兩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說什么,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學校里看戲去了。
她走了沒有多少時候,電話鈴響了,顧太太去聽電話,卻是豫瑾打來的,說:我不回來吃飯了,表舅母別等我。我在一個朋友家里,他留我在這兒住兩天,我今天晚上不回來了。聽他說話的聲音,雖然帶著微笑,那一點笑意卻很勉強。顧太太心里很明白,一定是剛才曼楨給他碰了釘子,他覺得難堪,所以住到別處去了。
顧太太心里已經夠難過的,老太太卻又絮絮叨叨問長問短,說:住到朋友家去了?怎么一回事,曼楨一個人跑出去了。兩個小人兒別是拌了嘴吧?剛才還好好的嚜,我看他們有說有笑的。顧太太嘆了口冷氣,道:誰知道怎么回事!曼楨那脾氣,真叫人灰心,反正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