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解決這問題?
蘇澤回憶自己知道的歷史,一個辦法就是所謂的“牢籠志士”。
也就是通過科舉考試,將所有的讀書人框住,只要給他們科舉的希望,就能一輩子皓首窮經,安安穩穩的讀書。
這條路在原時空的清代達到了巔峰,誕生了諸如范進孔乙己等經典的讀書人形象。
但顯然蘇澤并不愿意這條路。
當讀書的一切目的都是為了應試,所培養的人才都是為了做官,這個社會必然會走向末路。
今后是幾百年的大爭之世,將人才禁錮在科舉里,實在是太浪費了。
另外一個辦法,就是將人才分流到其他地方。
這也是蘇澤為什么要強調“四民平等”的原因。
破除士人對于工商的偏見,讓一部分人才進入這些領域,就能促進經濟和工業的發展,這自然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但這個辦法也不是萬能的。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可不是說說而已。
讀書人千百年來做官的執念,這可不是一句“四民平等”可以消解的。
要解決這個問題,最根本的還是發展生產力,提供更多優渥的崗位給知識階層,只要能讓他們過上不錯的生活,社會自然就能安定下來。
而短期來看,最棘手的就是舉人群體的問題。
也就是張純這類,意識到貢試無望,不準備繼續參與科舉的舉人了。
蘇澤想了想,光是關上門空想還是不行,他決定明日去吏部轉轉,看看舉人候缺的情況再說。
就在這個時候,門房送來了一張拜帖和信。
拜帖是湯顯祖的,這是一張略顯樸素的拜帖。
“那年輕人留下拜帖和信就走了?”
蘇澤向門房問道。
門房連忙說道:
“大老爺,小的要留那位公子,但他堅持要走,小的也沒辦法。”
蘇澤也沒有為難這個平日里盡忠職守的門房,讓他回去值房后,拆開了湯顯祖的信。
看完信后,蘇澤臉上露出笑容。
這湯顯祖也是個妙人。
他從劇團當家那邊知道了蘇澤和沈一貫的相貌年齡,就猜到了自己不是徐渭。
既然不是徐渭,拜帖上又留著蘇澤府邸的地址,那蘇澤的身份就不難猜了。
湯顯祖這封信是后學拜見的常用格式,前半段算是小小的拍了蘇澤的馬屁,表達了他這個后輩的崇敬之情。
后半段則是婉拒蘇澤,不愿意在貢試之前結交蘇澤這樣的大人物。
而湯顯祖給的理由也很自信他寫道:
“若此時拜謁蘇公,恐損蘇公清譽于外,更恐世人疑吾后年名揚考場之業,皆憑攀附之功耳。”
蘇澤只能說湯顯祖不愧是后世聞名的戲曲大家,光是這份自信就和別人不一樣。
既然如此,蘇澤也放棄了結交他的想法。
次日,吏部。
蘇澤來到了吏部文選清吏司。
和上次一樣,作為大明最核心的衙門,整個文選清吏司有著不同于其他衙門的莊嚴氛圍。
這里可以決定無數官員的命運,多少人在文選清吏司前守著,等待候選結果。
文選清吏司前有一個銅壺滴漏,作為整個京師最重要的選人機構,文選司寅時六刻(早上五點三十),書吏就要上衙辦公了。
文選司的職能有五。
分別是“開列題缺”,四品以下官缺提名(除科道官)。
“考功核資”,審三年考滿“八法”評語,決定官員的考評。
“班次排序”,定候補官“資深順序”,也就是候選官員的資格先后。
“領憑赴任”,簽發赴任文憑以及勘合路引。
最后是“丁憂起復”,核喪假守制年限,丁憂完畢的官員也要來文選司候選新職。
文選司的職責,就在“缺”和“選”上。
所謂“缺”,就是統計出缺的崗位。
每個月的五號,吏部會統計全國出缺的職位,列出一份《闕冊》,張貼在文選司外的白墻上。
等待缺選的候補官員,就會向文選司遞上自己的檔案。
文選司則會審查資歷,提名候選名單,然后由選郎張四維在吏部進行部議。
吏部尚書高拱點頭后,由吏部上題本送到內閣,票擬后送入宮中,在每個月二十五日前完成批紅。
這份皇帝批紅的最后名單,也叫做“堂單”,會在月底前張貼出來。
選上的官員就會向吏部領取相關的憑證勘合,前往就職的地方。
從這里可以看出吏部文選司工作的重要性了。
無論是“缺”還是“選”,吏部文選司都掌握了大明帝國用人的第一手信息,這其中漁利的空間實在是太大了。
比如審核考功資格的時候,文選司的書吏就有“冒功”、“洗腳色”、“買資深”等多種手段,幫著出錢的官員提早獲得職位。
“冒功”就是虛列功勞,官員檔案也存放在吏部,這些書吏只要勾結負責人事檔案的書吏,就可以憑空給侯缺官員增加功勞。
“洗腳色”就是篡改履歷,一些職位對年齡出身有限制,大明還要求官員回避原籍,書吏可以幫著篡改檔案,讓官員符合出缺的職位。
最后還是有一招是“買資深”。
因為候補官員太多,總要有一個先后順序,所以每一個官員開始候補的時候,就獲得了一個“空年資歷”。
空年資歷越長,就說明等待官職的時間越長,那在選官的時候就能排在前列。
只要買通書吏,再和這些老官談妥了,也可以從他們手里買下空年資歷,就能排進候選序列的前列。
所以文選清吏司的吏員也一個個鼻孔朝天,就是那些因為丁憂候缺的高官,也要對這些吏員恭恭敬敬的,不敢有絲毫怠慢。
就算是本朝吏治要比先帝朝好了不少,吏部也被高拱多次整治,科道言官也死死盯著文選司,但這些吏員依然手握巨大權力。
他們就算是不能幫著舞弊,想要整治一些官員,故意不讓他們上候選名單也是很容易的。
而文選司外,也有不少候缺官員經常過來打探消息。
不過能在文選司當吏員,自然也是有眼頭見識的,見到蘇澤氣質不凡,又穿著五品官袍,倒是也沒有人為難蘇澤。
等拿到蘇澤的拜帖,吏員知道眼前的是名滿京師的蘇翰林后,更是一溜小跑向張四維通報。
不一會兒,張四維就親自來文選司門前,迎接蘇澤進去。
文選司外立刻炸開鍋。
“剛剛是誰啊?正五品也能讓選郎親自迎接?我在文選司前守了三個月,就見了張選郎一次。”
“那位大人你都不認識?”
“不就是五品官嗎?這文選司候缺的四品官我都見過,這‘京師五品,選郎最貴’,誰還能比張選郎更貴重?”
“那位可是詹事府左庶子,日講官,東宮講讀,報館總編官,武監教務長蘇澤蘇子霖啊。”
“啊?是那位每月二疏的蘇二疏?”
“胡說,人家蘇翰林每個月可不止上二疏。”
文選司外議論紛紛,一直到一名書吏忍不住過來喊了一聲“肅靜”,眾人這才安靜下來。
但是不少人都盯著文選司內,蘇澤來文選司是為了誰來求官嗎?
應該不可能,蘇澤要幫人求官,何必親自來文選司?
“子霖兄何必親來,這點小事派人說一下就是了。”
“來人啊,將《闕冊》送來。”
不一會兒,就有書吏將一本厚厚的冊子送來。
蘇澤好奇的看著這本冊子,這就是文選司有名的《闕冊》了。
張四維親自翻動《闕冊》,翻到最后找到了空缺的學政官職位。
“那張舉人是山東人士,山東的學政官員他要回避。”
“廣西云貴太遠了,南直隸如何?浙江湖廣也有學政官出缺。”
“江西也不錯。”
蘇澤一陣恍惚,穿越前,他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像菜市場挑菜一樣,決定一個縣乃至一個市的學政長官。
學政雖然是不入品的職位,但也已經是官身,可以決定一個縣的讀書人命運。
放在一些科舉流的里,至少也是十幾萬字才會出場的重要人物。
“子霖兄?要不你回去問問你那弟子再說?”
蘇澤收起雜亂的思緒,接著說道:
“多謝子維兄了。”
蘇澤又問道:
“子維兄,這吏部等待候選的舉人有多少人?”
張四維疑惑的看了一眼蘇澤,很快就報出一個驚人的數字道:
“截止這個月,有五千三百人在候選。”
“那有多少出缺的職位?”
張四維簡單翻了下說道:
“學政官有四十職,還有九邊的邊鎮官,漕運官,云貴瘴癘缺,加起來差不多一百不到吧。”
這下子蘇澤明白了舉人選官的殘酷了。
在朝中沒有任何幫襯提攜,從這五千多人中等待一百多個空缺職位,那真的是要等到天荒地老去了。
蘇澤又忍不住問道:
“子維兄,為何這么多?”
張四維突然睜大眼睛道:
“子霖兄,你是想要幫我們吏部解決候缺的問題嗎?”
蘇澤有些遲疑,這畢竟是張四維的公務,他貿然插手有些不禮貌。
卻沒想到張四維立刻說道:
“子霖兄,你如果肯出手可就太好了!”
“候缺擠壓,可是師相和吏部一直頭疼的事情,若是子霖兄有什么好的建議,我一定附署贊同!”
蘇澤看向張四維,看來他是真心高興的樣子,看樣子選郎這個差事雖然風光,但也著實難做。
蘇澤問道:
“為何會積壓這么多人?”
張四維說道:
“還要從先帝朝說起,東南抗倭最難的幾年,朝廷財政難以為繼,嚴嵩搞了捐納例監來籌措軍費,僅僅漳州一地,當地海商家族就捐了上百個例監生,他們也是和舉人一樣候缺的。”
蘇澤這下子明白了,因為抗倭戰爭時期的財政困難,朝廷拿出了傳統斂財手段“賣官鬻爵”。
嘉靖皇帝還算是克制,賣的是等同于舉人的“例捐”資格,沒有直接把官位拿出來賣。
但是這些人本身就是捐錢得到的資格,沒有繼續科舉的想法,只想要盡快做官,他們積壓下來就是個不小的數字。
張四維又說道:
“國朝科舉的人數也在增長,積累的舉人也越來越多,這些舉人也有不少放棄貢試,來吏部候缺的。”
“說起來也有子霖兄一份‘功勞’,順天府和山西實行吏科試后,不少舉人也怕本省執行吏科試,斷了舉人為官的路子,紛紛來京候缺。”
蘇澤問道:“那朝廷沒有想辦法疏通舉人候缺淤塞的問題嗎?”
張四維說道:
“當然有,宣大總督王崇古在陛下繼位之初就上書,‘舉人愿赴三邊者免候即用’,陛下朱批御準,但是至今僅有三十七人赴任。”
“云貴廣西有瘴癘缺,不要候缺也能就任,但是也應者寥寥。”
“但是南直隸的缺官,每次都有千人競爭候缺。”
果然,人心是最難的。
蘇澤想到前世看穿越,總會有號召移民開拓,就仿佛一道政令下來,百姓就像是游戲里的移民一樣,自動前往需要開發的地區。
實際上歷史上每次大移民,都伴隨著無數的血淚,都是尸骨鋪成的移民之路。
不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誰也不會離開故土。
別說是百姓了,就是讓人去千里之外當官,都是不愿意的。
李文全在澎湖殖拓,海峽對面就是全中國最喜歡遠行的福建人,漢人殖拓團的規模也才不到一個縣。
其中主要勞動力,還是買來的南洋土人。
所以每次李文全給太子寫信,都會抱怨澎湖缺人的問題。
張四維向蘇澤問道:
“子霖兄,官路淤塞,是吏部長久以來的難題,是師相的心腹大患。”
“如果你有好辦法,可一定要向朝廷進言。”
“如若可行,吏部文選司上下一定全力推進!”
蘇澤看向張四維,見他言語之間帶著真誠。
張四維果然是聰明人,如果蘇澤真的能解決這個問題,收益的肯定他這個文選司選郎。
蘇澤內心也算有了一些想法,他對著張四維說道:
“子維兄,等我將奏疏寫出來,再請你參詳看看。”
張四維大喜道:
“那我文選司上下,就等著子霖兄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