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收麥,七月蔬菜熟,然后就是八月了。
一九七八年八月的海濱市,熱浪滾滾。
自店公社的土路上,兩輛首都吉普卷起漫天黃塵,緩緩駛入公社大院。
車門打開,幾個穿的確良襯衫、手提公文包的干部模樣的人陸續下車,為首的是一位四十出頭、面色嚴肅的男子。
“封科長,那就是自店公社供銷社?”省供銷總社政治局的孫干事打量著不遠處的一座大院。
灰撲撲的墻上“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標語鮮紅,顯然是定期描摹了。
封長帆擦了擦額頭的汗,點頭道:“是的,孫干事。不過我們今天不直接去供銷社,先到各生產隊走走。”
這是省供銷總社派出的考核組,由政治局、勞資科、外事處的干部牽頭,由海濱市供銷總社政工科、勞資科的副職領導陪同,專程考核海濱市供銷總社外商辦籌備組工作人員的情況。
他們從月初開始考核,每天考核一人,如今輪到了在自店公社供銷社工作的錢進。
孫干事仔細看錢進檔案,對一個頭發斑白的老人笑道:“鄭組長,這個錢進挺厲害呀,在搬運大隊干到了大隊長,在供銷社干到了主任,相當厲害。”
鄭組長皺了皺眉頭:“錢進、錢進,這個名字很熟悉呀,韋社長提過他,我有印象。”
“封副,我記得這是你們政工科最看好的干部?他倒是出乎預料的年輕,今年才26歲呀。”
封長帆明白兩人的意思,這是在懷疑錢進背后有關系,是走關系升職的。
他對此早有準備,拿出一袋檔案遞給鄭組長:“您看一下他的詳細履歷,這是一位很出色的同志,非常優秀,干一行愛一行。”
“他在從事搬運工工作的時候就屢立功勞,升職為大隊長后,更是立功不斷,曾經多次接受了聯合單位的表彰。”
‘聯合單位’這四個字他著重加大了音調。
鄭組長自然能聽懂他的潛臺詞:
錢進沒有什么關系,否則也不會立功讓多個單位聯合表彰。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他的背景大的很,大到能影響多個單位幫他找機會立功,大到多個單位可以幫他開表彰大會。
可是這樣又有個問題出現了。
如果有如此深厚的背景,何必從搬運工起步呢?
要知道搬運工那是真真實實需要出大力的工種,而且立功機會少、在領導面前露臉機會少,很難晉升。
另外現在任何單位入職后,基本上都沒有調崗機會了。
錢進之前想調銷售崗或者采購崗就很難,還是機緣巧合碰到了改革開放在即,供銷總社在市一級增設新科室,要考核他才得以給他轉崗。
鄭主任和孫干事等人都明白其中道理,他們全是老供銷,封長帆不需要多說,點一下后他們便沒有了疑慮。
另外封長帆還給進一步做了解釋:“調錢進同志來自店公社供銷社上班是有原因的,他是省外商辦和我們單位開會后,領導討論出來的重點觀察人才。”
“我們安排他來到基層的供銷社,一是想看看他的一線服務意識,二是想看看他面對單位內存在違法犯罪行為的情況下會怎么處理。”
鄭組長點頭:“這事韋社長跟我提過,他處理的不錯。”
封長帆說道:“是的,相當不錯。”
“貪污犯馬德福被他一手挑落馬下,不止如此他還成功從基層生產隊入手,發動群眾控訴分銷站的負責人——這都是馬德福的心腹。”
“錢進獲得了馬德福的貪污犯罪和收受賄賂的證據,又將分銷站負責人發展成了控訴馬德福的證人。”
“就這樣,他成功將馬德福送入了監牢,晉升成為了供銷社主任。”
孫干事聞言驚嘆:“是個人才,有機會得讓他當面匯報一下這個工作。”
“這個機會只能等以后了。”
為了掌握外商辦籌備組成員在新崗位上的真實情況,他們考核過程中不通知成員本人,而是通過地方關系直接深入基層了解。
考核組一行五人,在封長帆的帶領下先進入公社報備了行程。
這年頭農村可不安全。
車匪路霸時有出現,經常有人在鄉村地區出事。
今天公社書記不在家,主要領導班子去縣城開會了。
不過封長帆等人不需要公社領導陪同,他們需要的是公社治安員。
報備行程后,公社聯系治安所,劉建國親自給省城來的領導保駕護航。
他們首先來到了離公社最近的七道生產大隊,這是鄭組長找到的關系。
路上劉建國一個勁看鄭組長。
鄭組長笑道:“怎么了,所長同志,我臉上開花啦?”
劉建國嘿嘿笑:“不是,領導,我看您面熟。”
鄭組長聞言笑而不語。
他們趕到大隊的時候正是上午九點多,社員們已經下地干活去了,只有幾個老人和孩子在樹蔭下乘涼。
“老同志,程家棟去哪里了?”鄭組長客氣的問。
有老人瞇著眼睛看向他們,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鄭組長笑道:“我是程家棟的朋友,以前他去省城看病就是在我家里住的…”
“知道了,省城的大官!”老人頓時明白了“大棟前年去省城回來,可沒少說省城的情況,還大大的感謝你,說你是好官。”
鄭組長擺擺手:“上班的時候工作屬于官員,不上班的時候我跟你們一樣,兩個肩膀夾個腦袋,就是個老百姓!”
老人笑道:“從這句話就能聽出你是個好官,好官才這么想,我們公社供銷社那個錢主任,他跟你差不多,好說話,不把自己當個官,就愛跟咱老農民蹲在村口嘮嗑。”
一聽這話,幾個人撓頭。
誤打誤撞,直接切入主題了。
這樣孫干事給領導遞了個眼神,領導點點頭。
于是孫干事蹲下身,和一位正在編筐的老漢搭話:“大叔,這個錢進是你們供銷社的主任?我們來的路上在汽車上聽過有人說起他,可是聽起來口碑不太好啊。”
老漢瞇起眼睛打量著這群干部,手上的活計沒停:“錢主任口碑不好?你這是給我說笑話,他口碑不好誰口碑好?”
“準是領導們聽了那個什么,就是馬德戈比親戚朋友或者李衛國、韋全民他們那些狗東西的親戚朋友的話。”又有個老漢說道。
本來在玩鬧的孩童聽到這話紛紛嚷嚷起來:
“馬德戈比,不是東西!扣老百姓衣,吃老百姓雞!”
封長帆擺手說:“小朋友們,不能說臟話呀。”
編竹筐的老漢笑道:“一看就不是我們本地人,這不是在說臟話,這是在說順口溜。”
又有老漢捋須說:“馬德戈比不是罵人那句話,是個外號,以前供銷社主任馬德福的外號。”
“馬德福名字挺好,可他不干人事,我們老百姓給他起外號叫馬德戈比,因為他做人做事真是他馬德戈比。”
“為什么順口溜里說他扣老百姓衣、吃老百姓雞?因為他仗著自己是供銷社主任,方方面面的克扣老百姓東西,而且他喜歡下鄉,下鄉就去各大隊喝酒,凈禍害老百姓!”
孫干事震怒:“還有這樣的人?”
鄭組長擺擺手:“你經常下鄉就知道,這種干部太多了。”
“老哥,說說現在,現在供銷社怎么樣了?”
老頭立馬說:“那可比以前強太多了。”
“哦?怎么個強法?”勞資科的李科長掏出筆記本。
“錢主任來了以后,酒不摻水了,餅干也不潮了。”老漢用粗糙的手指比劃著,“以前的馬德福,那酒兌得,喝一口能淡出鳥來!”
“那時候的餅干你買了軟塌塌的,送親戚你都不好意思,可要是不買吧也不行,對吧,總不能親戚來一趟你叫人空著手走。”
“現在不一樣了,嗯,現在你去買餅干點心吧,又脆又香又好吃。”
孫干事笑道:“這是怎么回事?”
老頭詫異的看他,直接的說:“你就算是城里人,也不該沒有這樣的生活閱歷。”
“餅干桃酥吸潮,要是你不密封保存,它吸收了空氣里的水汽變軟了也變沉了…”
孫干事不因為老頭說話直接而尷尬,他恍然道:
“明白了,供銷社把餅干吸潮增重,這樣可以多賣幾個錢,馬德戈比主任便可以貪污一點錢。”
“可不是一點,那不少呢,他不光餅干這么干,其他點心茶食也是這么干。還有白糖紅糖,都這么干。”老頭們說的憤憤不平。
“還有那個尿素化肥的,他也打開袋子來吸潮,尤其是下雨天,特意放到門口去吸潮…”
孫干事怒道:“這樣怎么能行?化肥尿素一旦潮濕板結很容易變質呀。”
“他管這個那個的?”老頭輕蔑的笑,“他只管自己足稱足兩的把化肥尿素給生產隊交了,至于管不管用他不管。”
麾下有如此干部,封長帆這位政工領導也感覺臉上無光。
他咳嗽一聲說:“聊錢進,聊現在的供銷社…”
提起現在的供銷社,一幫老漢眉飛色舞:
“現在的供銷社沒的說,人家是正兒八經的領袖精神武裝起來的戰士,人家正兒八經給老百姓服務。”
“不管什么東西人家給你按照規章制度弄的好好的,餅干盒子天天緊緊蓋著,他還要求壓上十斤的鐵餅。”
“對,每次去稱餅干,他給多送五錢八錢,但他可不是讓老百姓占公家便宜,怎么回事呢?這餅干都有耗損,最后會有餅干碎渣,以往馬德福都自己泡水當早飯吃了,人錢主任都平均的分給顧客了。”
“再說說這個化肥尿素什么的,大隊去散稱,人家當場給你檢查水分,實際上根本沒有什么水分,錢主任平時要求合作商店必須得把農肥干燥保存,袋子上標注多少公斤就得是多少公斤!”
老漢們將類似的事情說了一通又一通。
他們平日里沒事干,就喜歡待在村口樹下八卦消息,所以他們知道的消息真不少。
后面程家棟被人叫過來了。
老頭看到鄭組長后急忙伸出雙手:“這不是省城的領導?領導你來了?哎呀,我好幾次去找艾校長問你情況,想知道你啥時候來,好給你報恩。”
鄭組長一手跟他握手一手拍他肩膀,說道:“客氣什么?哪有什么報恩的說法,我能給咱老鄉幫點忙我自己也高興。”
“走,去你家里坐坐?”
程家棟老漢拉著他的手激動的說:“一定要來坐坐,都到家門口了怎么能不進去坐坐?中午頭我管飯。”
鄭組長搖頭:“這很不巧啊,我時間不夠用,這次就是過來看看,后面還得去其他地方忙工作呢。”
調研組進入老漢家里。
老漢家里情況還不錯,三個兒子都是隊里的強勞力,平日里給他送口糧給他收拾老屋,調研組成員進門后點頭。
程家棟給他們倒水,拿出一盒茶葉給他們泡茶。
他樂呵呵的笑著說:“天氣熱,我真不知道領導會來,家里沒準備個西瓜什么的。”
“大熱天喝茶葉水不大合適,不過這是綠茶,人家說喝了能防暑呢。”
有個年輕工作員幫忙泡茶,聞了聞茶葉后說:“老同志你家里條件真不賴,這茶葉很不賴。”
程家棟笑道:“我家里條件那么回事,餓不死就是了。”
“這茶葉確實不賴,這是我們公社供銷社主任送的茶,絕對好東西,城里人送干部喝的東西。”
孫干事奇怪的問:“這錢主任還給你家里送茶葉?”
程家棟笑著搖頭:“沒給我送,給我鄰居送了。”
“我鄰居家里大兒子51年犧牲在北高麗,只剩下兩個閨女,但兩個閨女嫁出去了,平時有些不方便,我家里就過去幫個忙。”
“四五月份那陣,錢主任從城里街道還有工廠單位拉了贊助,買了米面糧油、煙酒糖茶這些生活用品,給我們公社的什么五保戶什么軍烈屬都送了一份。”
“我鄰居覺得我家人不錯,分了我家里一些東西,等于我跟著沾了光,哈哈。”
孫干事看向鄭組長。
鄭組長沉吟一聲,把今天的真實目的說了出來。
得知這是供銷社干部來調查錢進的工作情況和為人情況。
老漢知道后一拍大腿:“領導,你是救過我命,不是你給我找省城大夫開刀我早死了,所以我不可能糊弄你。”
“然后你讓我說心底話,那我就得說這個錢主任真是好人好干部,錢主任常下鄉來問我們需要啥,真是老百姓需要啥,他就跟上級單位要啥。”
“6月那不是收麥子嗎?他還專門去縣城調劑借來了一臺收割機,說來你們都不信,他自己開的那個收割機,因為我們公社沒有會開的。”
“我們在地里忙活,人家錢主任也來地里忙活,哪個隊里困難他就開車去哪里,據說他還是自己掏腰包來解決的柴油費,反正真是給我們好些生產隊解決了大問題!”
一行人聽懵逼了。
唯獨封長帆和劉建國咧嘴笑。
劉建國忍不住說:“各位省城領導,我是公社的治安所所長,錢進是公社供銷社主任,按理說這里我不該多嘴,因為我倆屬于同事,我說話可能牽扯到一個不公正不客觀。”
“但老話說舉賢不避親,我沒什么文化不知道這句話用的對不對,反正一個意思,錢主任真是好干部,不管你們怎么判斷我的動機,反正我就要說,他是這個!”
劉建國豎起大拇指,程家棟也跟著豎起大拇指。
這里的調查就算完活了。
他們去的第二家是雙溝生產大隊,這是孫干事托人找的關系。
他找的是婦女主任李桂芳。
李桂芳在省城有遠親,這次孫干事來月州縣出差正好幫她親戚給她家里捎了信、帶了一些錢和票等禮品。
一行人趕到大隊的時候正好是飯點,李桂芳正忙著給知青們分派午飯。
聽說省里來人找自己,她趕忙擦了擦手迎出來。
孫干事把關系一說、把禮物一給,李桂芳對他們格外熱情:
“領導們吃飯了嗎?要不將就著在我們這兒吃點?”
封長帆擺擺手:“不用麻煩了,我們就是想了解一下供銷社錢進同志的工作情況。”
李桂芳眼睛一亮:“錢主任啊,那可是個好干部!”
“前兩天我們大隊長家里半夜來了親戚,大隊長家里啥也沒有,趕緊去供銷社,可供銷社已經關門了。”
“但住在辦公室里的錢主任聽到有聲音,趕緊來開門,一樣給賣東西,還送了自己腌的紅油咸菜給我們大隊長回來招待親戚呢。”
孫干事記錄下來,又問道:“錢進同志有什么缺點嗎?”
李桂芳想了想:“要說缺點嘛——就是太較真。我男人想多買點紅糖,他硬是按定量給,一點情面都不講。”
調研組眾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找這些大隊干部調研就是不合適。
這種缺點在工作崗位上就是優點,說這樣的缺點類似說領導工作太拼命、太不愛護自己身體健康,都是電影樣板戲里的東西。
但午后考核組又走訪了兩個生產隊。
所得到的反饋信息都是優秀。
鄭組長合上了文件夾說:“農村不用走了,錢進同志口碑非常好。”
“尤其是這個西坪生產大隊,錢進在這里都成圣人了。”一個工作員感嘆道。
封長帆試探的問:“那咱們后續去哪里?”
鄭組長說:“去供銷社突擊看看,小姜,你是專業會計,待會你好好查賬。”
青年工作員點頭:“好的,領導。”
吉普車在山路顛簸行駛,直奔公社而去,到了公社便進入了供銷社。
封長帆上前說明來意,問道:“錢主任在嗎?”
售貨員趕忙引他們進后院辦公室:“真是不巧,錢主任下鄉去了還沒回來,不過應該快了,他是上午去的,一般下午四點之前會回來。。”
“我們不找錢主任,就是想看看門市部的情況。”孫干事出示了工作證。
售貨員又領他們進入柜臺里面。
幾個人仔細查看了貨架上的商品:
酒壇子封得嚴嚴實實,餅干桶里墊著防潮紙,紅糖白糖分裝在小布袋里,每種商品都明碼標價。
“這些紅糖…”李科長用手捻了捻,“很干燥啊。”
售貨員也就是劉秀蘭謹慎地說:“錢主任定的新規矩,所有容易受潮的商品都必須這樣保管。”
“這是新規矩?那以前不是這樣?”孫干事笑著問。
劉秀蘭陪著笑說:“以前確實不是這樣,不光不做防潮處理,還要打開吸潮,馬主任在的時候,一斤紅糖能吸潮增重一二成呢!”
幾個人點頭。
他們在柜臺后的貨架上仔細看了一遍,然后彼此點頭。
沒有問題。
封長帆問道:“你們這里的會計是趙大柱同志對吧?”
正在旁邊低頭抽煙的趙大柱趕緊掐滅煙頭抬起頭來說:“對,領導,是我。”
“趙會計,省里來的領導想了解一下咱們供銷社的賬目情況。”封長帆介紹道。
趙大柱早有準備。
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說:“賬目都在我會計室,領導們請隨我來。”
孫干事直截了當的說:“我們查賬非常嚴格,所以有什么問題你最好提前說,免得待會查出問題來了你臉上不好看。”
趙大柱這點倒是很踏實,他說:“領導你們盡管查,別的我沒管我不清楚,賬單全是我自己管的,我問心無愧,心里沒鬼!”
鄭組長饒有興趣的看著他:“你自己管賬?你們主任沒有插手?”
趙大柱坦然說:“有一說一,我不撒謊,錢主任從來不過問賬目,他頂多每天下班之前找我問問當天的賬單有沒有問題。”
會計室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
靠墻的鐵柜上貼著“賬冊憑證”的標簽,桌面上算盤和鋼筆擺放得整整齊齊。
孫干事注意到墻上掛著一套手寫的規章制度,字跡工整。
他仔細看規章制度,本來只是被工整的字跡所吸引,但仔細看過內容后他的注意力被吸引進去了。
鄭組長見此也去看,看后連連點頭:“這份財務工作公章制度寫的不錯。”
“這是錢主任來了后立的規矩?”孫干事指著墻上的制度問。
供銷社沒有這樣的規章制度,也覺得眼前這個土里土氣的會計也沒有這個腦子去想出這種嚴謹的新東西。
果然。
趙大柱笑了笑說:“可不是嘛!錢主任四月忙春耕保障,五月忙收麥準備工作,六月收麥之后他就開始整頓財務,建立了‘三賬一表’制度。”
“領導們看這里,”他拉開抽屜取出幾本賬冊。
“這是現金日記賬,這是分類賬,這是明細賬,月底還要做平衡表。實不相瞞,以前馬主任在的時候,就一本流水賬,糊涂得很。”
李科長接過賬本仔細翻看,每一筆收支都記錄得清清楚楚,連幾分錢的誤差都沒有。
他抬頭問道:“錢進同志懂財務?”
“懂!怎么不懂!”趙大柱眼睛一亮,“錢主任懂的財務工作跟一般人不一樣,他擅長戰略工作,不擅長戰術工作。”
“你讓他打算盤那指定沒我還溜,可他會指導我怎么開展財會工作,每個月盤點他親自參加,一斤一兩都不差。”
外事處的小張好奇地問:“以前盤點有差嗎?”
趙大柱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馬主任在的時候,一個月紅糖能差出二十斤,酒能差出一壇子。現在?”
他拍拍賬本,“分毫不差!”
孫干事笑道:“你們對以前的馬德福意見很大呀。”
趙大柱尷尬的搓搓手:“這個這個,不是,我我就是個會計,反正領導怎么說我怎么干,我對領導沒什么意見。”
“不過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說實話,錢主任管事和馬主任管事真不是一回事。”
“跟著錢主任干工作,不光心里踏實還輕快,錢主任是真懂行,他不懂的不會胡亂插手而是先學習。”
“學會了他才給出指導意見——嗨,算了,領導們我多嘴了。”
會計室里開始查賬。
年輕的辦事員小姜連連點頭:“鄭組長,咱們得把這個三賬一表創舉推廣到各級供銷社,真是好東西。”
“基層供銷社的會計往往是個流水賬,有很多問題,我查起來很費勁,有時候查的都糊里糊涂。”
“你看這里的賬單,做的太清晰了,往下捋往下順就行了。”
賬單查的很快。
調研組有更充裕的時間去調查其他工作情況。
保管員金海扛著一箱貨物從后院進來,滿頭大汗。
調研組便順勢請他坐下聊聊。
金海用毛巾擦著脖子上的汗,老老實實的問:“領導們想知道啥?”
“說說錢進同志在商品保管方面的工作。”孫干事翻開新的一頁筆記。
金海一聽來了精神:“錢主任可把保管工作給革命了!以前紅糖白糖就堆在庫房里,潮了結塊也沒人管。現在?”
他領著調研組進入倉庫:“您看,每個糖袋子下都墊了石灰包,為了防止石灰進入糖袋子來歷,之間還有牛皮紙分隔…”
倉庫里,各類商品分門別類擺放,糧食離地二十公分存放在木架上,散裝點心裝在陶缸里,上面蓋著防潮布。
角落里,幾個標著“石灰”字樣的布袋格外顯眼。
“這是錢主任想的法子,”金海指著石灰包,“吸潮氣特管用,還有這酒,送到大堂之前必須得用這種薄膜包裹,一點酒氣都出不去。”
封長帆湊上去看薄膜。
金海說道:“就是普通的農用塑料膜,冬天農民蓋菜苗用的。”
封長帆聞言點頭:“這是個給酒保香的好辦法。”
孫干事不禁感嘆:“這些方法雖然簡單,但很實用啊,錢主任不錯。”
“錢主任肯定好。”金海可是錢進在公社里排名前列的嫡系,他不知道省城領導來調查錢進是要給錢進升職還是馬德福的親屬報復錢進然后從省里找了人。
反正他知道不管什么情況,他必須得給錢進說好話。
于是他繼續說道:“我們錢主任最好的不是工作能力,是他對農民們的關心照顧,他經常對我們說,”
輕咳一聲,他學著錢進的腔調說:“農民兄弟掙個錢不容易,咱們供銷社要是賣次貨,良心過不去。”
鄭組長笑道:“這是對的。”
回到前廳,劉秀蘭正在賣布匹,幾匹布全拿下來交給兩個婦女比對。
兩個婦女嘰嘰喳喳的爭執討論,最后選了一塊藍色棉布滿意離開。
劉秀蘭單純,盡管剛才已經跟領導們打過交道了,隨著一行人回到大堂她還是緊張,又是點頭哈腰又是要添茶倒水。
“小劉同志,別緊張,”封長帆露出和藹地說,“領導們就是想了解咱供銷社的情況和錢進同志的日常工作。”
劉秀蘭急忙說:“領導們我知道的都說了,你們想知道什么問吧,我知道的肯定說,肯定不撒謊。”
她這番單純姿態引得眾人哈哈笑。
孫干事饒有興趣的說:“我們剛才去看了財務和倉儲的工作,你們錢主任挺有一套,搞出了新規章制度新條例。”
“那你說說,你這里有沒有類似的東西?”
劉秀蘭絞著圍裙邊說:“也有,我們錢主任是售貨員,跟我一樣,他平日里跟我一起互相學習,不過主要是我學習他。”
“他總結了我們的工作,說最要緊的是三清三聲。”
“見到賓客有三聲,分別是迎聲、問聲、送聲;進場貨物要三清,是品名清、價格清、數量清。”
她指著貨架:“領導們隨便問,但凡是大堂里的商品,每個都有標價簽,每天都更換標量簽。”
鄭組長忍不住點頭:“一切很規范。”
聽到這話劉秀蘭急忙點頭:“對、對,領導,我們錢主任也總是說這個詞,規范。”
“他說國家各行各業不會一直混亂,以后肯定會規范起來,咱們供銷社的商品多而且品類雜,基層接觸的又是沒什么文化的農民同志,所以必須得更規范。”
孫干事坐下。
劉秀蘭立馬從柜臺下面摸出個暖水瓶和茶缸給他倒水。
“你們準備挺充分,還給自己工作崗位準備好了水?我看暖壺還不少。”有辦事員說道。
“哦,這是錢主任設的便民服務點,“劉秀蘭解釋道,“夏天免費供應涼開水,冬天有熱水。”
“錢主任說有些大老遠的過來,他們沒有自行車,全靠雙腿走路,所以喝口水歇歇腳再回去,身體舒坦心里也舒坦。”
一聽這話,鄭組長忍不住動容:“很好,這很好,永遠把人民裝在心里,這是把領袖同志的教誨記在心里并且應用在實事上了。”
其他人也點頭。
孫干事喝了水拍拍手說:“領導,那咱們結束對供銷社內部的考察吧?”
小姜問道:“或者等等錢主任回來再跟他聊聊?”
鄭組長背著手往外走:“不用了,走吧。”
他們跟正主聊,那往往是有人反應正主工作上出現了什么大問題,再聽聽正主的說法。
自店公社供銷社的工作沒問題,這樣還跟正主聊什么?
即使要表彰,也不是現在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