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405章 海內震動

熊貓書庫    歸義非唐
🔊點這里聽書

  “駕!駕!駕…”

  渭水東去,南岸的官道上,無數民夫紛紛蹲在了地上,在他們身旁不遠處則是駐足著數名身著隴右甲胄的馬步兵。

  他們身旁是被砍斷了轡繩的板車,車上裝著數百斤糧食。

  遭受破壞的板車不是幾輛,而是成百上千輛。

  半個時辰前,突圍的官兵沿途丟盔卸甲,好不容易追上這群民夫后,顧不得其他,直接砍了轡繩,搶了挽馬便往東邊逃去。

  一千多匹挽馬被搶作坐騎,潰逃的官兵騎上它們,沿著渭水向東,直接沖向了三四十里外的秦嶺縣。

  他們之所以沒有選擇清水縣,是因為清水縣距離太遠,挽馬的速度不快,很容易會被后面追來的叛軍追上。

  事實證明他們想的沒錯,因為他們剛剛搶走挽馬不到兩刻鐘,安破胡便親率精騎追擊而來,不斷俘虜沿途的糧食與民夫。

  “吁…”

  清水縣與秦嶺縣岔道之間,率領兩千余精騎及數千馬步兵追擊王式而來的安破胡勒馬駐足,擦了擦臉上的血垢。

  “直娘賊的,這群人馬力倒是還充足…”

  他罵了一聲,隨后分兵道:“節帥的軍令是截獲糧食。”

  “既然如此,某親率精騎與三千馬步兵去清水截獲糧食,張弘你兄弟二人親率本部馬步兵馳往秦嶺,若是王式還未出逃山南西道,你們立即包圍秦嶺縣!”

  “末將領命!!”張弘是張武的大兄,與二弟張范同為別將,各領一軍。

  安破胡交代過后,當即兵分兩路,分別向清水縣及秦嶺縣趕去。

  與此同時,上邽縣的籍水戰場也徹底告終,大批官兵被俘,所獲甲胄軍械無數。

  上邽縣的縣令及縣丞開城投降,秦州最重要的城池就此被拿下。

  劉繼隆沒有立即進城,而是在官軍留下的營壘中休息,并傳喚高進達帶人速速趕來上邽主持局面。

  “都他娘的老實些,莫惹阿耶惱怒!”

  “戰場上不是罵的很兇嗎?如今為何不罵了?!”

  “直娘賊的…”

  軍營外,許多殺紅眼的隴右兵卒都在嘲諷那些被俘官兵,隊正與旅帥、校尉們見到也睜只眼閉只眼。

  雖說隴右軍紀森嚴,但剛才雙方還在廝殺,如今對方雖然投降,隴右這邊因為同袍陣沒、負傷而惱怒的人并不在少數,只要不動手,謾罵幾句不算大事。

  “這豬犬的王式,開戰前就把陣圖和來往書信都燒了,狗雜種!!”

  牙帳內、張武一腳踢開那火盆,轉身對劉繼隆作揖道:

  “節帥,隴右八萬官軍十不存一,清水和秦嶺城小兵寡,不難攻取。”

  “我們現在是休整后進去二縣,還是直接殺過隴山,兵臨安戎關?”

  “你覺得呢?”劉繼隆正拿著王式沒有焚毀的藏書翻閱,事實證明這些世家子弟的藏書確實很多。

  在王式帶來的那些書中,劉繼隆還看到了東漢大儒鄭玄的基本注釋,以及晉代版本的《三略》和《六韜》。

  張武雖然在隴右治下接受過小學五年的教育,但并不在意這些藏書,他只對劉繼隆的詢問感興趣。

  所以面對劉繼隆的詢問,他略微沉思后說道:

  “秦隴一體,但官軍在涇原和隴州還有近三萬兵馬,加上此前朝廷詔令諸鎮編練新軍,以及王式等退走的兵馬,朝廷最少能集結六萬兵馬來駐守安戎關。”

  “我軍雖有火藥,但安戎關和制勝關畢竟是大關,且被高駢、李承勛、王式三人加筑數次,不易攻取。”

  “依末將所見,當下理應拿下清水、秦嶺二縣,好好治理秦州,還可以趕在入冬前種下小麥,來年五月收獲。”

  “此外,理應調新卒與軍吏、直白、軍醫來補全秦州及三軍缺額,屆時大軍走祁山南下,分兵攻取興鳳二州,再南下奪取東川利州,橫掃巴蜀!”

  張武將自己的想法都說了出來,大體與劉繼隆所想相同,但細節上有些不對。

  此前劉繼隆并不想打興鳳二州,是因為他覺得自己若是真的和朝廷作戰,恐怕無法輕取朔方和秦州,無力南下占據巴蜀。

  只是一連十余場戰事,除了前期攻打朔方,因為李驥冒進、曹茂手段稚嫩而陣沒太多將士外,其余由自己親自指揮的戰事,并未死傷太多。

  劉繼隆仔細算了算,此役軍中陣沒的戰兵應該不超五千之數,負傷而短期無法參戰的,應該只有五千不到。

  眼下隴右還有四萬老卒可參與作戰,另外還有編入戰兵行列的三萬多州、屯兵和兩萬新卒,總兵力不少于九萬四千之數。

  此外,負傷的五千兵卒也能留在秦州休養,等待幾個月后傷愈重新入伍。

  相比較下,朝廷先后調集十八萬兵馬圍剿己方,先是在朔方折損兵馬一萬五,又在涇原折損三千兵馬,后續秦州先后喪師近七萬。

  若是算上南邊守城對官軍造成的死傷,官軍陣沒三萬有余,被俘四萬有余。

  十八萬諸鎮聯軍,只剩下涇原和隴州的三萬,山南西道的一萬六七千和東川的一萬及西川的二萬余,最多不過八萬。

  不過東川和西川還有留駐的兵馬,若是劉繼隆要揮師南下,需要解決的官軍應該在八萬之數。

  “取輿圖來。”

  劉繼隆對張武交代,張武見狀連忙命人取來輿圖。

  不多時輿圖被兩名都尉帶來,二人也走入帳內與劉繼隆、張武觀察起了輿圖。

  劉繼隆手指輿圖,由北向南從朔方經過隴右,最后進入劍南道。

  “我軍在涼州、朔方都為新卒,后方也多為新卒,可作戰的老卒僅有進入秦州的一萬七千多弟兄。”

  “南邊可用老卒不過二萬三,甚至不足二萬三。”

  “我們如今南下,可以立馬集結隴南都督府的八千多戰兵,趁勢收復興州、鳳州,甚至進取興元府。”

  “不過拿下此地后,不可直接南下進攻利州,利州易守難攻,素有“川北門戶、蜀道咽喉”的美譽,北部有摩天嶺、米倉山作為屏障。”

  “除此之外,其境內又有又有劍門山、劍門關和葭萌關等險要之地,我們沒有必要選最難走的路去攻打利州。”

  “我軍掌握西川門戶,完全可以走武州經過扶州,進入龍州。”

  “龍州李福所部兵馬雖說是高駢留下的,但李福此人我十分清楚。”

  “此人對付對付流寇還行,若是遇到實力相同的對手,便會原形畢露了。”

  “我猜我軍大敗王式,奪取西川的消息傳開后,李福必然驚懼撤回東川,我軍屆時可以抽調東川都督府兵馬,聚兵三萬猛攻拿下江油關,大軍挺進西川腹地,逼高駢退回西川。”

  “只要高駢退回西川,我軍可依仗馬力與之在西川的平原決戰,一戰定乾坤!”

  劉繼隆說了大半,張武及兩名都尉聽后紛紛點頭,忍不住對劉繼隆作揖道:

  “節帥,您怎么說,我們就怎么打。”

  “節帥,我們要在秦州逗留多久?”

  “節帥,我們不如現在就南下突襲興鳳二州,說不定能殺王鐸個措手不及!”

  “沒錯…”

  三人各抒己見,劉繼隆聽后抬手安撫道:

  “秦州畢竟是大州,而且清水、秦嶺二縣還未取下,加之還要安排駐守之人,眼下暫不可南下。”

  “今日廝殺,想來你們也都饑餓困乏了。”

  “派人去上邽買些肉食,讓弟兄們吃頓好的,今夜好好休息。”

  “是…”三人見狀頷首,作揖之后便退出了牙帳。

  在他們走后,劉繼隆也終于能好好休息了。

  雖說他比常人精力強盛,但也架不住指揮三軍消耗精力太多。

  躺下不久后,他連晚飯都沒有吃,便沉沉睡了下去。

  在他沉沉睡下時,被他所擊敗逃離的王式才緩緩恢復了幾分精神,睜開眼睛時,他已經在一輛不斷移動的馬車中了。

  他皺眉推開窗戶,但見馬車左右便是官道與山嶺,沒有河流,不似秦州地界。

  “少保,您醒了?!”

  王重榮策馬上前,身后跟著王重益等幾名都將。

  “此為何地?”王式詢問幾人,王重榮果斷作揖道:

  “眼下尚在秦州地界,但距離鳳州地界僅有三十里了,最遲三天就能趕到鳳州的兩當縣。”

  “眼下我軍還有六百七十二名精騎,二千四百五十六名步卒,皆乘挽馬。”

  王重榮將如今情況說出,王式當即便反應了過來:“你帶著秦嶺的兵馬棄城而走了?”

  “少保恕罪,末將也是迫不得已…”王重榮連忙解釋。

  王式見狀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嘆了口氣道:“可曾奏表朝廷?”

  “奏表在此,尚未送出…”

  王重榮遞來一份奏表,王式接過查看,發現內容寫的并無問題,與事實相符。

  之所以沒有送出,恐怕是王重榮擔心自己不滿這份奏表,想要修飾過程,讓自己輸得不那么難堪。

  “呵呵…”

  王式苦笑幾聲,心道自己還有什么可難堪的,隨后將奏表遞出:“寫的不錯,派人加急送往長安而去吧。”

  “是!”王重榮松了口氣,隨后派出快馬,攜奏表送往長安而去。

  與此同時,秦嶺被張弘、張范兩兄弟率兵收復,安破胡則是率兵一路向著清水縣追擊。

  只是楊玄冀和楊公慶所率神策軍畢竟提前出發五天,因此他并未能追上神策軍,只是在翌日黃昏時抵達清水縣。

  清水縣的官兵眼見叛軍兵臨城下,加上安破胡揚言王式已經慘敗,故此沒有猶豫太久,城內一千官軍便選擇了投降。

  自此,秦州之地盡歸隴右,而消息傳到上邽時,已經是籍水之戰后的第五日了。

  各縣文冊匯總于上邽,高進達也率領劉繼隆留在武山、伏羌二縣的三千老卒和六百備選官吏來到了上邽。

  雖說大唐各州縣圖籍失真嚴重,但秦州畢竟是大唐二十幾年前才收復的州縣,加上不斷移民,秦州的圖籍還不至于失真特別嚴重,用來充當參考還是可以的。

  所以匯總過后,高進達便找到了劉繼隆,將秦州大概情況告訴了他。

  “節帥、秦州境內有百姓二萬四千九百五十七戶,十二萬四千七百八十五口,田地五十六萬六千二百五十四畝。”

  “這其中耕地僅有二十六萬屬于百姓,余下三十萬基本都是軍將所占土地。”

  上邽縣衙內,高進達恭敬匯報了上邽的人口耕地問題,劉繼隆聽后也道:“這些軍將倒還真是貪得無厭。”

  “不過現在也好,這些田地都歸了我們,我們也就能好好利用起來了。”

  “這十二萬口百姓,加上被我們俘虜的五萬多民夫,算起來便是十七萬百姓了。”

  “以秦州土地的產出,每人最少需要十畝地才能在交稅后養活自己。”

  “這樣吧,你替我下令,將秦州耕地平均分給十七萬余口百姓,暫時免除秦州三年賦稅。”

  “除此之外,若有百姓要開墾荒田,縣衙免費借糧給百姓,每開墾一畝借三石糧食。”

  “調來秦州的官吏,暫時不發放職田,我軍不是俘虜了近四萬官軍嗎?”

  “讓這些官軍開墾荒地,開墾的荒地用作職田發放。”

  三言兩語間,劉繼隆將基調定了下來。

  高進達聽后,當即也琢磨道:“若是如此,以四萬官軍數量,應該能在來年入夏前開墾出數萬畝職田,足夠發放給秦州官吏。”

  “不過這四萬多官軍在開墾職田過后,難道都要送往河西嗎?”

  四萬多被俘官軍,只要甲胄足夠,張淮深可以立即將他們裝備起來。

  這些官軍與隴右作戰不行,但若是拿去對付西域的回鶻、葛邏祿等部落,那還真是一把利器。

  對此,劉繼隆倒也沒有不舍,畢竟張淮深都決定出兵歸他調遣了,他也不能吝嗇。

  “這些官兵開墾職田期間,若有人表現良好可以留下,其余的還是押往河西吧。”

  “不過為了避免他們路上暴動,便與他們定下期限,十年后準許他們返鄉,把這事也與張節帥說清楚,相信他有手段對付這群官兵。”

  被俘官兵大多都是二三十歲的青壯,十年后他們雖然不再年輕,但也算壯年。

  十年期限算是給他們的一個希望,但人在外鄉十年,劉繼隆就不相信他們能忍耐住寂寞。

  只要張淮深耍些手段,這四萬多青壯最少有大半人會在西域安家落戶,娶妻生子。

  哪怕最后還是有人要走,但那個時候的西域卻平白多出了最少十幾萬的漢家后裔,這就足夠了。

  “是!”高進達頷首應下,接著說道:

  “眼下我軍俘獲秦州糧草二十四萬六千余石,另有二十六萬貫現錢,又繳獲四十二萬五千余貫現錢和七萬余套甲胄軍械。”

  “除此之外,還有絹帛油鹽醬醋茶等折色不低于三十萬貫的商貨,所獲甚大。”

  “這幾日傷兵營中,雖有八十二名弟兄傷重不治,但其他弟兄都挺過來了。”

  “節帥先后五戰中,有三千二百六十七名弟兄不幸犧牲,七百二十二名殘疾,剩余傷兵三千五百一十七名。”

  “軍醫都看過了,這些傷兵最快的一個月就能傷愈,慢些的也最多三個月。”

  “若是按照此前定下的撫恤發放,此役所獲…”

  劉繼隆聞言打斷道:“繳獲是繳獲,撫恤是撫恤。”

  “此役所獲錢糧近百萬貫,那便按照戰后發放,四成歸都護府,一成歸旅帥及以上將領,余下五成平均發給參與此役的弟兄們。”

  “是。”高進達頷首應下,劉繼隆見狀也說道:

  “此役犧牲、殘疾近四千人,可從河臨渭三州募兵補上。”

  “此外,調三州的州、屯兵充入戰兵,駐守駐守秦州。”

  “如此過后,秦州合該有兵四萬,我親率兩萬老卒南下,留兵二萬給你駐守秦州,能否守住?”

  隴右雖有兵十萬,但老卒只剩四萬多,余下六萬都是新卒。

  南下奪取三川,自然要比駐守秦州困難,畢竟官軍在西北的主力已經被劉繼隆打殺十萬,只剩下王式、李承勛手中不到三萬老卒。

  即便能從各鎮抽調最后的老卒,也最多能湊出六萬之數。

  以二萬兵馬駐守秦州,防備最多不過六萬的官軍,劉繼隆相信高進達能守住。

  “節帥放心,某必定守住秦州!”

  高進達果斷作揖,劉繼隆聽后點頭:“既然如此,那便由你調集兵馬,以州屯兵和新卒替換斛斯光及秦州的老卒,集結老卒于上邽。”

  “是!”高進達聽后應下,隨后便走出了縣衙。

  不多時,快馬不斷出城而去,而王式也在經過幾日的撤離后,成功撤回了鳳州,并往鳳翔鎮趕去。

  比他更快一步的,則是他讓王重榮送出的奏表。

  九月二十八日,當奏表送抵長安,整個長安都陷入了恐慌與震驚之中。

  急匆匆的腳步聲在紫宸殿響起,李漼黑著臉走上金臺,無視了百官的唱聲,直接站在金臺上,承認了朝廷兵敗秦州的事實。

  “朝廷八萬官軍,除神策及河中等近萬兵馬,余下盡皆沒于叛軍之手。”

  “如今劉繼隆勢大難制,朕想問問諸位,劉繼隆是否會進取關中?”

  李漼站在金臺上,雖然身影看似高大,但卻隱藏不住他那不足的底氣。

  “陛下,臣以為,當集結西北諸鎮所有兵馬于制勝關、安戎關兩處。”

  “此役失利,全因王式欺下瞞上,擅自出城與劉繼隆作戰,才導致朝廷五戰五敗,丟失秦州。”

  “陛下,臣以為可就食東都,再集結河東及諸鎮兵馬,討賊于安戎關以西。”

  “陛下…”

  群臣各自表態,但無一例外都是建議防守安戎關和制勝關,甚至穿插著不少勸李漼就食東都的聲音。

  只是東都早已不復開元年間繁華,加上河淮兩道賊寇未平,他怎么能去東都?

  “陛下,臣以為劉繼隆不會輕易進攻長安,朝廷應該抓住此機會,操訓兵馬,等待開春反攻秦州!”

  眾多群臣之中,鄭畋帶著不一樣的建議走了出來。

  群臣皆勸防守,唯有鄭畋建議反擊,并篤定劉繼隆不會強攻關中。

  “鄭侍郎有何高見?”

  作為宰相的路巖忍不住詢問鄭畋,鄭畋不慌不亂的朝李漼作揖,接著看向笏板說道:

  “叛軍剛剛奪下秦州,根腳不穩,且眼下即將入冬,若是貿然出兵關中,而無法快速拿下安戎關,則叛軍毫無立錐之地,甚至身陷囹圄。”

  “劉繼隆用兵制勝,詭智如妖,定不會做出如此不智之舉。”

  “再者,山南西道、東川、西川等處兵馬強攻叛軍四月有余,死傷恐怕不小,劉繼隆不可能作勢不管。”

  “臣以為,眼下劉繼隆應該在謀劃南下,不是進攻東川軍,便是進攻山西軍。”

  “臣請陛下下旨,令王使君、李使君率軍撤回興鳳、江油關,死守城池關隘,再下令高使君速速討擊拿下故桃關。”

  “只要興鳳在手,朝廷就能維系與三川的聯系,而三關在手,劉繼隆想要攻取也沒有那么容易。”

  “此外,朝廷應該在劉繼隆調轉兵鋒南下時,在今年冬季訓練兵馬,并于來年二月以前集結兵馬于安戎關,反攻收復秦州,逼劉繼隆北上。”

  鄭畋侃侃而談,其中有的很對,有的雖有瑕疵,亦無傷大雅。

  李漼見他是群臣中,難得拿出完整策略的大臣,當即也忍不住詢問道:“關中除涇原、隴州等處三萬余兵馬外,便只剩下諸鎮駐留兵馬,加起來不過三萬。”

  “以六萬兵馬就想要收復秦州,是否過于托大了…”

  面對李漼的質問,鄭畋忍不住頷首道:“確實托大了,也極有可能無法收復秦州,但只要朝廷出兵,劉繼隆便只能舍棄三川而北上,朝廷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此外,朝廷亦可趁此機會,討平河淮兩道大大小小的盜寇,再抽調兵馬支援關中。”

  “以臣計之,戰未必能勝,但若不戰,何談勝也…”

  鄭畋也老實承認,自己不敢保證官軍能勝,但如果什么都不做,那肯定勝不了。

  他這態度令李漼十分滿意,他就怕鄭畋和前線的那群將領一樣,每日都在報捷,結果報著報著,叛軍都快打到關中來了。

  李漼所說的報捷將領,自然便是駐守涇原的李承勛了。

  自七月以來,李承勛不斷報捷,多則斬首數百,少則數十,先后捷報七十二份。

  如果真的按照他所報捷來看,隴右六萬叛軍,最少被李承勛殺了三成。

  可就王式的捷報來看,秦州八萬官軍,最多殺傷一萬叛軍,甚至更少。

  憑借對兩人的熟悉,李漼很快就判斷出了是誰在說謊。

  只是王式的奏表還不如說謊,因為李漼根本接受不了八萬官軍被劉繼隆先后擊破,僅逃走了不足萬人,而叛軍死傷不過萬人。

  一比八乃至更少的比例,讓李漼現在胸口積淤悶氣,同時也不免生出恐慌來。

  真這么打下去,把劉繼隆手中剩下五萬大軍打光,豈不是需要消耗四五十萬大軍?

  如今的朝廷,湊齊十八萬官軍已經不容易,誰能想到四個月就被打光十萬。

  李漼沒有了開戰時的意氣風發,只剩下了迷茫與惶恐不安。

  眼見鄭畋說的很有條理,他自然選擇信服。

  不過信服過后,他卻還是詢問道:“王式喪師十萬,朕以為其年事已高,恐不堪戰事繁瑣而疲憊,不知朝中可還有良將愿往隴州而去?”

  李漼這話,若是放在開戰前,那群臣必然要因為這個位置而爭的頭破血流,就連他當初選拔王式擔任討擊使,朝中都非議不斷。

  畢竟在當時的群臣看來,十六萬大軍討擊區區隴右,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只是如今局勢變換,劉繼隆所展現武略,比之昔年史思明、安守忠還要強橫幾分,可朝中卻找不出郭子儀、李光弼、仆固懷恩等名將。

  一時間,群臣變的唯唯諾諾,根本推薦不出合適的良將。

  倒是路巖眼神變換,想了想后站出來作揖道:“陛下,臣推薦徐相為討擊使,但三川距離關中太遠,徐相恐無法兼顧。”

  “不如再以西川節度使高駢為討擊使,節制東川、西川,伺機收復劍南六州。”

  路巖可沒忘記高駢送給他的禮物,若是能將此事定下來,那高駢肯定還會出手送禮。

  “徐相以為如何?”

  李漼聽后頷首,目光看向徐商,但徐商卻心中叫苦,臉色也不太好看。

  “陛下,臣此前雖在山南東道統帥兵卒討賊,然麾下兵馬不過一萬之譜,而今西線兵馬聚集后,不下七萬之譜。”

  “臣并不膽怯,只是擔心無法節制三軍,致使三軍兵敗,使朝廷蒙羞…”

  徐商推脫明顯,李漼見狀臉色難看,目光在殿上搜尋,期間不止一次停留在了張議潮身上。

  其實他很想用張議潮,畢竟朝中知兵用兵的官員就那么幾個,而張議潮收復河西的能力放在整個廟堂也屬于佼佼者,若非擔心他與劉繼隆聯手,李漼早就啟用他了。

  思緒此處,李漼將目光放到了鄭畋身上,忍不住道:“鄭侍郎可有自信節制三軍,與叛軍一戰?”

  “臣領旨!”鄭畋毫不推脫,哪怕知道前方是個火坑,他也毅然決然的跳了進去。

  眼見鄭畋如此,李漼心底略微感動,見狀開口道:“傳朕旨意,加授兵部侍郎鄭畋同平章事,兼兵部尚書,充任京西諸道行營都統,隴右討擊使,南北兩路供軍使,進拜特進,授銀青光祿大夫,始安縣子…”

  李漼毫不吝嗇的授予了鄭畋實職、散階、勛爵等官職,聽得人心生嫉妒,卻又不敢接下此差事。

  “臣謝陛下隆恩…”

  鄭畋連忙作揖行禮,但起身后第一件事便是對李漼說道:“陛下,王少保雖兵敗,然對隴右及劉繼隆已然熟悉,臣請陛下準許王少保留營三月,待開春前再召入京中問罪。”

  “可!”李漼現在看鄭畋是怎么看怎么歡喜,自然不會拒絕他。

  鄭畋見狀退回位置上,李漼則是對徐商質問道:

  “朕聽聞黃巢、王仙芝等處盜寇聚集淮河西南,占據州縣,禍害百姓。”

  “魏博既然領了犒賞,為何不南下討賊,而是按兵不動?”

  提起中原的事情,李漼也是來了脾氣。

  他先后兩次犒賞,本指望魏博打個勝仗,結果魏博在宋州按兵不動。

  賊不多殺,犒賞倒是不少領。

  “陛下,魏博牙兵素來跋扈,何全皞雖有心殺賊,然牙兵鼓噪,不肯南下。”

  徐商為何全皞解釋著,李漼聞言卻罵道:“拿著朝廷的錢糧卻不肯南下,既然如此便令何全皞率軍返回魏博,征召昭義、河東、河中等處兵馬南下,授宣武軍節度使劉瞻同平章事,速速討賊。”

  “臣領旨…”徐商無奈應下,李漼見狀繼續問道:

  “李國昌、李克用父子所率沙陀兵馬行至何處了?”

  “回陛下…”徐商整理了一下思緒,接著才繼續道:

  “此父子二人先行返回了代北,如今聚兵四千南下,剛剛進入河南道。”

  “不出預料,大概三五日間便能抵達宋州,歸劉使相節制后討賊。”

  徐商話音落下,原本退回位置上的鄭畋又站了出來,主動開口道:“陛下,臣以為如今可先派兵馬圍堵淮南道的王、黃二賊,再調沙陀精騎平定龐勛所率泰山賊寇。”

  “只要將龐勛討平,龐使君所率三萬兵馬便可南下,屆時合兵討擊王、黃二賊更易。”

  鄭畋并不知道黃巢打著什么主意,只是從如今局面來看,王仙芝和黃巢更偏向于流寇打法,而龐勛卻一直盤踞泰山、魯山等地,四處出擊,尤其側重山南的徐州地界。

  顯然龐勛還打著奪取徐州,襲擾朝廷漕運的心思。

  “陛下,臣以為,龐勛與王仙芝畢竟是軍中軍將,若是朝廷愿意招撫,此二人必定愿意臣服朝廷。”

  路巖在關鍵時刻站出來作揖建議,李漼聽后微微皺眉:“那黃巢呢?”

  面對黃巢,路巖又是不一樣的態度:“陛下,黃巢與龐勛、王仙芝不同。”

  “后者二人皆乃朝廷軍將,無奈叛去,若招撫則可定,而黃巢不過一流寇,祖輩皆為白衣,做著走私私鹽的生意,著實下賤,即便招撫,也無心臣服朝廷,理應討平!”

  路巖話音落下,鄭畋連忙道:“怎可以用身世來定奪人之好壞?”

  “更何況,黃巢為隴右牙商,若非縣衙圍剿,也不會聚眾作亂,如果朝廷愿意招撫,說不定能得到一良才。”

  “良才?”路巖輕嗤,臉上露出不屑道:“鄭侍郎恐怕不知,這黃巢屢試不第,每次都是文章不通,語犯禁忌。”

  “從其文章來看,此人恐怕早有不臣之心,而朝廷又與叛軍不死不休,他如何能心悅臣服?”

  路巖的話,倒是說動了李漼,畢竟在他看來,此刻與隴右染上關系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想到這里,李漼主動開口道:“命同平章事劉瞻,以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御史招撫王仙芝。”

  “另命康承訓以泗州團練使兼監察御史招撫龐勛,若二人愿意招撫,則令劉瞻、康承訓統帥二部,圍剿黃巢。”

  “陛下英明!”路巖不假思索的對李漼贊頌起來,鄭畋見狀只能搖頭退下。

  眼見群臣無事,李漼當即走下金臺,鴻臚寺卿也連忙唱禮散朝。

  百官走出紫宸殿,張議潮身旁跟著張淮銓與張淮鼎,三人各有心思。

  張淮鼎眼見朝廷不斷輸給劉繼隆,心中不免想到了當初劉繼隆答應會和他里應外合的事情。

  “若是有機會,倒是可以和劉繼隆里應外合,我張淮鼎何愁無法立皇帝?”

  張淮鼎暗自激動,而張淮銓則是在擔心張淮深得知張議潭訃訊的反應。

  張議潮與二人所想不同,他此刻十分糾結,因為他已經看出了劉繼隆到底想干嘛。

  如果他將自己的推測告訴皇帝,那朝廷必然能做出合理的調整。

  只是他一想到朝廷對河隴的態度,他又按下了這份心思。

  他想要盡忠,又舍不得河隴歸義軍死傷,于是他在忠義之間不斷搖擺,難以抉擇。

  直到坐上馬車,張議潮才嘆了口氣,選擇了河隴的將士與百姓,而非對他們刻薄的朝廷…

  在百官散朝后,無數快馬沖出長安城,分別向各道送去旨意,而鄭畋也沒有久留長安,翌日便前往了隴州。

  五日后,宋州的劉瞻先行得到了送離魏博軍,招撫王仙芝的旨意。

  不過他并未輕舉妄動,而是等待了幾日,直到沙陀的李國昌、李克用父子率四千精騎抵達了宋城縣后,這才通知了魏博的軍將們前去迎接。

  李國昌和李克用幾乎是將代北最后的家底掏了出來,期間又在河東、河中兩鎮裝備了甲胄,雖然沒有具裝騎兵,卻也是全軍披甲的精騎了。

  他們一掃在隴右遭遇的頹勢,反而意氣風發了起來。

  不過沙陀的軍紀確實不行,四千精騎剛剛抵達宋城縣,他們的目光便開始在四周百姓身上打量起來。

  何全皞、韓君雄二人帶著六名牙將站在同平章事劉瞻身后,而他們的身后還跟著數百牙兵。

  距離西門不遠處便是魏博軍的軍營,六千魏博官兵在營內休整。

  面對李國昌、李克用父子,魏博鎮的牙將們臉上輕蔑之色毫不掩飾。

  李國昌和李克用先后翻身下馬,對著面前年近五旬,留著美髯的劉瞻恭敬行禮。

  “沙陀軍使李國昌,參見劉相!”

  李國昌并不蠢笨,如今劉瞻已經是同平章事,等平定賊亂后,必然會調入長安為相。

  屆時如果有劉瞻為自己美言,自己興許就能獲得大同防御使的官職。

  想到這里,李國昌表現得更為謙卑,但此時的何全皞卻開口道:

  “劉相,你說李軍使帶來了朝廷的旨意,為何不率先拿出來?”

  何全皞的話令李國昌臉色微變,他可不記得自己有什么發給魏博鎮的圣旨。

  不過當他看向劉瞻時,他立馬就明白劉瞻是準備拿自己來威懾魏博兵馬,于是立馬轉變角色,直接看向何全皞道:

  “某早就聽說某些兵馬擅長鼓噪,本以為有些武力在身上,卻不想被些賊寇打得亡命逃跑!”

  “狗胡雜,爾娘婢尋死否?!”

  “聽聞爾等丟了數千腦袋在隴右那貧苦地方,莫不是再想丟幾千腦袋在這富庶之地?!”

  “驢球子,入爾娘婢!”

  幾乎在李國昌話音落下的同時,魏博的牙將們便叫罵了起來,而后邊的牙兵聽到后,也紛紛開始叫罵,甚至直接拔出了鄣刀。

  李國昌和李克用被賜國姓后,本就以此作為驕傲,如今聽到有人罵他們胡雜,當即大怒,先后拔出刀來:“狗雜種,割了舌頭看爾等還有何可叫囂!!”

  眼見李國昌和李克用動手,他們身后數千沙陀精騎紛紛取出長槍,策馬上前。

  躲避不及的百姓被馬蹄踐踏,哀嚎求救聲絡繹不絕。

  劉瞻本人也十分狼狽,沒想到這兩鎮兵馬見面就要打起來了。

  上百名百姓被馬蹄踐踏受傷,而沙陀的精騎也將魏博的這數百牙兵給包圍了起來。

  “狗雜種,剛才誰罵的胡雜!!”

  李國昌惡狠狠掃視數百牙兵,何全皞見狀臉色鐵青,韓君雄則是直接掏出木哨吹響。

  “嗶嗶——”

  刺耳的哨聲響起,遠處的魏博軍營立馬涌出大批著甲步卒。

  何全皞既然已經察覺不對勁,怎么可能沒有準備?

  只是他沒想到,李國昌比他麾下的這些牙將脾氣還要暴躁,直接動兵把他們圍住了。

  魏博的官兵在營外結陣,朝著城門口不斷靠近。

  不過對于經歷過與隴右戰事的李國昌、李克用來說,傳聞中驍勇善戰的魏博鎮兵馬,似乎也就這么回事。

  “狗輩,就這點兵馬,丟去西境莫不是三日都活不下來,還敢叫囂!”

  李國昌已經知道了官軍被劉繼隆大破的消息,于他來說,他能僥幸從西境戰場撤回,這已經是值得自豪的事情了。

  西境官軍喪師十萬的事情,何全皞和韓君雄自然也聽說了,他們沒有麾下的牙將蠻橫,自然知道隴右破官軍十萬是什么水平。

  原本以為沙陀精騎不過是樣子貨,如今看來,卻也不好惹。

  只是局面如此,何全皞若是后退,必然威信掃地,所以他只能強撐著與李國昌對峙。

  “二位都是陛下的肱骨之臣,何必鬧得劍拔弩張呢?”

  劉瞻重新出現,不過此時的他有些狼狽,身上多了些灰塵。

  饒是如此,他并未怪罪李國昌,而是極力勸解雙方。

  李國昌見狀,也不想平白成為劉瞻的刀,于是冷哼收起鄣刀:“算爾等走運!”

  “哼!”何全皞也回頭看向了身后牙將牙兵們,見他們也收起兵器,而沙陀騎兵又讓出了一條道,他這才帶人走了出去。

  待他離去后,劉瞻這才對李國昌作揖道:“本想要借助軍使威望來送他們出境,如今看來怕是不易。”

  “無礙,只要使相開口,某立馬能讓他們好看!”李國昌表了態度,這讓劉瞻對他印象大好。

  他笑呵呵看向李克用,點頭道:“果然是將門虎子。”

  “使相謬贊了。”李克用十分受用,但還是謙虛了一句。

  見狀,劉瞻示意道:“軍使所部兵馬的營盤也在城南扎好,稍后會有酒肉送去。”

  “若是軍使不嫌棄縣衙粗茶淡飯,不如與老夫一同前往縣衙用膳?”

  “使相有請,某不敢拒絕。”李國昌見狀帶著李克用等人跟隨劉瞻走入城去。

  入城前,劉瞻看向了那些被沙陀騎兵踐踏的百姓,對身旁長史道:“請醫匠為百姓醫治,此事乃我思慮不周,當從我府中撥錢糧補償百姓。”

  “使相仁德…”長史連忙贊頌,四周百姓也紛紛感激起劉瞻。

  望著他們因自己受傷,卻還要感激自己的模樣,劉瞻忍不住嘆了口氣,隨后便換上笑臉,繼續迎接李國昌等人前往縣衙。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