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爺既已將云角州蕩濁滌清,那么,是不是可以考慮讓解意道友,先回山門看看?”
兩儀宗掌門栗云上修盤坐在一團白云上頭,身前是一張放滿了茶具的黑玉矮幾。此時他朝著匡琉亭說話,語氣親熱,卻全無一派之主該有的氣派。
“解意上修明明在州廷中替匡某處理些冗雜俗務,為國盡忠,樂在其中,不愿回去。栗云上修若是怕他弘益門的弟子記掛,我這便著霍...州中傳信一封便是。”
聽了栗云的話,對坐的匡琉亭卻輕輕搖頭,語氣雖無異樣,但話里頭卻夾槍帶棒,聽得前者怒火中燒。
“呵,這匡家人當真如師父當年所說一般,全族上下皆無一個好人。便是都殺了挨個放血,也無一個是冤枉的。”
栗云心中冷哼一聲,生氣的同時,看向匡琉亭的心頭卻也有些忌憚。
他結丹的年頭也只與弘益門太上長老解意相仿,功法、丹品也未見得能勝得過后者許多。
解意被匡琉亭擒回州廷,其中肯定有其大意輕敵的緣故,但匡琉亭這位宗室貴胄的實力卻也當真可怖。
現只一小小的筑基真修,便能生擒正丹上修,那將來結丹之后,怎還了得?!
“無怪聽說上頭這許多真人都看好他,說他必結上品金丹,若真如此,便是成就元嬰真人,也是指日可待。”
栗云上修越想越深,如今這仙朝宗室本就暗弱,若能再出一位元嬰,對于其的意義不言而喻。
按說匡琉亭這等能成元嬰的寶貝疙瘩,當是鎖在門內,不好由外人曉得最好。
當居于京畿腹心之地安心修行,待到結嬰過后,再出來大殺四方才對。
可今上與朝堂上的那些王公們,怎舍得把他扔到云角州這么個苦哈哈的窮地方呢?
栗云上修思索片刻,仍是猜不出大人物們是作何想的。
上頭那些元嬰真人們各個享壽千歲,心里頭的那些彎彎繞與開闊的眼界,自不是他一小小金丹可以揣度出來的。
現目前眼下最要緊的事情,還是要先讓匡琉亭將解意上修放回去才行。
挨著云角州的定州也非一團和氣。弘益門是經年的金丹大派,又向來與兩儀宗交好,其門下弟子因此也一貫跋扈。
現在弘益門卻被匡琉亭滅了威風,門內陡然沒了解意這位當家老祖,時間一長,左近的其他金丹勢力,不起些別樣心思才怪呢。
弘益門與兩儀宗畢竟師出一門、同氣連枝,兩儀宗自不會坐視弘益門遭了其他金丹勢力的侵吞。
但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想要做成此事,兩儀宗又得在這事上頭消耗不少人手精力。栗云上修既身為兩儀宗本屆掌門,自是不會想陷入那個泥潭里頭浪費資糧的。
“伯爺說說吧,還要什么條件,解意道友才能回宗一趟?”
栗云上修他本是個不喜庶務的性子。
可自擔任了掌門這些年來,輕易入手了大筆的修行資糧過后,嘗到了做掌門的一大口甜頭,他才曉得為什么曾經的那些宗門長輩,為什么總要為誰做這掌門翻臉。
這亮盈盈的靈石還是捏在自己手里頭最好,栗云上修并不想卷入與其他金丹勢力的廝殺里頭。
就連這云角州,栗云上修其實也無多少興趣。
靈脈破碎、邊鄙窮苦,從這些窮棒子的身上也榨不出許多油水出來,近些年,更是連個像樣的仙苗都難找出來了。
從頭到尾,兩儀宗的幾個當家金丹其實就沒把云角州當回事。
只是這些金丹長老的意見也都是一致。
明明這天下如此之大,仙朝富有四海,哪里不能去?偏偏要屢次來云角州這犄角旮旯搶食吃,這便有些打臉的意思了。
“自己碗里頭的肉哪怕是塊臭的,也輪不到旁人來夾。”
兩儀宗諸長老抱著這種心態,又皆有怨氣,加之也還想向摘星樓主表表忠心,這才與匡琉亭的云角州廷弄得如此難堪。
但現在匡琉亭本事高超,連與兩儀宗交好的金丹都被他逮了一個,再這么鬧下去,對于兩儀宗而言也有些得不償失了。
“金丹不出”,是摘星樓主與南王殿下一道定下的紅線。
兩儀宗私下鼓動解意出手,本就是犯了忤逆真人的大忌。
別的不說,只要南王在給摘星樓主的信中多揶揄幾句,后者自覺自己的臉皮有一分損傷,這兩儀宗也要擔著莫大的罪過。
可事已至此,山南道中,金丹之下,又能挑得出來幾個人可以跟匡琉亭這宗室芝蘭相抗的?
兩儀宗如今要破此局,又不能以武力相逼,便只有與匡琉亭認真商談這一條路走了。
認真說來,這云角州本就是摘星樓主他老人家輸給南王殿下的,兩儀宗的小動作也搞了有些日子了,多少能交待得過去些了。
這時候若兩家停歇兵戈,對于雙方,似也是都可以接受的。
栗云自己是這般想的,遂也認為匡琉亭也是這般想的。
可匡琉 亭卻偏不遂他的意,只聽他緩緩說道:
“匡某還是那句話,解意上修主動留在州廷為國盡忠,并無返回山門之意。栗掌門若是不信,可以去信,也可差遣門人往州廷走一趟,或是親自去一趟,都無不可。”
栗云聽到此處,倒是聽得出匡琉亭的意思了,自己若不拿出些實打實的好處,逼不得人家收手。
“此后兩儀宗再不插手云角州中之事,”栗云頓了一頓,見到匡琉亭居然連眼皮都未抬一下,心頭暗罵好個桀驁小輩,嘴上卻繼續說道:“清云盟修士這便撤出小吳山,不,撤出云角州!”
“撤?為何要撤?”匡琉亭似是聽得有些乏了,取了一壺靈酒自飲起來。
“袞石祿已經帶著奴軍奔赴小吳山了,這時候我還放這些悖逆惡賊走干什么?先前既不想走,那便都好好留著,留著給小吳山肥肥靈地。待我將來賞出去,也好令人家滿意些。”
“伯爺,請開價吧,要如何才能放了解道友?”栗云有些怒了,粗聲粗氣地言道。
“栗掌門,那我可就說了。其一,本伯我只還人,身上只能穿條褻褲回去,其他的一個碎靈子都帶不走;
其二,解意回山過后,弘益門弟子要任云角州廷驅使,其本人在半個甲子內不得出山,安心修行就是,本伯等他來尋我報仇;
其三,云角州叛亂各家其中余孽,本伯要發下海捕文書,兩儀宗要全力配合;
其四,這天下二十九道、四百余州府,都是仙朝之土地!兩儀宗本就不該插手,再莫要拿這些東西出來當條件!否則,哼,自有你家樓塌了的那天!”
“好,”栗云又恢復了金丹上修該有的矜持風度,對于匡琉亭最后那點威脅之言,他毫不在意。
大衛仙朝國勢淪落如此,絕非一日之寒。
這天下已然離分崩離析不遠了,匡家人若想把這天下收拾干凈,除非再出一位太祖試試。
匡琉亭這話嚇不得栗云上修,他也不記掛心上,權當這位宗室貴胄是個“鐵嘴豆腐腳—能說不能行”的就是。
至于其他三個條件,也不怎么苛刻。
栗云自信便是此刻將這些條件都答應下來,依著兩儀宗在左近幾州的威名,將來面對云角州廷,自也有轉圜的余地。
栗云既替弘益門上下將條件都答應了下來,此時面對匡琉亭便未再多費口舌。
他在身前茶碗里頭撈出一片泡開了葉片,稍吹口氣,一輛簡素的黃葉法器便落在了栗云腳下。此時他也無了要與匡琉亭道別的意思,踏上法器便從云朵上消失不見。
匡琉亭盯著栗云離去的方向又飲了一大口酒,目露異彩,卻令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栗云上修連派出的那位假丹丹主的生死都不關注,至于其他修士危機與否,他便更不會費力多想了。
無數小修士的生死,就在這四尺長短的矮幾上頭,被大人物三言兩語定了下來。
匡琉亭言而有信,栗云上修回宗的第二天,定州弘益門便傳出了太上長老解意上修游歷歸來的消息。
而就在此事發生的同一天,一直被假丹圍困的費南応費司馬將這位假丹真修擊傷,帶著殘存的數名修士又一舉攻破了甲子戌號山頭。
這便使得小吳山中的瑞錦門修士們再一次地陷入了孤立無援窘境。
偏偏禍不單行,在費司馬脫困的第二天,由袞假司馬押來的州廷奴軍,便已頓兵在小吳山下了。
“這時候想降了?”費司馬看著由小吳山陣中一眾筑基親簽的降書,嗤笑一聲,揉作一團。
費司馬機警得很,那位困住他的假丹相當不俗,憑自己的本事根本傷不得他,可偏偏就是傷到他了。
如此一來,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了——匡琉亭與兩儀宗形成了默契,后者不大會插手瑞錦門的死活了。
“明日我親擂戰鼓,你帶著奴軍猛沖!手段要辣一些,他們也被包圍了這么...”當晚費司馬在酒宴上布置的方略還未說完,小吳山上的大陣中便傳來了猛烈的廝殺之聲。
正當席中眾將都稍稍詫異之際,一個牙兵帶著一個破衣爛衫的人走了進來。
“稟二位司馬,這廝說陣中起了內訌,一派要降、一派要打。連幾位筑基都下場了。”
“好!走快些,跟你家老爺說,若能有獻陣之功,伯爺那邊,我也會為他求得幾分面子,將來自有前程。”
費司馬用兵持重,得知消息也并未冒進,待陣中兩伙人殺到了天亮,州廷的奴軍才突進了瑞錦門的大陣。
這事情的發展可要比費司馬預想的要順遂很多。
清云盟在陣中的幾個傷勢不輕的筑基,很快便被費司馬帶頭一一摁了下去。
由謀逆罪人編成的奴軍如今生死由人,自是都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殺得已被圍困許久,神經疲憊的清云盟修士們節節敗退。
如此情形之下,他費司馬帶隊只數天時間便將瑞錦門本陣攻克,這長史不色與其相比,簡直是霄壤之別。
了些封印宗門大庫這類瑣事,費司馬打了一陣算盤,便覺索然無味了。
“也不知那憊懶貨怎么樣了?臨陣脫逃,好大的膽子,也不知伯爺怪罪與否,總不至于要我也吃個掛落吧?”
——重明宗 “活是能活,道行也能修煉回來,但這條斷臂都快被烤熟了,安不上去的。”
被費疏荷請來的二階丹師與黑履道人輕言一句,后者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看了躺在玉床上頭的蔣青與他的右臂,才與丹師一道走出門外。
“另一個皮都快被燒沒了的,我就不再去看了。傷藥已給他留足了,不出半載便能好。只是他遭了火脈攻心,這筑基一事...黑履道友交游廣闊,若是有認得其他的出色丹師,也可以多問問吧。”
黑履道人將丹師一路送到重明宗的牌樓下頭,后者又交待一番,這才離開。
一路上黑履道人一直面無表情,默不作聲。轉過頭在身后緊跟的人群中尋摸了半天,才開口問道:“他人呢?”
“師叔,大師兄在祠堂里頭。”袁晉澀著嗓子開口,黑履道人甩開眾人,獨自進了宗門祠堂。
康大寶一身臟污的法衣都還未換下,只呆愣愣地看著韓韻道已經熄滅的魂燈,默不作聲。
他還記得這魂燈不便宜,康大掌門當時不舍得給這些初來乍到的外事弟子們花這份錢,卻又怕被人戳著脊梁骨說是厚此薄彼,還特意舍近求遠,偷偷跑了趟韓城,才購得回來。
只是未想到,這般快便用上了...
“韻道剛上山的時候,最怕疼了。這下不曉得,受了...受了多少罪才...”康大寶發白的嘴唇顫抖不止,囁喏了好一陣,才喃喃的念了出來。
“哭了?”黑履道人進門后不看康大寶,也看著一盞盞熄滅的魂燈說道。
“沒哭,師父當年便說過,哭是最無用的。”康大寶愣了一陣,訥訥答道。
“你請來的丹師看過了,青哥兒的手沒保住。自此道體不全、經絡不通、百穴已殘、筑基艱難,你怎么想?”
“...師叔可知有多難?”
“低于百一。”
“若小子這里有筑基丹呢?”
“不足一成。”
“師...師叔可見過道體不全筑基成功的?”
“聽說過,未見過。”
“我不想小三子筑基了,也不要光大這門楣了,只要再不打這些惡仗,只要...只要。”
“呵。”黑履道人冷笑一聲,“還是哭出來吧,腦子里頭都是水,說些胡話,昏了頭了!”
“...”康大寶佝僂的背略微打直了一些,沉默一陣,才低著頭緩緩說道:
“師叔說得對,我家不出筑基,這類惡仗便絕不了,只會越來越多。小三子性格剛強,我若不準他筑基,他自己縱是沒有靈物輔助,也敢背著我去爭那百一之機會。可是...可是...師叔!我怕吶!”
康大掌門登時慟哭起來,“我是掌門、我是師兄!他們一個個的都...我怕吶!”
“哭完了就去做該做的事,你是掌門、你是師兄!”黑履道人沒有出言安慰,邁出祠堂,任那身后的哭聲染得整個重明宗充斥著悲意。
她從前便總是如此,唯望將來再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