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介如今已降臨陽世,神性猶在,但也算有了現世的軀殼了。
因此這時候,似乎能從他的臉上看到些人性了——他立在虛空中,朝李無相看了一眼。
天頂有雷光,地下有火光,他的面孔陰晴不定。可李無相覺得自己在他這目光中看到了些別的東西…是訝異嗎?還是悵然?
此時曹穆方的話還沒完,被李無相打斷,也就收了口,臉上現出微笑:“太一教真是氣度不凡,也好,那我今日就能放心領教了——都天司命!五岳真形教曹穆方來會會你這降世靈神!”
他背后玄光之中立即乍現無數金甲的天兵天將與一條白龍——這情景李無相在棺城時是見過的,那是吳蒙犧牲自己的修為血肉從真靈那里請來的。
而如今這些東西看著遠沒有吳蒙施展神通時那樣活靈活現,但李無相卻知道這不是說曹穆方比吳蒙要弱,而是更強、強到離譜——這些不是他請來的,而是他以合道的修為,以那一縷五岳真形大帝的道運,強行凝聚出來的!
自己竟然能親眼目睹這樣的神通爭斗!
但就在他這心神激蕩的時候,卻聽見李業在他神念中說:“你收束心神,隨我指引,出陰神!”
這話叫李無相一愣:“你要我偷襲他嗎?!”
他也不是沒想過這主意。這種事,他前世的時候做得太多了。
可那時候是沒得選,而現在——剛才李業將這軀殼的掌控權重交給了自己,只說是個好機會,卻不動手,李無相就覺得,這位業帝或許是想要試試自己的心性。要不然他出手,豈不是比自己高到不知道哪里去?
既然李業都不想做這趁人之危的事,他自然也不想了。無論都天司命還是東皇太一都是人道氣運,總要比那些把人封在棺材里的要好!
但現在——
“迂腐。難道你要站在這里,看他們斗嗎?”
“你這元嬰還是個假嬰,是我生湊出了三魂,助我脫困、重奪回些權柄的,所以天上的劫雷此時才引而不發。姜介斗贏了曹穆方,你要等死嗎?”
李無相正要說話,又聽李業說:“不過趁亂偷襲這種事,朕也不齒。不要廢話,出你的陰神!”
出陰神這事李無相還沒做過,更不知道怎么做。但頭腦稍一疑惑,立即覺得從李業那里傳來一種模模糊糊的本能。他循著這本能稍一運轉——發覺自己在剎那之間神游物外、得了解脫自在!
但這感覺還未體驗多久,就又覺得眼前的世界陰陽顛倒、天幕傾覆,成了一團混沌。
等下一刻他再醒過神來,發現周圍已經變得極為安靜…既無電光,也無火光,而成了一片幽暗。
李無相是愣了一瞬間,才意識到此刻自己身處一座大殿——極為寬闊高大,青磚墁地、雕梁畫棟,裝飾得富麗堂皇。而在這大殿的正中,則供奉著一尊塑像。他在這黑暗中抬眼一看,正是東皇太一。
這地方…熟悉!
這里是…這里是…
玉輪山上!
天心派那座供奉東皇太一的大殿!
但這里應該毀了的、應該被癸陰真君毀了、成了一口黃泉井的!
這事一想明白,他立即覺得周邊一股斥力要將他這沒有軀殼的孤魂野鬼給擠出這一界去,就聽到李業在他神念之中喝道:“去!快!”
李無相只稍稍一想就知道李業叫他去哪里了——他剛才說自己重奪了些權柄…他是將自己的陰神用托生的手段弄回到這時候了,他要附身!
而這里是有軀殼的——天心派太一殿中的這座塑像里,封著金子糾的肉身!
他心念一起,立即遁入像中、附到那具干癟身軀之內,周圍的斥力陡然消失無形。
“我要在這里借用癸陰真君的神通,你——”
他這話沒說完,李無相立即感到周圍一陣震蕩,隨后便聽著三聲炸雷般的爆響在天頂轟鳴——
這是…這是…
劍光!
那三道劍光!
自己當夜在玉輪山上要與周瑞心斗時,天心派用指月玄光開啟了護山大陣,隨后便從山外襲來三道劍光、叫所有人都以為是自己發出來的、自己是個元嬰境界——注1
“姜介追到這里來了。好個都天司命,在跟曹穆方斗,竟然還有余力。”
李無相心中的震驚無與倫比…那天晚上那三道劍光…
是這么回事嗎!?
“收束心神,我要借神通!”
李無相立即將心中的驚悸壓下,老老實實地把心神收斂了。他此時在金子糾這肉身之中,卻覺得自己并沒有真的附身其上——而更像是虛虛地浮在表面。
因為這金子糾的肉身仿佛同這現世格格不入、叫他覺得是一絲縫隙也無有。
他這時候更明白了——肉身軀殼的主人不允,別說孤魂野鬼,即便是自己這假嬰的陰神、即便是李業,也難侵入進去!
“你要怎么借神通?”
“等。”
李無相立即知道他要自己等什么了——一條幽魂般的,泛著蒙蒙清光的身影忽然從大殿門口穿透來…這是周瑞心,當天晚上…不,是今天晚上,就在剛才,他是剛剛被自己毀了肉身、陰神遁走,來借用這被鎮壓的癸陰真君做殊死一搏了!
這么說現在自己就在外面,即將追來?!
周瑞心的陰神一入殿中就直撲向這太一像,隨后也隱沒入像內被鎮壓的肉身之中。
他是天心宗主,該是知道怎么解開這鎮壓禁制的,因此李無相覺得就在他隱入的一剎那,這肉身上多了一條“縫隙”!
李業喝道:“去!”
李無相立即遁入這縫隙之中,只覺一股極度危險暴躁的力量充斥體內,幾乎將要他的念頭也給凍成冰了。幸而這種力量被仍被更加強大的禁制封住,才叫他稍微緩了緩,又恢復神志。
…這就是此時被鎮在這里頭的癸陰真君!?
李業又喝:“凝神,不要亂想!不要亂聽!”
他這語氣極度嚴厲,李無相就知道此事是有什么忌諱講究。雖然極想看看一會兒自己闖進來的情景,卻也還是將五感收束,老老實實地蟄伏在這金子糾的肉身之中。
他聽而不聞,聞而不覺,只覺得沒過多久,金子糾體內那種被鎮壓著的,屬于癸陰真君的神通力量忽然開始暴漲,就知道該是外面的自己同周瑞心動起手來了——
李無相記得周瑞心此時該是拔出了幾根鎮著癸陰真君的金絲,轟得自己狼狽不堪,即便是有趙奇附身,仍然難以招架。
然后…當時…周瑞心就忽然站下了,那是——
“奪舍!”李業在此時斷喝。
是了…原來是因為奪舍!
所以他當時站下了?!
此時周瑞心這陰神在金子糾的軀殼當中,也并不算是奪舍。依著李無相看,更像是借用天心派的鎮壓咒決在操控這肉身,此時他正在跟外頭的自己斗得難解難分,因此李業這兩個字一喝出來,李無相又覺得頭腦中多了些陰神奪舍的手段法門,立即往軀殼中的周瑞心身上一撲!
周瑞心的陰神本就在一心二用,一邊同李無相斗,一邊維持那鎮壓咒決,好叫自己借用癸陰真君神力,卻不能這么叫她降世了。
可此時經李無相這么一撲,咒決立即散了——李無相能感覺到周瑞心驚慌失措,猛地向外一掙就要脫出軀殼。
這咒決一散,金子糾軀殼之內被鎮壓著的、屬于癸陰真君的狂暴力量立即迸發開來,頃刻間又將他給拉了回來!
李無相便聽著周瑞心大喊:“別讓他拔出來!攔住啊!”注2
而李業發力——借著那力量,將插在金子糾軀殼之內的金絲拔出一根!
更加狂暴的力量溢散,現世與靈山…不是靈山,而是更加深邃幽暗的地方…幽冥!現實與幽冥之間的似乎要被癸陰真君這力量擊穿了!
這趨勢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
李無相覺得李業已借著這力量開始掌控金子糾這軀殼,而將周瑞心的陰神完全擠到了一邊去…那天晚上,自己以為是癸陰真君的真靈不受束縛了,可現在…
原來是李業…是自己?
到底哪個真哪個假、哪個先哪個后?
這就是東皇太一的權柄嗎?
然后,李無相感受到了。在這軀殼又拔出幾根金絲之后,他感受到了癸陰真君的權柄——現世與幽冥之間似乎已然洞穿了,叫他覺得自己仿佛能從此處直入幽冥。
然而還不夠,還不夠,太小了,還要——
李無相知道還要什么了——
此時此刻,在這大殿之外,應該有無數道淡薄的金色光芒正從山中的四面八方往玉輪山頂的月暈中匯聚過去!注3
是天心派弟子們的壽元!
現世與幽冥之間的空洞豁然張開,李業喝道:“去!”
李無相立即飛身撲入進去。然而在這一瞬間他知道,此時應該還有——
第四道劍光!
從玉輪山下,似乎極遠的地方,忽然又飛來一道金光,而后,正中月暈!
通往幽冥的孔洞似乎因為這一擊而崩潰了,李無相只覺得眼前一恍,周邊又是一片混沌,等神志再清明過來…
黑暗。
一片深邃的黑暗。
但不是寂靜的,而有無數細小尖利的聲音,還有無數的叩叩聲音,以及——
“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是…
幽九淵!
下界!注4
以及——
自己!
此時,正坐在幽九淵下界、石壁盡頭、仿佛一尊巨大寶座上的自己!
當初李克帶自己來下界,就是死在此處…自己那時候被外邪附身了,那…那附身的是——注5
“去!”
李業厲喝。
李業的力量似乎比剛才在玉輪山上更強了。李無相做不了任何反抗,立即被灌入他自己的身軀之中——就像是回到了此時,本該立身在大劫山上的一根石柱頂端的自己的那具肉身中一樣!
他嗅到了血腥氣,感受到了頭頂的滾燙、身上的內臟…那是屬于李克的,此時李克已經被枯骨活活撕裂,澆在自己身上了!
“去拿東皇印。”
“我拿你媽的頭!”
李無相本以為自己已經極其鎮定了。可眼下的情景叫他想起了當天的自己——當天自己以為是被外邪入體、當天的自己能感受到身軀之中的那種無可抵御的權威、當天的自己只能坐在座上一動不動坐視李克慘死!
“是你叫我殺了李克!?奪舍的不是你,是我嗎!?”
李無相制住自己這軀殼,叫自己絕不按著李業說的做。可下一刻,這又叫他覺得心中的憤怒無可遏制、極其絕望——當天自己被奪舍之后也是像這樣一動也不能動…就是因為現在自己不想動嗎?
似乎無論動與不動,都逃不脫“命運”、逃不脫李業這東皇太一殘余權柄的擺布!
“時間不多。”李業在神念中平靜地說,“本該去幽冥,但剛才姜介追過來了,最后一劍將去幽冥的路封了。所以我們只能來這里——大劫山上地火融陷,你的梅師姐肉身被奪,你的弟子趙玉、你的朋友婁何、還有你在山上親近的幾個人,此時全葬身大劫山中了——你慢上一刻,或許他們就真死透了。”
一點火苗騰的在李無相心中燃了起來:“你什么意思!?李業,你給我說清楚!你是外邪的時候就不明不白,現在你別想再搞從前那一套!”
李業只沉默一瞬,就開了口:“你知道往世托生,未必都托在當下、將來。這就是權柄。剛才,現在,我不過是用了往世、現世。你可以說是我奪舍了此時你,也可以覺得是你奪舍了此時的你。過去,現在,未來,其實并沒有那么分明。你還記得,第一次感知到我的時候嗎?那時候,覺得我是什么樣子的?”
第一次?
宏大…空洞!注6
宏大…李業是東皇太一,自然是宏大的。
可空洞…他在姜介這都天司命的身上所感受到的是無可抵御的權柄,只有在東皇太一的身上才能感受到那種空洞,像是缺失了什么,這種空洞…
是權柄的缺失?!
“你…你…那時候的你,就是…現在的…你!?”
“這樣想不算對,但也不算錯。李克是我殺死的,也是你殺死的。滿意了沒有?去,拿東皇印。我在這里還不是都天司命的對手,快去!”
注1:詳見第一百七十二章。
注2:詳見第一百七十八章。
注3:詳見第一百八十章。
注4:詳見第一百四十八章。
注5:詳見第一百四十九章,
注6:詳見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