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幡燒起的煙幕圍起了長街,酒肆里喊殺聲震天。
司曹癸頭上的斗笠已經不知道飛去哪里,露出飽經風霜的面容,直勾勾盯著晃動的車簾。
車里車外兩人是二十年的舊識,可雙方沒有老友重逢的喜悅。
‘離陽公主’掀開車簾慢慢走下車來,氣定神閑道:“久違了。”
司曹癸看著眼前的女人,對方面容是離陽公主,可對方的那雙眼睛如此熟悉。永遠像一潭幽靜的黑色湖水,水面下流動著火。還有,行官門徑騙不了人。
司曹癸篤定,眼前的女人就是陸野,一個不像女人名字的名字。
此時,陸氏雙掌邊緣的八卦若隱若現,乾、坤、坎、離、震、艮、巽、兌八個卦象逐一生滅。
司曹癸胸口隱隱作痛,他回憶道:“坎、離、震、艮、巽、兌六卦打六魄,乾、坤兩卦打二魂…阿姐,我說得沒錯吧?”
陸氏淡然道:“陸謹教你的?”
司曹癸思索道:“震卦,震為雷,雷水解,澤風大過。方才那一掌,我尸狗一魄被打出身體了,難怪生不出警惕之心。”
陸氏朝他一步步走去,司曹癸忽然說道:“阿姐,你假死之后,我們找了你十多年,大人至今還在找你,從未放棄過。”
陸氏站定:“當初假死天衣無縫,你們為何會覺得我還活著。”
司曹癸平靜道:“因為你臨死沒有把八卦游龍傳給陳跡。”
陸氏若有所思:“難怪,原來破綻在這里。”
司曹癸繼續說道:“大人說,八卦游龍乃慶文韜家傳行官門徑,世間獨一無二,你是重情重義之人,絕不會任由它埋沒在世間。這些年我留在陳跡身邊試探了許多次,確定他是進了太平醫館才得了行官門徑,既然你沒將八卦游龍傳給他,便說明你沒死…我們一直在找你。”
陸氏沉默不語。
司曹癸感慨道:“我守了陳跡那么多年,總以為你一定會來看看他,沒想到你如此狠心,竟真的一次都沒出現過。我看著他被梁氏欺辱、污蔑,看著他睡在破了窗戶的屋子里冬天連個火盆都沒有,看著他被發配到太平醫館當一個小小學徒,阿姐,你如何忍心?不過,總算找到你了,上一次你在昌平用了八卦游龍,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陸氏點點頭:“所以也是你們在一直找小滿買消息,想要知道陳跡見過什么人,看我有沒有去悄悄看過他。洛城那一次,小滿驅使饕餮吞掉的,也是你們的人。”
司曹癸坦然承認:“沒錯。”
陸氏微微瞇起眼睛:“陳跡在軍情司里陷到何種程度了,他為你們做過多少事?”
司曹癸有些唏噓:“他很像你。就像當年我們都以為你無所不能一樣,每當絕望的時候,最后都只能靠你完成任務。如今陳跡也總能給我驚喜,每每我覺得事不可為時,他都能絕地逢生。若不是你,他本該被當做司主來培養的…若他能過繼到陳家大房,再繼任司主一職,我景朝大業何愁不成?”
陸氏再次凝聲問道:“還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身份?”
司曹癸笑著說道:“阿姐放心,只有我和陸大人。陸大人只想找你,并不想為難外甥,畢竟陳跡也是他為數不多的親人。”
陸氏冷笑:“陸謹如此怕我,非找到我斬草除根不可?”
“不是怕,是想念你,你是大人在這世間最在意的親人,他沒有一天不期待與你重逢,”司曹癸誠懇道:“大人說過,他已經不怪你了。”
陸氏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他…不怪我?”
司曹癸沒有接這句話,而是言辭懇切道:“阿姐,當初我等初來寧朝時,是你收留了我們。我還記得那年刺殺軍略使姜旭失手,陸大人偷偷送我等來寧朝。從塘沽下船后,在這寧朝第一口熱飯還是你給我們做的。”
陸氏也回憶道:“我記得你們那會兒很狼狽,像是二十七條無家可歸的野狗,隨便給一口吃的就能吃得很香,吃飽了就能睡得很好。我給你們做了一大鍋熗鍋面,你們吃得一點都不剩。那時候軍情司還只是個雛形,陸謹也還沒當上軍略使,連軍餉都沒有,卻添了二十七張嘴等著吃飯,后來等著張口吃飯的人越來越多,我也只能節衣縮食。”
陸謹、陸野兄妹二人家道中落,陸謹在樞密副使元忠門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來一個樞密院的司曹之職,有了南下建功立業的機會。
那時候樞密院并沒有答允陸謹建軍情司,陸謹便偷偷行事,手底下只有這二十七條喪家之犬。
但也正是這二十七條喪家之犬,撐起了軍情司。
陸氏奔波于京城與固原,陸謹奔波于景朝與寧朝,直到一年后軍情司才像點樣子,有了新鮮血液。
司曹癸忽然說道:“阿姐,你不該扔下軍情司跟著慶文韜去固原,你本該是軍情司司主的。”
陸氏看著天上的煙幕:“所以,我應該繼續留在玉京苑里賣藝賺銀子養著軍情司嗎,阿桂,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在玉京苑的那段日子,我每天要見很多很多人,要唱很多很多歌,彈很多很多曲子,后來我把玉京苑買回來了,卻再也沒有去看過一次。”
世人皆以為陸謹是孤身一人南下撐起了軍情司,卻不知軍情司起初是靠一個女子撐著的,只因為此事并不光彩。
司曹癸深深吸了口氣:“隨我回景朝吧,向陸大人認個錯,你們是兄妹,只要肯認錯就還有機會。”
陸氏微笑起來:“你來說說,我憑什么給他認錯?”
司曹癸不動聲色道:“景朝人為了一個寧朝將軍,做了背棄自己家鄉的事,能認錯免死已是開恩。”
陸氏反問:“那他有沒有跟你們說過,他是如何回到景朝去的,又是如何偷了別人的功勞揚名立萬?他有沒有跟你們說過,他是如何背信棄義,在我臉上留下一條傷疤的?”
司曹癸打斷道:“阿姐,大人不是那種人。”
陸氏隨口道:“無妨,與你解釋毫無意義,我早晚會去景朝找他的。我只問你一句,司曹丁是不是你們當年二十七人中的其中一個,司曹丁是誰?”
司曹癸搖頭:“不是。”
陸氏一步步朝司曹癸走去:“陸謹設局殺慶文韜,此仇我一定要報,他這些年找我,只是怕我將他丑事昭告天下、怕我找他尋仇,僅此而已。至于司曹丁,我會把他找出來的。”
司曹癸緩緩說道:“既然阿姐不愿隨我回去,那只好將你永遠留在寧朝了。”
下一刻,陸氏箭步上前,司曹癸以短刀前刺,卻不防陸氏身若游龍,輕巧轉至司曹癸身后。
隨陸氏腳步擰轉,只見她掌緣外八卦猛然轉動,最終定格在離卦。
離為火,火山旅,天火同人。
這一掌呼嘯著朝司曹癸后心印去,可司曹癸仿佛背后長了眼睛,身體骨骼噼啪作響,背上大脊如蛇般擰動,堪堪避開這一掌。
司曹癸向后飛退,可就在他身體經過馬車時,卻聽陸氏沉聲道:“十三!”
剎那間,馬車崩裂,連帶著先前釘在馬車上的箭矢一并四散飛濺。
車內的“元城”早已摘掉黑色頭套,從車里撞了出來,此人赫然是當初在昌平時,與胡三爺一起援救陳跡、陸氏的那位十三。
只見他手中巴掌大的月牙鉤子朝司曹癸割去,司曹癸本就在閃躲陸氏,此時避之不及,竟被這一刀割傷了右眼,一時間血流如注。
司曹癸反手一刀割去,十三如猴子般靈活閃避。
可司曹癸的刀太快了,十三也不過是先天境界,只能擰身在肋骨處硬挨一刀,倒飛回馬車里。
十三痛呼:“我要死了,東家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