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城,某家不起眼旅館的頂層閣樓。
這里是艾琳·坎貝爾的“安全屋”,也更像是她的牢籠。
內戰結束的訊息像遲來的風暴,直到數天前才因為旅館賓客們的喧嘩,偶然吹進這間密不透風的閣樓。
艾琳在狹窄的空間里焦躁地來回踱步,靴子踩在陳舊的木地板上發出“咯吱”的輕響。
每一道聲音,都仿佛一柄利劍刺在了她的心口上。
當她在暮色行省對抗混沌,并與裁判庭周旋之時,她身后的坎貝爾公國卻爆發了內戰。
她的兩位兄長兵戎相見。
而更讓她難以置信的是,自己居然被蒙在鼓里,直到現在才聽見了風聲!
整個內戰期間,她幾乎離開了她的軍隊,一直是她最忠誠的騎士特蕾莎,戴著科林殿下制作的煉金面具在扮演她的角色,以她的身份活動在黃昏城,并處理著外界的一切事務。
她被保護得太好了…
好到像一個局外人。
“不行…”艾琳猛地停下腳步,翠綠的眼眸中閃動著堅決,“我必須回去!”
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坎貝爾家族的血脈手足相殘,無論如何她也得回去阻止他們!
說罷,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傳頌之光”,轉身就向閣樓的木門走去。而也就在這時,一道披著斗篷的身影擋住了她的去路。
莎拉環抱著雙臂,平靜地靠在門框上,兜帽的陰影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依舊明亮的眼睛。
“您不能走,殿下。”
“讓開,莎拉!我很尊重你和科林殿下,但這是我的家事!我必須回去!”艾琳的聲音平靜而冷徹,聽不出一絲多余的感情。
然而從那克制的輕顫中,莎拉卻能清晰地聽到,她心中那團快要遏制不住的悲傷和怒火。
雖然超凡之力不如艾琳,但莎拉并沒有退縮。魔王之所以將她留在這里,就是為了這一刻。
她任由艾琳的怒火在壓抑的閣樓中燃燒了幾秒,然后才平靜地抬起眼,看向她反問道。
“殿下,我只問您一個問題。您想讓您手中的‘傳頌之光’,沾上坎貝爾人的血嗎?”
這話如同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艾琳的沖動。
她僵在了原地,瞪大眼睛看著莎拉。
“你在說什么?我…我不是回去參戰!我是去阻止他們!”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劍柄,仿佛是為了堅定心中的決心,也仿佛是為了扼制肩膀的顫抖。
看到她的反應,莎拉卻只是淡淡笑了笑。
“阻止?恕我直言,艾琳殿下,您太天真了。”
看著那雙睜大的眼睛,她走出了門框之下的陰影,來到了這位勇者小姐的面前。
直視著那雙翠綠色的眸子,莎拉毫不客氣地說道。
“這不是騎士間的決斗,而是決定坎貝爾公國未來命運的浪潮。它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包括身為英雄的您。”
“任何試圖阻攔它的人都會被撕成碎片。您唯一的選擇只有站在其中一方,被浩蕩的洪水淹沒,或者去將另一方吞沒。”
“如果你已經做好了面對這一切的準備,科林殿下不會阻攔你決定自己以及坎貝爾公國的命運。放手去做吧,你也是坎貝爾人,你有這個權力。”
這是魔王的原話。
老實說,莎拉心中其實是有點兒嫉妒的,但她并不會因為個人感情而妨礙魔王的計劃。
她倒是希望艾琳能一意孤行下去。
然而很遺憾,這家伙意外地聽勸。
而且是個聰明人。
這位勇者小姐不但聽懂了“科林殿下”留給她的話,還聽到了他并沒有提及的話外之音——
一旦傳頌之光在這場恥辱的戰爭中對準自己的子民,它的傳說必將蒙上恥辱的污點。
無論她最終選擇與誰站在一起,她都會親手毀掉坎貝爾人心中最后一片神圣的凈土。
或許,這也是她的兄長沒有叫她回去、而特蕾莎也配合所有人瞞著自己的真正原因…
想通了一切的艾琳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重重地后退了兩步,背靠在了冰冷的墻上。
“傳頌之光”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劍鞘砸在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有那么一瞬間,她真希望當初她的父親選擇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她尊敬的兄長。
如果這把劍在愛德華的手中,或許就不會有這場慘劇。
但也或許,一切都只是她的美好愿景。
這場內戰最終還是會爆發,只不過會以另一種形式展開,坎貝爾人最終還是得支付成長的代價。
“難道…我只能在這里干等著?”艾琳的聲音略微有些沙啞,她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自打成為鉆石級的騎士,她從未感覺自己的力量如此衰弱,空有一身超凡之力卻什么也做不了。
莎拉輕輕搖了搖頭,向她走了過去,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寄宿著坎貝爾人心中一切榮光的寶劍,將它還到了艾琳的手上。
“您并非是在徒勞的等待,您為公國保住了北境救援軍的勝利果實,牽制了裁判庭,并且向王國宣告了公國在暮色行省的存在——你們并沒有因為德里克伯爵的背叛而一蹶不振,你們仍然站在博弈的擂臺上,還沒有倒下,甚至比之前更加的頑強。”
“不出意外,這場內戰已經進入了尾聲,您的兄長與科林殿下已經收拾完殘局。而在這場內戰中死去的坎貝爾人,他們的血也不會白流,那些隔岸觀火的小丑終將付出應有的代價。”
其實她已經知道了內戰的結局,但她不能表現得自己什么都知道,而這也是魔王對她的教導。
有些東西不適合讓艾琳知道。
至少現在不適合。
艾琳聞言微微一愣,剛想追問莎拉那句“血不會白流”背后的深意,閣樓的木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有節奏的敲擊聲。
莎拉起身側立。
“請進。”
門被推開。
走進來的那位騎士,正是“艾琳·坎貝爾”——或者說頂著艾琳面容的特蕾莎小姐。
特蕾莎迅速關上門,轉頭的瞬間,幾乎一眼就看到了閣樓內氣氛的凝滯。
只見艾琳殿下正失魂落魄地靠坐在墻邊,而科林殿下的侍衛莎拉小姐則一臉冷漠地站在她面前。
特蕾莎心中一緊,立刻向莎拉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你對我的殿下做了什么?!’
莎拉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微微頷首,同樣用眼神回應了她的詢問。
‘艾琳殿下已經知道了內戰的事情。’
特蕾莎先是一愣,隨后很快讀出了莎拉眼神中的意味兒。
在門口站立了許久,她的臉上起初露出了忐忑不安的表情,但很快便長出了一口氣,反而放松了下來。
終于不用再瞞著殿下了。
在過去的近一個月里,特蕾莎幾乎每天都承受著內心的煎熬,懷揣著將殿下蒙在鼓里的愧疚,以她的面目在黃昏城活動。
這種負罪感幾乎要將她壓垮。
如今艾琳知道了一切,她終于不用再把秘密裝在心里。
而且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她們也確實沒有必要再瞞下去了…
特蕾莎走到艾琳面前,單膝跪下。
她抬手在耳后輕輕一扯,完美無瑕的臉龐如水波般散去,露出了屬于她自己的那張忠誠而略帶疲憊的臉。
“殿下,請懲罰我的隱瞞之罪。”特蕾莎低頭道。
“特蕾莎…我不會懲罰你,但你需要告訴我實話,”克制著聲音中的顫抖,艾琳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了,”特蕾莎低聲說道,“獅心騎士團的團長來試探過您…或者說我。他們希望我們站在德里克伯爵的那邊,然而我拒絕了他們毫無道理的要求。北境救援軍不會參與這場內戰,我們就在黃昏城,哪里也不去。”
艾琳輕輕點頭。
“那,現在呢?”
“我正打算向您稟報,”特蕾莎仍舊低著頭,恭敬說道,“如今內戰已經結束,韋斯利爵士率領的正規軍攻陷了格蘭斯頓堡,所有背叛公國的貴族均已被抓捕,并被我們的陛下打入地牢…”
特蕾莎將自己知道的東西都告訴了艾琳。
包括這場內戰開始的原因,以及她通過后勤系統的軍官,了解到的關于后方的一些事情。
艾琳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從胸中緩緩吐出,隨后問出了她最關心的另一個問題。
“杰洛克呢?我的哥哥…愛德華他…有對杰洛克做什么嗎?他有沒有…”
她不敢說出那個詞。
迎著艾琳不安的目光,特蕾莎輕輕搖了搖頭。
“大公陛下沒有寬恕他的罪行。”
艾琳的臉色變得慘白。
停頓了兩秒,特蕾莎繼續說道。
“…但是,陛下也沒有處決他,而是將杰洛克殿下流放到了遠離公國海岸線的某處海島。那里有一座城堡和修道院,他將在那里度過余生。”
在奧斯大陸,這是仁慈的君主在贏下內戰之后的標準流程,強迫對手在神像以及神職人員的見證下發誓永不還俗,然后流放到海外或者山上的修道院里。
一般而言,這等同于政治上的死亡。
“呼…”
艾琳懸著的心臟總算落回了胸腔,直起的身子重新靠回了墻上。而莎拉則是頭疼地按了按眉心,一臉無力吐槽的模樣。
這家伙就不能一句話把事情說完嗎?
調戲自己的主人有意思…么?
莎拉陷入了思考。
特蕾莎顯然毫無自覺,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剛才那停頓的兩秒,給艾琳帶來了什么。
“活著就好…”緩過勁來的艾琳喃喃自語,食指在胸前畫著十字,虔誠地祈禱,“圣西斯在上,感謝您感化了我的兄長…”
他們的父親死了,但母親還活著。
她的母親才剛剛從丈夫離世的陰影中走出來,如今若是再失去一個兒子,她真擔心她會追隨父親而去…
看著這個虔誠祈禱的勇者,莎拉嘴里輕輕“嘖”了一聲。在她看來分明是魔王感化了她的兄長,感謝圣西斯是什么意思?
和祂有關系嗎?
所以她才討厭這女人!
并沒有注意到兜帽下那雙飽含敵意的眼神,艾琳禱告了約莫半分鐘那么久,總算是冷靜了下來。
不過,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困惑。
她無法理解,她的二哥杰洛克為什么會背叛她的大哥,他們的感情明明那么要好。
而且以她對二哥的了解,他是個比她更加虔誠且高尚的騎士,絕不會為了個人的野心而陷于不義。
雖然許多時候他的確固執了點,但她完全無法想象,他會因此與兄長兵戎相見。
“特蕾莎,我不明白,杰洛克他為什么要背叛愛德華?我到現在都無法完全接受…就在過去的一個月里,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特蕾莎張了張嘴,似乎不知該如何解釋這復雜的緣由。畢竟她也只是一名騎士而已,會知道這些完全是因為這幾個月她都在以艾琳的身份活動,而她本人并沒有深度參與到宮廷事務當中。
也就在兩人都陷入迷茫的時候,一道平靜的聲音從艾琳身旁不遠處響起,打斷了后者紛亂的思緒。
“這并不難理解,殿下。”
艾琳抬起頭,認真地看向了莎拉。
“你知道些什么嗎?”
這個總是跟在科林先生身后的神秘侍衛幫了她許多忙,她也一直都很信賴這位女士,就像她信賴著科林殿下一樣。
放下了抱在懷中的雙臂,莎拉走到了閣樓的小窗前,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教堂的鐘樓。
“直到最后,杰洛克也沒有將手中的劍對準他的兄長,這場叛亂如果是他挑起的,不會以這樣的結局收場。”
“你的意思是…”
“他并不無辜,但他同樣是被裹挾的人。格蘭斯頓堡的伯爵利用了他的天真,無論他是想通過手中的籌碼向他的兄長施壓,還是達到另外的目的,站在他背后的人都推了他一把。”
“你是說有人裹挾了他?”特蕾莎皺起了眉頭,旋即繼續問道,“可那個人會是誰?”
“還能有誰?送到前線的雷鳴城日報上不都寫了嗎?”
莎拉轉過身,眼中帶著一絲憐憫,看著屏住呼吸的艾琳繼續說道,“那些恐懼著改變的舊貴族們,自發地聚集在了杰洛克的周圍,形成了以德里克伯爵為首的北方封臣集團。他們用榮耀和正統為名煽動了杰洛克麾下的騎士們,然后戰爭機器就自己動了起來。”
特蕾莎咽了口唾沫。
“所以幕后黑手是伯爵…”
“是,也不是。”
莎拉輕輕點頭,又輕輕地搖頭。
“僅僅一個伯爵,是無法對抗公爵的,因為沒有人能許諾他更高的利益,而失敗的風險又是他無法承擔的。”
答案呼之欲出。
莎拉停頓了兩秒,看著那個震驚于國王之邪惡的勇者小姐,拋出了那最后也最殘忍的部分真相。
“能夠收買伯爵的人,當然是另一個國王。”
沉默持續了良久。
特蕾莎嘆息一聲,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輕聲道出了艾琳直到最后也不忍說出口的那句話。
“這簡直…比魔王還要殘暴。”
莎拉:“…”
魔王到底怎么你了?
被拘束在閣樓中的騎士正哀嘆著公國的不幸,而此刻的雷鳴城卻已陷入了一片歡騰的海洋。
通往市政廳的主干道上,胸前佩戴著勛章的士兵,正列著整齊的方隊從街道上走過。
圍觀的人群夾在道路兩側,摩肩接踵。
他們或吹著口哨,或伸著脖子張望,或大聲呼喊著熟悉的名字…在那群籍籍無名的英雄之中,尋找著他們的鄰居和朋友。
拎著花籃的少女們,將新鮮采摘的花瓣拋向了空中。牧師將圣水灑在地上,為出征歸來的士兵祈福。
一場盛大的慶典正在進行。
之前有人建議過愛德華,慎重考慮公國內部平民與貴族們日趨緊張的關系,低調地處理這次勝利。
然而自打這位大公陛下從格蘭斯頓堡回來,他便一改之前的態度,不但要辦這場慶典,還要大操大辦,最好要辦得比擊敗魔王時的那場慶典還要盛大!
公國僅有的三位伯爵都跌下了馬,已經沒有人能阻止這位銳意進取的陛下了。
他似乎鐵了心的要與那些支持他打贏這場內戰的新興貴族以及平民們站在一起。
于是當天早晨,雷鳴城的所有報紙上都映著一行加粗的標題——
“英明的大公陛下挫敗了北方封臣顛覆公國的陰謀!”
而在那沸騰的人群中,除了官方統一的口徑之外,還點綴著來自民間的五花八門的聲音。
“那些該死的萊恩王國貴族!我就知道是他們在背后挑唆!”
“真沒想到,德里克伯爵那樣的老牌貴族居然會忘記古老的榮耀,勾結王國的勢力來對付我們自己人!”
人們憤怒地議論著。
這些貴族們嘴上說著雷鳴城的市民將靈魂出賣給了惡魔,但很明顯他們自己才是真正的背叛者!
他們背叛了古老的誓言,也背叛了他們的祖國。
坎貝爾公國雖然很久以前就獨立于王國之外,獲得了包括外交在內的諸多自主的權力,只是名義上他們的公爵仍然效忠于國王…然而“國家”這個概念,卻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個平民的心中。
他們逐漸意識到,個人的榮辱、工廠的訂單、餐桌上的面包…所有這一切都與公國的命運緊密相連。
如果他們不能團結一致對抗那些敵視他們的力量,國外的貴族就將聯合內部的貴族,將他們流血流汗積累的一切搶走!
隨著“國家”概念誕生的,還有“階層”的概念。
不過這時的平民階層還沒有被無數個標簽分化,只是與貴族相對的另一個階層。
農奴、自由農、工人、工商業者、吟游詩人乃至工廠主,他們都屬于這個范疇。
甚至有一些站在平民一邊的王室成員,也被他們視作自己人。
畢竟,在奧斯大陸的慣例中,自由市多為王室或者大貴族的直轄地產。那里居住著逃離貴族領地的“無主之民”,他們靠手藝與貿易生活,形成各個職業行會,不受封建領主約束。
在很長的一段時期里,行會是領主的主要稅源。
對于這種城市,有時是國王直接任命市長,有時則會讓各個行會來推舉自己的市長,而國王則在此基礎上任命一名總督傳達王室的旨意。
雷鳴城便屬于后者。
而此刻,雷鳴城的總督歌德·威爾遜,正代表他尊敬的愛德華陛下,站在市政廳面向廣場的露臺上。
“諸位市民,諸位同胞!從前線歸來的士兵,還有那些在后方支援著前線的工人們!今天,是我們雷鳴城的勝利日!讓我們為勝利歡呼吧,我們在冬日挫敗了惡魔們的陰謀!我們守護了我們的公國!”
廣場上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與歡呼。
總督抬起了手,面帶微笑,示意眾人安靜。
等到那歡呼的聲音稍作停歇之后,他清了清嗓子,用莊重的語氣繼續開口說道。
“這場勝利不僅屬于坎貝爾,也屬于每一個為公國付出過血與汗的人們!尤其是我們雷鳴城的市民們,王室向你們致敬,沒有你們的支持,我們絕對挫敗不了團結一致的北方叛徒。”
“然而…勝利不意味著停滯。為了讓我們的雷鳴城更強大,大公陛下說,我們的改革必須繼續。如果我們不能用自己的肩膀撐起這片天空,就會有人以此為名要我們跪下去。”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總督的聲音,他們需要知道他們的敵人是誰,以及接下來又該將槍口對準誰。
不過這一次,總督并沒有說敵人的事情,而是罕見地將目光放在了陛下之前一直有意回避的問題上——
“雷鳴城,將擴大議會的規模!現在不只是各個行會推舉的人選,雷鳴城的每一個街區都必須至少有一名市議員,代表該地區的市民,參加例行的周會和月度會議。至于具體的數額,由該街道的稅收與人口來決定…大公陛下宣布,任何連續六個月為公國繳納過一銀鎊以上稅款的市民,都有資格參與市議員的推舉!”
廣場里掀起一陣喧嘩。
一銀鎊!
這對努力工作的人們來說并非遙不可及!
各個行會的行長以及利益相關者們顯然有些猝不及防。
他們怎么也沒想到,他們剛剛支持了大公的債券,大公轉頭就把他們當夜壺了,直接擴招議員稀釋了他們的權力。
不合適吧?
只可惜他們的聲音太小,在廣場上顯得微不足道,那點錯愕很快被淹沒在了歡呼的聲浪中。
自打雷鳴城的紡織廠打敗了紡織工們的小作坊之后,行會的力量已經微乎其微了,許多行會甚至淪為了金主們的傀儡。
這并不是奧斯歷1054年才發生的事情,而是早在亞倫·坎貝爾大公還在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
譬如安第斯家族,就是許多行會背后的主人。
市政廳外的“特等席”上,一些銀行家將目光投向了安第斯。
他們知道這家伙是愛德華的幕僚,也是被動蛋糕最多的人,他們希望從他那兒得到些解釋,或者哪怕是一點安慰也好。
對于那一雙雙看向自己的目光,安第斯卻像是早有準備一樣,用很輕的聲音說道。
“請相信我們的陛下,他為我們準備了別的蛋糕,但有些東西我們必須讓出來…這是為了我們所有人好。”
他是個聰明人,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奧斯歷1054年是平民與貴族命運的轉折點,但并不是安第斯家族命運的轉折點。
愛德華需要一批新興貴族來替代傳統貴族的生態位,但如果他們妄圖成為足以挑戰王室權威的伯爵,那他們絕對是下一批將要死去的人。
頓了頓,安第斯繼續說道。
“而且你們也別覺得自己有多無辜,你們也并不是一直堅定的站在大公陛下旁邊不是嗎?陛下沒提‘銀鎊’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不知道…他讓我告訴你們,這件事一筆勾銷了,是你們欠他的。”
如果不是科林公國和古塔夫王國的支持,雷鳴城的經濟改革最后肯定不會這么順利。
哪怕靠著大公的行政手段最終仍然能得以實施,推動這件事情的人也必定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眾銀行家的臉上都露出了難看的表情,然而也許是因為自知理虧,他們最終還是選擇咽下了這口氣。
其實在看到了銀鎊的發行成功之后,不少人已經后悔了。如果安第斯再開一次會,當初不愿簽的那份協議,他們肯定都搶著簽了…
“該死,你為什么這么淡定?利益受損最多的人明明是你,你就一點兒都不著急嗎?”一名銀行家忍不住問道。
“我不是說了嗎,愛德華陛下為我準備了別的東西。”
“是什么?”
面對一眾同行們刺探的視線,安第斯笑而不語。
他當然不會說,就在昨天晚上愛德華找到他,和他談到了成立“銀監會”的事情。
很快,他就是他們的頂頭上司了…
市政廳露臺上的演講還在繼續。
威爾遜提高了音量,壓過聲浪,沖著喧囂的人群大聲說道。
“…而你們,推舉出的市議員,將有義務對所在街區的每一名公民負責!不只是那些繳納稅款的人!”
總督露出一個幽默的微笑,繼續說道。
“另外,都聽好了!別再把你們的委屈都寄到總督府了!我們的大公真看不過來,我也看不過來那么多信!當然,如果你們的議員不干活那另當別論。我們總得知道他們到底收了誰的錢,以及…為什么沒有我陛下的那一份?”
人群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堂大笑。
他們都知道大公陛下不缺那點錢,反正銀鎊就是用他的王冠印出來的,需要多少再印就是了。
有人吹起了響亮的口哨,廣場上掌聲雷動。
而在這片歡樂的海洋中,工廠主霍勒斯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以前的議員都是各個行會的頭面人物,收買起來簡直不要太容易,而這也是為什么西南沼澤蟲子們都知道他們是一群吉祥物。
那些蜥蜴人顯然還不夠有見識,理解不了人與人之間復雜的社交關系,以及藏在生態位中的人情。
他哪里需要花錢收買?
他們彼此之間都在生意場上有著千絲萬縷的利益關聯,他只需要給上游向他供應羊毛的行會打個招呼,他們就能行動起來,讓那個該死的“六號法案”永遠通過不了。
然而現在,公爵大人又一次下放了他手中的權力。
霍勒斯的心在滴血,怎么繼那個“不諳世事”的艾琳之后,英明神武的愛德華陛下也將靈魂出賣給了惡魔?
圣西斯在上,坎貝爾公國到底有多少惡魔!
他的經營成本真是越來越高了!
“這門檻也太低了…”他絕望地呻吟著,聲音卻被淹沒在歡呼的聲浪中,“一銀鎊能對我們的公國有什么貢獻?至少…也該提高到五銀鎊吧!”
至于為什么是5銀鎊?
精明如他當然是計算過的,他的紡織廠只有他的經理和會計能勉強符合這個門檻。
而他控制他們也很輕松。
威爾遜總督抬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
喧囂聲漸漸平息,所有人都預感到了,真正的高.潮即將來臨。
威爾遜深吸一口氣,宣布了這場慶典上除了戰爭勝利之外,最重磅的第二個消息!
“大公陛下決定!擴大之后的議會的第一項議程,就是對‘六號法案’的細節,進行重新討論和投票!”
“是時候讓它和雷鳴城的市民們見面了!”
廣場上出現了短暫的死寂,一張張臉上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無論是霍勒斯,還是霍勒斯的紡織工們,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一時間忘記了言語。
塵封的記憶漸漸打開。
他們終于想起來了,那個由艾琳殿下提出的關于新工業區最低工資、離職賠償以及失業金的法案。
由于其中的許多概念過于超前,以及漫長的討論期遙遙無期,他們幾乎都忘記了這件事情。
喚醒眾人的是整點的鐘聲。
下一秒,雷動的歡呼聲幾乎將廣場掀翻了過去!
“艾琳殿下萬歲!”
“愛德華萬歲!!”
“坎貝爾公國萬歲!!!”
尤其是來自新工業區的工人們,他們的聲音尤為激動。
一些人激動地將帽子拋向了天空,還有人激動地擁抱在了一起,遙遠的議會不足以讓他們發出那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喊,然而那份關乎他們切身利益的法案卻可以讓他們想起自己是坎貝爾的公民。
王室的威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站在廣場角落的列兵拉曼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將目光投向了那個正一臉得意看向他的“小眼鏡”。
真讓他猜對了…
聽著那山呼海嘯般的“坎貝爾萬歲”,“慷慨”的霍勒斯先生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
雖然那哀嚎聲在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被誤會成了另一種歡呼,而莫名其妙挨了一記雄壯的擁抱。
“該死!這場內戰到底是誰贏了!”
受不了這令人窒息的狂熱,他嘆息著退出了人群,消失在了狂歡的街角,破洞的衣角融入了被風吹飛的煤灰里。
“我看我還是把我的工廠關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