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直直照射而來的灼熱日光,讓玉屑愈覺此時的一切都不真實,甚至令她一時分不清是否身在夢中。
她腳下有些遲緩地走了出去,一步步往前,看著府外那熟悉又久違的一切,眼神有些茫然。
崇月長公主府所在位置優越,鬧中取靜之外,更有便于取水的西渠河流經府邸后方,此時日光落在河面之上,粼粼波光隨風微動。
玉屑往前走著,十余年不曾出過門的人此時緊張地抓緊了衣袖邊沿,環顧四周之際,口中喃喃自語道:“水云樓…水云樓在北面,北面…”
她似一時有些分不清哪里是北了,站在原處看著四周分辨著。
分辨間,她眼底出現了一絲忽隱忽現的清醒之色,這一絲清醒讓她又不安起來,再度生出了退縮之意。
她或許不該出來的!
有人要殺她…肯定有人要殺她!
可她看到了殿下的暗號…她需要去水云樓尋找答案!
玉屑站在那里,只覺天旋地轉,她眼神反復猶豫間,尚不知暗處已有一雙冰冷的視線盯上了她。
不遠處有一棵樹齡近百年久的香樟樹,其濃綠的樹冠繁茂延伸著,投下一片巨大的涼蔭。
那茂密的枝葉間,此刻藏有一人,那人無聲端起了一只弩機,其上非是尋常弩箭而是一根泛著冷光的鋼針。
此針有劇毒,入得人身體之內,會使人很快喪失行動的能力。
那個從長公主府出來、神志不清的女子,若就此倒在這酷暑的午后,將會悄無聲息地死去,注定連一聲慘叫都無法發出。
這般不會發出任何動靜的死亡,事后縱然有人追查,也斷然查不到他主人身上。
而現下,他只需瞄準那神志不清的女子,而后扣動弩機,便終于可以完成這個為時整整十二年之久的漫長差事。
這個看似尋常的盛夏午后,因這女子選擇從長公主府中走了出來,而注定要變得不再尋常。
男子手中弩機輕動,開始試著瞄定獵物。
常歲寧回到府中,先問了阿澈與阿稚今日可有回來過。
院中女使搖了頭:“回女郎,尚未見阿稚姐姐回來。”
常歲寧看了眼將西去的日頭,邊往屋內走,邊交待喜兒:“近來阿稚阿澈他們守在外面實在遭罪,回頭讓廚房熬煮些降暑的飲子給他們帶上。”
玉屑一日未出現,他們就需要一直按照計劃暗中守著,現下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不單需要玉屑從長公主府出來,更要從可能也在暗中盯著玉屑、并準備將玉屑滅口之人手中搶下玉屑的性命——
但敵猶在暗,她絕不能早早便暴露了自己。
換一種說法,她是在對方手下搶人,更是在試圖從明后手中將玉屑搶走,若不想事后招來懷疑與難以善后的麻煩,這搶,便不能明搶。
雖她已有詳細計劃在,于昨日已交待給了阿稚和阿澈,但這顯然不會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
唯一有利之處在于,若暗中當真有人蹲守準備將玉屑滅口,那人出于顧忌必不可能現身交手或鬧出大動靜來——因為比起她,更怕引起明后和諸方懷疑的人,是當年向她下毒的兇手。
所以,對方縱有所行動卻也注定比她更加束手束腳,面對突發狀況時,行動便會受阻。
她的計劃,便是借這“突發狀況”來搶人。
現下她只盼著玉屑能早些從長公主府出來,或是這夏日早些過去。
否則她的人成日在外頭這么蒸著,她也是要良心不安的。
若常刃知曉她這般想法,大抵會感動落淚。
前夜將軍將他們十人帶到女郎跟前,叫他們認了主,從此后只需聽從女郎吩咐行事。
主人是個女郎,但迷人之處在于十分癡迷以武服人,想必跟在這樣的女郎身邊,日后必不缺施展他們作用的機會,一身功夫便也不算白練。
果然,昨日女郎就尋到了他,稱是有要緊差事需交待他。
常刃不敢大意,暗下決定必要將這第一樁差事辦得漂亮,也好讓女郎看一看自己的能力所在。
正色以待間,只聽那少女對他說——刃叔,我想吃魚。
常刃:“?”
他只能道:“那…屬下去買?”
“不,我想吃新鮮的,現釣的那種。”
常刃:“…”
魚,現釣的——在國子監還沒吃夠嗎?
他只能再道:“那…屬下去釣?”
少女向他點頭。
并又道:“我想吃西渠河里釣出來的,三爹說那條河的河水最甘甜,養出來的魚也最鮮嫩可口。”
常刃:“…”
果然是喬祭酒帶出來的好學生沒錯了。
于是,此刻的他坐在一艘停泊在河邊蘆葦叢旁的小破船的船頭上,正老老實實地釣著魚。
烈日當頭,他戴著頂草笠遮陽,盤腿坐在船頭上盯著魚竿。
想必這一日在經過此處的寥寥幾個路人眼中,于垂釣一事上,他比喬祭酒更加走火入魔。
但可恨的是…
一整日了,他一條魚也不曾釣到。
這西渠河中的魚,實在太不懂事!
神態看似淡然冷漠的常刃,余光瞥見一旁空空如也的魚簍,早已心急如焚,恨不能就此跳下河中抓幾條出來,順道還能洗個澡降暑。
但船艙里還有個阿稚在——女郎這是恐他隨意買兩條魚回去糊弄交差,竟還找了個貼身女使來做監工?
還有沒有最起碼的信任了?雖然他的確這么想過。
心中固然對小女郎的任性感到抓狂,但望著那紋絲不動的魚線,常刃更多的還是焦急與絕望。
若他今日空手而歸,女郎借此將他退貨,他到了大將軍與眾兄弟面前,還有什么顏面活下去?
可惡,這條河里這么多條魚,游過來一條咬一口他的鉤又能怎么樣,能要了它們的命嗎!
哦,好像的確…
常刃絕望地抬頭,只見傍晚將至,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說來話長,然一切不過瞬息間同時發生之事,此時那藏匿于香樟樹上的身影,已將手中弩機瞄準了那藍衣女子身上。
無聲殺機已經籠罩在玉屑周身。
而她似察覺到了什么危險,又或是再次退縮了,從此處去往水云樓的路還有很遠,這樣長的一段路每每想起都足以令她退卻。
就在她忽然轉過身之際,那樹上之人便知再不能等了,這女子膽小如鼠下一次出來還不知何時…
于是,他就要扣動弩機。
然而等不了下一次的不止他一人,此時忽有一道灰撲撲的身影闖入了他的視線范圍內。
那是一個十多歲的小乞丐。
他跑過來跪在了玉屑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手里拿著只破碗:“這位娘子您行行好吧,我已經好幾日沒吃東西了!”
玉屑被突然出現的乞丐驚到,下意識地后退。
然而此時不遠處的巷子里卻又跑出來了兩個乞丐。
“那是從那座長公主府里出來的娘子!”
他們像是看到了香餑餑一般,都跑過來朝玉屑乞討。
“娘子行行好…”
“求娘子賞些吃的吧!”
他們臉上身上都臟兮兮的,汗味與臟污之氣撲鼻,且每個人的臉色話語都很急切,這讓玉屑一時手足無措。
“我…”久不與外面的人交流,她說起話來磕磕絆絆:“我沒有東西可以給你們…”
然而三個乞丐仍圍著她,甚至有一人開始央求著去抓她的衣袖。
這舉動無疑刺激到了玉屑,她猛地抬手拂去那只臟兮兮的手:“走開!”
但此時卻有更多的乞丐聽得動靜涌了過來。
他們是常年呆在附近后巷里的乞丐,都知曉長公主府里出來的女使慷慨,此時見狀便都圍上來。
這些人的年紀通常大一些,有人一手端碗一手拄著棍,要比方才那三個小乞丐更叫玉屑慌亂緊張。
樹上的男人見得這亂狀不禁皺眉。
他不可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現身動手,當下只能盼著這些乞丐能盡快離去。
無論能否乞討到什么東西,他們總會離開的,只要耐心等一等…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卻在他眼前發生了。
隨著那些乞丐的靠近,玉屑慌張之下不斷后退躲避間,腳下一滑,忽然跌入了河中。
“啊!”
她發出一聲驚叫。
樹上的男人面色一變。
夏日雨水多,河流也略急一些,那抹藍色在水中急亂地伸手掙扎著,口中斷斷續續地喊著:“救命…”
“怎么掉進河里去了!”
“是不是你推的…”
“我才沒有!是她自己掉進去的!”
“怎么辦?”
“壞了,這可是長公主府里的貴人…回頭找上咱們,怕是誰都逃不掉!”
“快,那趁著沒人…還是快跑吧!”
一群乞丐心驚膽戰地散開,很快離開了此處。
男人眼看著那道藍色的身影掙扎間順著水流而下,確定了四下無人,才立時從樹上躍下,快步奔向河邊。
玉屑是會泅水的,但過于驚慌之下亂了手腳,就這么順著水流漂漂浮浮在水里掙扎。
常刃聽到動靜,抬眼見有人落水,正要開口時,忽覺船身一動,險些將他晃下去。
阿稚搖起船槳,將船往前劃去。
常刃趕忙急急收起魚竿。
小船很快靠近了那水中掙扎之人,阿稚蹲跪下身將船槳遞去:“快上來!”
見施救的是個女子,又值求生之際,玉屑沒有猶豫,很快抓住了船槳一端。
阿稚力氣很大,很快將人拖救上來。
玉屑癱趴在船板上,咳嗽著吐出了兩口河水。
“吐完了嗎?”阿稚邊問邊將她半扶起。
聽得這道關切的聲音,玉屑艱難地抬頭看向她,剛要開口說話,卻被阿稚一個手刀劈昏了過去。
見此一幕的常刃:“?!”
“快,擺船出城。”阿稚邊急聲催促常刃,邊將玉屑往船艙里拖去:“這是女郎的交待!”
常刃聞言面色一變,趕忙撿起船槳,最后看了那被拖入船艙的女子一眼。
女郎說的釣魚…釣的該不是這條魚吧!
可女郎光天化日之下怎做出此等事來?
但眼下管不了那么多…展現他能力的時候到了!
常刃奮力擺船,將船槳搖出了殘影。
阿稚救人之時玉屑已被沖走了一段距離,加之此處河邊有蘆葦叢遮擋,此番動作便無人瞧得見。
那男人追至此處河邊時,只隱約看到了有一只小船遠去,而無論那艘船有無異樣,他只能繼續往前追找,并沿著河流留意兩岸的痕跡。
此河西出匯入護城河,由此可出城。
但常刃很快擔心起了一件事。
雖是乘船出城,但臨近出城處,多半也是要接受守城士兵盤查的。
端午解除宵禁三日,而今日便已是第三日,至今晚起便會恢復宵禁,此時眼看天色已晚,能不能出得了城都是未知!
若運氣好些,守城的士兵肯通融些還好,若遇到不肯放行的,再搜出船上那身份不明的女子,可就麻煩大了。
而阿稚一路催促他再快些,顯然是身后有追兵!
往前也不是,后退也不行…
“不然就在這靠岸吧!”常刃提議。
上了岸隨便先找個地方把人藏起來——雖然他根本沒搞懂為什么要這么做!
“不行。”阿稚正色道:“女郎交代過帶上此人后必須要立即出城,遲則生變,現下只能出城。”
雖然她也不了解全部,但她跟著女郎也有些時日了,女郎既這般交代了,定有非這么做不可的原因。
常刃也不是啰嗦之人,常府以軍法治家,能得主人信任的,更是個個將服從二字刻進了骨子里。
于是常刃硬著頭皮繼續擺船。
如他所料,在臨近出城處,果然有守衛將船攔了下來。
護城河臨城門處皆設有可升落的吊橋,吊橋上下皆有士兵駐守,此刻便有兩名持長槍的守衛將人攔下。
“此河段今已不允再行船,念在端陽初過,且不追究爾等不知之過,且城門已閉,速速原路返回!”
面對那不容商榷的斥退之言,常刃剛要說話時,忽覺身后船艙里的阿稚扯了扯他的袍子。
他回過頭去之際,阿稚將一物塞到了他手中。
感謝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