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幾天,張巒一直閉門不出,修心養性。
他這是怕死。
似乎因為自己有權有勢了,就更加在意自己的小命,完全按照小兒子所開的溫補藥方,在家中一心一意吃他的補藥。
就算是這樣,張巒仍未覺得自己身體有所好轉,整日憂心忡忡。
初五這天。
沈祿登門求見,見到張巒后,很驚訝傳言中重病的張巒居然能下床,甚至站在那兒喝白開水,不由好奇地問道:“來瞻,你病情可是好些了?”
張巒聞言皺眉不已,問道:“你聽誰說我患病了?”
沈祿道:“自從大年初一與你會過面,就再未聽到你的消息,年后戶部售賣鹽引你也沒參與其中,我便去戶部打聽了一下,都說你病得不輕,我就趕緊上門來探望。”
“咳咳…”
張巒一口氣不順,被自己的口水嗆得直咳嗽。
“身體不好,就應該躺在病榻上多休息,這樣一直強撐著也不行啊,瞧這天寒地凍的…咦?”
沈祿突然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因為張巒所處的正堂內,并沒有外面那么寒冷。
或者說,張家屋子里的溫度,跟他沈家家里的溫度大不一樣。
但他卻沒發現有哪里不對。
張巒一揮手,解釋道:“我病是病了,但沒你說得那么嚴重。你只為來探病的?有事說事。”
沈祿笑著道:“那來瞻,我就明說了,現在京師內不少人都想問問你那邊還有沒有鹽引…能兌換否?”
“汝學,你這樣做可不好啊!”
張巒面色帶著幾分發愁,“你靠著跟我的關系,不會在外面空口白牙許諾了什么吧?發放鹽引,那是朝廷的事,可不是我一個人在使力…你看有一引鹽過我的手嗎?你來問我,不會是想讓我以權謀私吧?我可不干!”
沈祿急忙解釋:“你別誤會,我只是居中穿針引線罷了,該出多少銀子就出多少銀子,一文錢不少。且還可以從中…絕對不是以權謀私…”
張巒眉頭皺得更緊了,問道:“正項之外加收別項,還說不是中飽私囊?我可不干這種缺德事。
“我既然是驗證改革的主導者,就絕不去沾一文錢的利益,再說自從當上這官,我府上就一直在填補朝廷的窟窿,覃公公不都說我是累病的么?我愁啊…”
沈祿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道:“不能辦也無妨,我就明著跟他們說,這事成不了。來瞻你是不知道,現在京師上下都在議論朝廷征收鹽稅這件事,很多人都佩服你呢。”
“佩服我?這個…你細說。”
張巒一聽自己的聲譽似乎有扭轉跡象,瞬間瞪大眼,好像在等著沈祿轉述別人夸贊自己的言語。
沈祿笑著道:“都說你魄力大,一次鹽稅改革,就變更大明施行上百年的舊法,且一開始就能取得如此好的效果。這年后,朝廷補發了過去積欠的俸祿,很多人都覺得陛下體恤臣子,都在說你乃治世能臣呢。”
“哈哈。是嗎?”
張巒瞬間感覺心情舒暢。
沈祿道:“來瞻,為何我不過是轉述幾句他人之言,你氣色就有這么大轉變?”
“欸!你是不知啊,自從我入朝以來,做的事真不少,但就沒人肯定我所為,都在說我以外戚之身擾亂朝政,無論我做什么,都對我好一通貶謫,說得我好像是大明罪人一般,心情哪里舒暢得起來?”
張巒嘆息道,“終于有一天,他人說我做得好,我甚是欣慰啊。”
沈祿心想,原來你張巒不求利,只求名?
那就好辦了,以后我來你這里,就對你一通拍馬屁,把彩虹屁拍出各種花樣來就能讓你滿意?
這不正是我所擅長的么?
“既然汝學你都這么說了,那我回頭就找延齡問問,看看是否能從徽商那兒騰出一批鹽引來,放到市面上。”張巒道。
沈祿一聽,瞬間精神抖擻,感情我說幾句奉承話,你就能替我辦事?甚至能給我帶來實打實的利益?
沈祿趕緊道:“別勉強你和咱家侄兒,這鹽引之事,畢竟不是為我自己,不能壞了規矩。”
“無妨!”
張巒擺手道:“鹽引之事,我壓根兒就沒多打聽。對了,汝學,你倒是說說看,這鹽引本來市面上就有不少,這次又放出這么多,為啥還有這么多人來買呢?他們買回去作何?鹽場他們能兌出鹽來?”
“這個…”
沈祿聽了心里也直打鼓。
心想,你這個張來瞻還真是不按常理出牌,你這是剛有點兒成績,就開始陷入到自我懷疑中去了?
“來瞻,其實之前無論市面上鹽引有多少,或者是守支需要多久,這官鹽買賣,始終是有利可圖的。”沈祿道。
“那當然。”
張巒回道,“這我知道,要是無利可圖,那商賈還買鹽引回去支兌官鹽做什么?直接把鹽引丟街上也沒人要唄?”
沈祿道:“以前要報中,得去西北,就算近些也得去山西,這對于晉商來說或許不算什么,但對于江淮乃至嶺南之地的商賈來說,太過遙遠。”
明代承襲了宋、元以來的召商輸粟于邊給鹽引的開中制,定期開中招商。行納米中鹽的商人要運糧米等軍需物資至邊遠地區,以輸票憑證申報配領鹽引,稱之為報中。
只聽沈祿繼續道:“糧食運到西北,耗費成本太大,一次運不了太多,沿途還得派人護送,韃靼來襲不能運,遇災荒或是氣候反常不能運…限制太多了。”
“哦。”
張巒理解地道,“所以說花銀子直接購買鹽引,比較方便快捷?”
“對對對,這不就是你施行變革的緣由么?”
沈祿也很驚訝于目前鹽引銷售之火爆,估計在家中時就分析過其中原因,故此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你這一變,直接用銀子就能折換鹽引,免去了往西北運送錢糧的苦楚。
“你是不知道,那些江南的商賈,尤其是徽商,以往想換一引鹽,要么得雇傭佃戶在西北就地開墾屯田,要么得從糧商手上買糧食去報中,你可知那是多大的成本?
“他們的命脈幾乎都被晉商等西北地方上的勢力所把控,現在好了,直接在京師就能折換鹽引,拿了鹽引就去鹽場等著派鹽,就算一時支兌不出來,等一段時間也肯定會有著落!
“況且如今新皇登基,那些占窩的勛貴,也不敢做得太過分,畢竟都在觀望形勢發展。以前得勢的那些個權臣,諸如汪直、尚銘、梁芳等人,要么已作古,要么被貶斥,就算是不可一世的萬家,現在勢力也一落千丈,鹽場出鹽不再受這些人限制,反倒是…”
張巒好奇地問道:“是什么?”
沈祿笑道:“如今情況很明顯,誰跟您親近,誰就跟陛下親近,做為新朝特殊關注的對象,拿著新鹽引去鹽場支兌官鹽,不管你是官還是民,或只是個商賈,鹽場也不能不特別予以關照…”
張巒打量沈祿問道:“新舊鹽引有什么區別嗎?拿著新鹽引就能優先支鹽?”
“那可不是?”
沈祿笑著道,“現在誰都知道年后新法所出新鹽引不多,隨便一家拿著新鹽引去,那鹽場的人就知道此人擁有陛下身邊近臣的身份,亦或是您張國丈的門人,再或是如今當權的懷公公背后的官商?”
“啊?”
張巒心想,我總算是開眼界了,原來其中有這么多說法。
沈祿道:“鹽場的人會想,如今新政剛出,手頭上就有新鹽引,必定在新朝背景雄厚,他們敢得罪?無論如何,也得先照顧好這些人,只要持有新鹽引,一定在各大鹽場都吃得開。”
張巒好似吃了苦瓜一般,臉色極為難看,問道:“那我豈不成了新的占窩之人,替一些人為虎作倀?手上有舊鹽引的人該怎么辦?”
沈祿好奇地道:“來瞻,你推行的新鹽引能引起這么大的反響,你能成為大明的功臣,為朝廷帶來如此大的收益,你管那些人的死活作甚?
“舊鹽引都是在先皇在時放出去的,很多都在萬家和梁芳等勢力的人手上,你還替他們覺得不值么?”
張巒訥訥道:“我只是覺得,這么做有點兒…”
沈祿笑了起來,打趣道:“你還真有悲天憫人之心,看來陛下找你來主持變法,還真是找對人了,因為只有你,才能不顧派系利益和新舊之分,既考慮到了新法推行帶來的好處,又照顧到以前的人,兼顧到公平公正。”
“呵,是嗎?”
張巒聽了這奉承話,神色木然,并沒覺得有多榮幸。
沈祿心想,壞了,我這大舅子只喜歡聽我轉述別人的夸贊言語,我夸他幾句…他是不為所動啊。
得改變戰略。
沈祿道:“不過來瞻,從長久來說,發放鹽引一定得顧慮到不能泛濫。”
“我還能不知道這些?”張巒扁扁嘴,不屑一顧地道。
“你想啊,鹽引發多了,鹽場支兌不出來,新政就成了擺設,甚至就會有人攻訐你這個主導者。而目前陛下對于東宮講官出身的朝臣,是非常禮重的,他們的意見…很可能會讓你處于不利的局面。”
沈祿以他自身經驗來提醒張巒。
你要適可而止,不能為了賺錢不擇手段,最后導致皇帝都不想保你,而你也將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張巒道:“汝學,你盡管放心吧,吾兒延齡早說過了,今年他就要在各大鹽場實施技術改造和革新,一定能讓鹽場的產量大幅提升,到時鹽引支兌及時,朝堂上下就沒那么多意見了。”
“這…也能做到?”
沈祿頗感意外。
你們父子倆這出發點,還真是讓人意想不到,竟然想來個開源?但這就有點…扯了吧?
張巒道:“你別問我,你之前都說了,朝堂上下都知道我在家養病,能知道些什么?就算你跟我討鹽引,我還得跟吾兒商量一下,看看他那邊是否能給你點面子呢。
“對外呢,我是國丈,乃張家一家之主,能決定一些事…可要是進了這門,你有事求延齡比求我好使。”
“來瞻,你這…這…”
沈祿都快被張巒坦誠的話給整無語了。
張巒一撩袖子,道:“又不是第一天認識那小子,他的本事,你這個做姑丈的不曉得?我奉勸你早點兒去找他,遲了,連口湯都喝不到,到時候你可別賴我。”